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俊
(華東政法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上海 201620 )
共同體建設可以說是社會發展的必然選擇,不同的社會存在既可以追求相同的共同體形態,也可以追求不同的共同體形態。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共同體形態的廣泛性、多樣性和復雜性。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在長期的歷史演進中不斷形成與發展的,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的形態,這決定著中華民族如何看待自身與如何看待外界。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并不能脫離或自外于世界,意味著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背景下,建構一種穩定形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一項重要歷史任務。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已然成為新時代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議題,其中首要的是集中探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性質與內涵,現有研究大致可分為三種進路。
一是從共同體的延續出發,認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在共有的中華文明歷史中形成的一個中國式的擁有共同命運的文明有機整體[1],經歷了借鑒與萌發、探索與創新、繼承與完善、發展與成熟四個階段[2],呈現出從站起來時期民族自覺向自為的過渡,到富起來時期初步實現民族自為與民族復興,再到強起來時期全面實現民族自為與民族復興的演進過程[3]。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天下觀”“大一統”“和合”“華夷一體”等觀念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生成的文化基因[4],“大一統”思想、“真正的共同體”思想與歷史合力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5]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理論來源。近代以來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中華現代國家在中華民族自在自覺成長的基礎上理性建構的結果[6],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則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展和建設提供了新的路徑[7]。
二是從共同體的統一性出發,認為共同體是中華民族得以存在和發展的根本方式[8],牢固樹立共同體理念才能提升中華民族的認同度、凝聚力和向心力[9],蘊含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整體性、共同性和實體性特征[10]。中華民族共同體是由“中華民族”與“共同體”兩個詞語復合構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一個具有多重共同體屬性的政治共同體、文化共同體、價值共同體、身份共同體等[11],最重要的是基于共同身份認同、共同歷史記憶、共同文明根脈、共同價值追求等形成的命運共同體[12]。
三是從共同體的張力出發,認為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特定語境之中,共同體的要素重疊、紐帶聯結、功能依存分別對應中華民族的共同性、中華民族的互嵌性及中華民族的共生性[13],呈現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多重語義。在不同的語境面對不同的他者,中華民族共同體凸顯出國家共同體、國民共同體與民族共同體三重意涵[14]。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提出旨在消弭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之間可能存在的斥力[15],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外部最大的邊界,但內部也存在著族際可跨越、有彈性的邊界[16],因而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具有可塑性,呈現出國家建設與社會建設緊密結合的民族事務復合性治理的特征[17]。
已有研究凸顯了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緊迫性和必要性,但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忽視其背后的民族國家共同體屬性則會難以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政治結構與發展邏輯。本文試圖從民族國家的共同體屬性出發,承認民族國家共同體屬性的價值與意義,以民族國家共同體審視中國,闡釋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三重政治結構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結構性約束。以此分析民族國家共同體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提供認同的邏輯,解釋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非均衡格局,闡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變遷層次,探究三重政治結構約束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未來道路。
