文字_張瑩
一百六十年前,德彪西(1862—1918)出生于法國巴黎西部的一座城市——圣日耳曼昂萊。那時,巴黎是歐洲音樂文化的中心,法國音樂的繁榮吸引了眾多音樂家的到來。德彪西不僅是一位給法國帶來完全屬于自己民族音樂風格的人物,還是一位致力于革新的跨世紀音樂家。德彪西賦予傳統和聲以色彩性,追求音樂的色彩與朦朧感,并試圖通過運用器樂的獨特音色,重塑人們對“美”和愉悅的追求。
當德彪西作為作曲家時,他的音樂朦朧唯美;當他作為評論家時,其文字犀利有趣,又一針見血。德彪西曾以“克羅士先生”為名,撰寫了長達十四年的樂評,涉及對各種音樂事件的印象以及對音樂作品和音樂會的感受與想法。他也曾坦言自己評論音樂的原則是:“論說自己的印象,與評論性的審美無關,喜歡就是準則。”
德彪西晚年在《論先驅者》中寫道:“我們對先驅者的稱謂……更簡單地說,那不過是個利用了他那個時代弱點的人,不是嗎?”若以我們現在對其的認識,德彪西作為印象主義音樂的先驅,那他所利用的時代弱點又是什么呢?

德彪西
十九世紀的法國發生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政治運動,這些變革也體現在當時的藝術作品中。浪漫主義作曲家們強烈表達了個人情感,作品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調性音樂語言和結構形式的繁復與臃腫,導致三百年來的作曲體系趨于崩潰。這些弱點催生了一種反浪漫主義的審美傾向,德彪西以此為起點,溫柔地推開了現代音樂的大門。
不同于浪漫主義強調“情感”,德彪西倡導“色彩”的重要性。他沉浸于表現光線、色彩與氣氛的變化,對音樂中的色彩有著強烈的感覺,注重表達主觀的直覺感受和瞬間的印象。德彪西學生時期在羅馬創作的《春天——為交響樂隊與合唱團而作》,并非描繪傳統意義上的春天,而是從人的角度看春天的一種變化。作曲家想表達自然界中萬物生長從起源到再生這一緩慢而痛苦的過程。德彪西通過運用純粹的音樂手段,以音色濃淡來表現春之色調,為聽眾呈現了一場關于生命覺醒歷程的音樂盛宴。

莫奈 《海浪》
“深夜有著女性般的溫柔;而古樹,在金色的月光下沉思。”這是德彪西1884年寫下的一句歌詞。德彪西的音樂有著女性的溫柔與嫵媚,這種感覺來源于云、水、光等一切飄忽不定的事物,如他的交響素描《大海》、鋼琴作品《月光》《水中倒影》等。作品帶來的美好感受沒有絲毫戰爭的痕跡。的確如此,聆聽他的作品得到的是一種享受,不需要特意地尋找,閉上雙眼靜靜地聆聽,感受德彪西所描繪的色彩世界。
評判音樂作品是否好聽,每個人的說法都不同,借用德彪西少年時期的狂妄語錄“悅耳就是法則”,恰好合適。也正如德彪西所言“法國音樂,首先要討人喜歡……美應該讓我立即獲得享受,應該深入人心,我們不要做任何努力來捕捉它。”
德彪西認為法國音樂的特點是清澈、雅致、簡樸、自然,萬物因色彩方顯其美好,因此音樂的任務在于表現色彩。但是,德彪西認為法國音樂的風格受到德國音樂,尤其是瓦格納音樂過多的影響,以至于喪失了自己的風格。早年的德彪西也曾是一位瓦格納音樂的崇拜者。1890年,他曾赴拜羅伊特觀看瓦格納的樂劇演出,從那時起,德彪西便開始準備寫作一種“為傳達心靈狀態而寧可犧牲情節”的歌劇。他曾說:“我贊賞瓦格納的一些東西,但我不打算去模仿。我想著另一種戲劇形式。在文字無能為力的地方,才開始音樂的作用。音樂是為無法表達的東西而設的……”為了這個理想,德彪西耗費了十年的時間,最終創作出了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向著他“詩與音樂相互交融”的美好愿景邁出了堅定的一步。從表面上看,這部歌劇與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有諸多相似之處,然而,德彪西以不改動梅特林克原劇的極端形式,以夢囈般的朦朧色彩將音樂戲劇徹底拐入現代美學世界。也正因如此,音樂學家科爾曼認為瓦格納與德彪西位于十九世紀歌劇“改革”的兩極。
青年時期,德彪西與法國作曲家薩蒂相遇。薩蒂曾對他說:“我們法國人需要為自己贏得榮耀,而不是去摸索什么瓦格納探險之路,瓦格納的東西不符合我們天然的渴望。”最終,德彪西通過簡單的方式解決了歌劇作曲家的一大困擾,那就是讓話劇在作品中保持原封不動。德彪西使詩與音樂渾然一體,音樂在不知不覺中為詩樹立架構。

01 《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男女主人公

02 《金魚》畫作
德彪西在研習穆索爾斯基的歌劇《鮑里斯·戈都諾夫》總譜之后,受到吟誦體寫法的啟發,反過來批判瓦格納的戲劇太過喧囂。他認為瓦格納的道路雖然獨一無二,但并不適合其他人。他在倫敦發表了一篇關于《尼伯龍根的指環》的文章,諷刺瓦格納的音樂“比沉迷更壞——它是占有。你不再屬于你自己。你只是個在四聯劇環境里流動的主導動機”。此外,德彪西在文藝期刊《法蘭西信使》中寫道,“離我們年代較近的瓦格納,也許是個奴化的例子吧?”其中“奴化的人”就是那些把影響理解為“模仿”的人,“用夸大的口氣來說,瓦格納曾是輝煌的落日,而人們卻把輝煌的落日當成了燦爛的曙光……總會有個模仿或影響的階段。”直至1913年,德彪西在《音樂月刊》中寫道:“瓦格納的藝術不再對法國音樂產生同樣的影響了……”
德彪西在1890 年前后兩次巴黎世界博覽會中看到了來自爪哇、日本和中國音樂家的現場表演,最終將他的收獲運用于《版畫集》《金魚》等創作中。他的作品蘊含了豐富的“東方情調”,五聲音階、五聲性和聲、變奏手法與中國的審美頗為接近。德彪西喜歡言猶未盡、點到為止的詩句,他追求色彩與氣氛的創作手法與東方美學中的“留白”“寓情于景”“中正平和”等特點極為契合。正因如此,在民族傳統音樂復興熱潮的今日,中國的音樂愛好者在古典音樂的各類流派中,對印象派、對德彪西音樂總能找到一絲獨有的熟悉感。
一百六十年后的今天,法國已不再是詩情畫意的世界音樂中心,但德彪西的音樂依然不落俗套,為人們經久地欣賞,成為永恒的經典。這正是因為他的音樂語言是獨特的,不為任何時代的變革與沖突而改變,還如當年那般超脫于塵世。如今的我們,依然流連忘返于其聲音繪畫與印象審美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