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試圖構建一個基于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的三重政治結構,試圖回答處于三者之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究竟為何以及如何演進(見圖1)。本文認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通過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三個層次開展的,也就意味著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構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三重政治結構。一是中華民族從自在走向自為的前提是中華民族本身作為一個民族存在有其自我意識,才能夠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將各民族凝聚成中華民族共同體。二是中國疆域的固定為中華民族的自為提供了新的發展可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中華民族提供了基本的政治載體,民族國家化、國家民族化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有了基本的政治依靠,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有了基本的民族內核。三是中華民族在世界范圍內能夠屹立于民族之林,尤其是通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向世界展現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存在。

圖1 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中的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關系圖
從自在到自為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逐漸確立的過程,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識是中國共產黨在理論發展與實踐拓展的基礎上不斷深化的。“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盵18]從自在的中華民族到自覺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演進過程既是持續一貫的,也是斷裂曲折的。就持續一貫而言,中華各民族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實現了交往交流交融,共同締造了統一的中國歷代王朝和現代國家。雖然中國的天下觀念并非單純的與擁有固定疆域的現代民族國家相一致,但天下觀念塑造的一體化觀念深入人心。及至近代,梁啟超提出了中華民族的概念,概括生活在中國境內的所有民族,賦予他們新的適應現代世界體系發展和國家發展需要的民族身份,試圖通過民族這一外來概念框定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在世界交往中體現民族的可識別。這一概念是“中華”與“民族”二者的結合,既體現了中國傳統的族類觀念,也契合了近代以來的民族身份背后的國家之別,因此很快得以傳播和廣泛使用。
就斷裂曲折而言,從自在的中華民族到自覺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演進呈現出被動性與回應性。中國近代以來遭遇的外來入侵體現在中華民族的轉型上,它打斷了中華民族本身的發展軌跡,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民族競爭的過程中不斷改變原有的軌道。民族發展的一般性要求中國境內的各民族適應世界民族發展的歷史潮流,回應現代性的訴求,以國家的名義組成一個國家層面的民族共同體,實現民族的國家化。尤其是在面對外來侵略的背景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各民族都不得不與國家發生聯系,與國家的前途命運相聯系。這打斷了原有的民族發展軌跡,使得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的發展開始適應現代國家構建的理論與實踐要求。
概念的提出意味著作為一個政治性現象獲得了認可,有政治實踐發展的需要也意味著理論上的萌芽開始形成。梁啟超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后,存在著被認可的時間差異與群體差異,體現出中華民族的演進不僅需要時間,更需要獲得不同群體的認同。在這一概念提出后,中華民族概念被政治精英基本接受,開始取代原來對中國境內民族的稱呼,但中華民族究竟是什么還存在一定的爭議[19]。從抗日戰爭時期傅斯年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和顧頡剛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再到改革開放后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以及中國共產黨人提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等觀點,都在闡釋其對中華民族的認識,也意味著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認識的不斷深入??谷諔馉帯⒔夥艖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等重要歷史事件的發生不僅讓理論上的爭論開始趨于統一,而且也使得中華民族觀念從政治精英走入普通大眾。中華各民族凝聚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才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現代國家奠定深厚的民族基礎。
對于民族而言,國家賦予了民族以生存的空間,以固定的領土疆域約束民族的發展可能。一方面,以國家的形式約束民族的發展,使得民族以國家的名義發展,在民族國家化、國家民族化的過程中實現民族與國家的一體化發展。民族在國家的形式下發展是一種積極的發展態勢,國家提供了民族發展的界限,使民族發展不至于越軌,為共同體建設確定界線和范圍。另一方面,以國家的內涵確定民族的發展,中國疆域范圍內的民族如何凝聚成一個共同體需要政治上的界定,國家的建立就為民族更好的發展提供了政治上的秩序,并且國家的發展是朝向一個穩定的、確定的方向,為民族的發展奠定了基本的指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給中華民族披上了國家的外衣[20],也就意味著為中華民族打造了堅固的政治屋頂,中華民族擁有了現代國家形式,成為一個國家民族[21],實現了國家與民族的有機統一。因而,“對中國的現代建國來講,‘中華民族’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民族基礎被定位的?!腥A人民共和國’是作為‘中華民族’的政治社會依托被定格的”[22]。
國家民族化、民族國家化是民族國家發展的必然趨勢,給予中華民族以外在的政治包裹,賦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以民族的內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華民族具有了單一性和復合性的特點,規約了民族政策的演進,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的必然性。單一性要求中華民族在國家的名義下發展成為國家所需要的民族形態,這就是作為共同體的中華民族。復合性不是否認單一性,反而是在認可單一性的基礎上,將各民族既塑造成國家所需要的整合性的民族形態,也承認各個民族的特殊性,保留多元的民族形態。將民族置于國家的庇佑之下展開共同體的建設,這不僅具有民族自我成長的意義,還在于為國家嵌入民族的內核,確立民族與國家發展的一致性與必須性。一致性要求中華民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范圍內成為共同體,滿足國家發展對民族的要求;必須性意味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延續與發展是以中華民族為根基的,沒有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就難以維系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的民族基礎?!八鞋F代國家必備的屬性與特征都在中國國家建構的‘任務單’中。中國的國家制度、國家治理體系、民族精神都需要在傳統基礎上實現現代化的轉型與重構?!盵23]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而言,歷史承繼的資源無疑是充分的,但缺少現代國家所依托的民族樣態,因而凝聚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既是中華民族發展成為共同體的必然要求,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需要?!皩τ谝粋€初心選擇了‘人民共和國’這樣一個現代政體的國家而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本身便是屬于這個國家全體民族整體性的認同與認可的?!盵24]
作為一個共同體,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政治載體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的載體形式不僅體現在對內的整合性和民族-國家的一致性,而且體現在對外的獨立性和民族-國家的唯一性。換言之,中華民族共同體能否穩定發展不僅取決于自身的成長,更取決于國家的成長,而這不僅是國家本身的發展,也需要外部予以認可和支持。從空間的維度來講,一國的國家建設正是在其特定的國家治理空間(領土)內部進行,通過行政區域劃分、國族敘事等具體治理手段,將國家內部不同地域、族裔的人口整合成一個具有內在均質性的政治共同體;對外則是在“超國家”的空間層面捍衛自己獨立自主、代表特定國家治理空間的唯一性地位,在與其他國家的交往中展示和達致特定的國際治理空間秩序[25]。如此,從世界確定民族-國家的發展就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的必然要求。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不僅是對中華民族自身發展的訴求,而且也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的訴求。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然是以一個共同體的形式存在的。一方面,以國家化的民族形式確定民族對外的形式,即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式對外展示民族的生存狀態、發展潛力,而不是以單個民族的形式;另一方面,世界賦予了民族發展的界限,以主權的名義約束了民族向外發展,要求中華民族共同體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載體在世界政治舞臺上活動。雖然民族國家理論受到了較多的批評,但“到目前為止,民族國家仍然是唯一得到國際承認的政治組織結構”[26]122,這決定了作為民族國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地位與作用。
清晰的邊界意識、持續的規則意識、明確的主權意識是現代國家的標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無疑需要現代國家的標識。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非只是簡單地融入世界之中,而且是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成長的基礎上,以主權國家的姿態實現民族的崛起與復興。同時,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更不是被世界所同化,而更應該是關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成長,發揮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特色,如此才能實現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只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下,在黨的領導、社會主義制度和共同體的追求之下,才能滿足大一統歷史觀之下中華民族的發展需要,中華民族共同體才有全新的發展可能。因此,中華民族共同體越是發展,中華人民共和國越是成熟,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越是穩固。
由于中國的歷史、地理、文化等多方面的差異性,各民族與各區域的發展階段、發展模式、發展進程等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單一制的國家結構形式與民族區域自治等在實踐中往往也存在一定的制度縫隙。類似的差異化凸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非均衡性,呈現出一種非均衡的格局,約束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制度建構、形態特征和政策選擇。
民族識別及由此創立的民族分類,是現代民族國家對境內人民進行管理的客觀需求,確立了族源清晰、身份純粹而文化性質明確的“少數民族”概念[27]。因此,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進程中,存在著少數民族內在歸屬性認同與中華民族的整體性外在贊同性認同兩種認同的交錯。在政治認同中歸屬性認同是一種歸屬感,是典型的原生主義認同,是民族之所以是民族的重要依據,它昭示著民族的文化特質、信仰習俗等。贊同性認同是一種肯定的態度傾向,是典型的建構主義認同,但它并沒有否認原生主義的歸屬性認同對它的奠基性作用。事實上,建構主義的贊同性認同是在原生主義的歸屬性認同的基礎上產生的,離開了歸屬性認同,贊同性認同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也就意味著贊同性認同的建構不是隨心所欲的。二者的復雜關系意味著歸屬性認同與贊同性認同之間是相互交織的,存在著認同的層次性。
基于對固有領土的認同、對共識性文化的認同、對作為民族載體的國家的認同等,表明了歸屬性認同和建構性認同的一致性,突出地表現在將共同領土之上的人群塑造成共享命運的公民。不過,除了一致性的追求之外,內在歸屬性認同與外在贊同性認同的錯位亦是存在的,二者的矛盾是不可避免和不可忽視的。正是二者之間存在著矛盾,才意味著超越歸屬性認同以建構贊同性認同的重要性和意義所在。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而言,要在各民族認同的基礎上形成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建構作為共同體的中華民族的歸屬性認同,也要在基于對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基礎上,形成對偉大祖國、中華文化、中國共產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同。也就是說,“任何一個現代國家建設,都不是一種機械性、模式化的建設,它實際上是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一種自我實現,是一種新社會、新國家與新文明的創造”[28]。
作為一種為消除民族與國家之間二元結構張力而構建的國家形態,民族國家通過一套制度化的機制來確保民族對國家的接受和認可,從而使國家成為民族的政治屋頂,因而實現民族與國家的有機結合和統一[29]。在外來的民族國家體系與傳統中國的碰撞、交流與競合下,中國逐漸回應、調適與融入民族國家體系,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中國階段性完成民族國家構建的標志。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中民族與國家二重性是一直存在的,兩者的非均衡格局在于民族發展與國家發展有各自的邏輯與方式。民族國家的生成是相當晚近的,尤其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構建是以國家約束民族的方式實現的,民族發展的自主性被擠壓和收縮,國家塑造民族的意愿和能力尤為突出,造成了民族發展與國家發展的張力。這就導致了現代國家民族問題的產生,對民族與國家的發展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本國情要求中華民族成為命運共同體有兩個方面的基本限定:一方面,正是因為我國是多民族國家,才要求增強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樹立“中華民族是整個的”“中華民族是一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思想觀念;另一方面,正是因為多民族國家是統一的,才要求培育共同體的價值理念,追求一體的主線和方向。多民族意味著中華民族大家庭內各民族的不可分割性,意味著維護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是各民族的最高利益。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是對多民族的進一步界定,意在表明中國境內各民族之間是統一不可分割的,各民族只有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內才能有更好的發展機會、發展空間和發展可能。脫離了統一的國家這一載體,多民族勢必會四分五裂,也就失去了發展的方向。現代國家建構需要建基于一定程度的政治共識之上,因而在多民族的歷史基礎之上需要形成超越民族認同的一體化認同[30]。在民族與國家之間存在一定的縫隙時,約束和限制對本民族的認同并非消弭本民族歷史進程和文化傳統,而是為了更好地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生成,進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內外關聯與沖突,是對近代以來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國際因素的沖擊與國內因素反應的概括。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邏輯起點在于如何在一個從歷史承襲而來的社會開展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中國人以前對于內外的區別主要在于文化的認同差異,而近代則需要將內外關系絕對化,這種絕對化的典型標志就是使用國家、民族等新觀念來觀察世界,形成自身與他者的新定義,自然形成了中國與外國的區別[31]。民族國家概念的習得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提供了重要的中介,在外來沖擊之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自我演進道路被中斷,注入了民族國家的理論支撐與實踐道路,開啟了新的發展模式??梢哉f,內外關聯與沖突突出地體現在中國是不是應該走民族國家道路,或者說中國到底是不是民族國家,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如何看待外部世界。支持者認為,民族國家是主權所系、是正常的國家形式、是國際社會最主要的政治行為體,因而中國不能置之不理,需要積極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以完成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進而融入世界體系。反對者認為,民族國家是西歐政治社會發展的經驗概括,不足以復制至其他地區,反對將中國納入民族國家體系,主張從中國的文明型特質出發,強調文明型國家對世界體系建構的價值,甚至徘徊在帝國、天下與民族國家的糾葛之中。
二者的爭論各有道理,但民族國家在中國的序幕與中華民族的自覺是聯系在一起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中國首先應該轉型為一個民族國家,要完成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保持疆域的完整、民族的多樣性包容、國家的持續發展,才能更好地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打下基礎,也只有建設好中華民族共同體才能為民族國家在中國扎根提供前提。也就是說,以民族國家構成的世界體系已經是既定的政治歷史產物,有其固有的發展階段與層次,制約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歷史方向與發展前景。在民族國家仍然是國際政治最主要的政治行為體的當下,中國難以超越民族國家的發展階段與層次。當然,承襲歷史傳統而來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包容性的文化傳統,呈現出國家形態的復雜性,是否有必要超越民族國家或者說能否超越民族國家也是值得關注的話題。
民族—國家—世界體系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階段性層次,但并非單純的遞進式演進,而是呈現出民族—國家—世界體系的復合性交織,民族的演進、國家的演進與世界體系的演進在同一時空條件下交織前進。認同的疊加要求建構國族—民族復合的雙層主體結構,民族與國家的二重性要求在追求國家統一的同時完成民族共同體的建構,而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的互動要求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同時探索新的世界體系。
近代以來民族概念的傳入與民族國家的崛起對中國知識分子產生了較大影響,他們認識到民族國家是中國發展的重要方向。在吸收民族概念的基礎之上,梁啟超提出了中華民族的概念,得到了普遍認可。不過,在中華民族究竟為何的問題上存在著不一致的看法。傅斯年提出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顧頡剛提出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孫中山提出的多民族的中國是一個“偉大之單一國”等觀點,都是對中華民族性質的界定,集中討論了中華民族是單一民族身份還是復合民族身份的問題。中國共產黨基于對中華民族發展歷程的認知和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發展,對中華民族的認識定格于統一的多民族的架構,形成了“國族—民族”的雙層結構認知[32]。因此,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既要著眼于中華民族的單一民族身份,也要照顧到中華民族的復合民族身份,形成一種統一的多民族結構的民族共同體。
一方面,中華民族是一個單一民族身份的性質,源于需要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范圍內開展中華民族的一體化建設。這里的邏輯在于,“中國邁向現代國家的邏輯起點和歷史使命與西方國家是完全相反的,即不是以不同民族成為獨立單位體為前提,而是以維系中華民族大一統的存在與發展為前提來建構現代國家”[33]40。由此可見,中華民族成為與國家相聯系的國族,中華民族的概念對中國超越社會民族、建構政治民族發揮了鮮明的實踐指向性作用[22]?!皣鍣C制為現代國家和現代社會各種機制的形成、鞏固和有效運行提供了基礎性條件,從而構成了現代國家和現代社會的基石。”[34]另一方面,中華民族是一個復合民族身份的性質,源于中華民族內部由56個民族組成,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尊重各民族的差異性,但不能無限放大各民族之間的差異性。在中國的民族事務治理中,存在著將“民族”的概念聚焦于少數民族[35]的現象,形成了諸如民族地區專指少數民族地區、民族研究專指少數民族研究、民族政策專指少數民族政策等學術誤區,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中華民族中的“民族”概念。
從政治學的視角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是民族建設(nation-building)和國家建設(state-building)進程中的重要任務,意味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呈現出民族國家的一般性和普遍性特征。民族國家共同體是一種典型意義上的民族和國家相結合的共同體形態,這就意味著建構一種穩定形態的共同體是每一個民族國家的重要歷史任務。按照這一邏輯,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不僅僅是建構具有共同體身份的中華民族,更重要的是要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為抓手建設一個新的社會、新的國家、新的文明。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強調的是作為外來的民族國家體系與傳統中國的碰撞、交流與競合,旨在說明傳統中國的國家性在外來的民族國家體系的擠壓下,逐漸回應、調適與融入民族國家體系的過程。外部入侵的壓力迫使中國在與外界的接觸中逐步了解民族國家范式,逐步完成了從天下到民族國家的轉型、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獨立的主權國家的轉化,這一系列的變遷標志著中國不外于世界。對于演進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而言,完成國家統一、確立清晰的邊界意識、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領土認同,是完成作為政治屋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設的重要任務和當務之急。傳統國家有邊陲(frontiers)而無邊界(borders)[36]4,現代國家則是以基本邊界組成的領土展開的。這是民族國家與傳統國家最為基本的差異,強調了現代民族國家的領土主權及其邊界意識。對于現代民族國家而言,民族國家與族群、語言、宗教等的歷史不是必然重合的,領土空間的屬性因而具有了強烈的政治意味,僅當被置于領土型國家的大空間尺度之下,在政治上才是聚合性的而不是分裂性的[37]。因此,在現代民族國家觀念傳入中國之后,解決與周邊國家邊疆的劃界定邊問題、將邊疆少數民族及其邊疆地區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實則是中國作為民族國家所要解決的突出問題。從民族國家所要求的邊界意識來看,近代以來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認為是中國不斷突破“天下觀念”和王朝意識,在不斷與外來的力量博弈中確定中國的疆界、維系中國的領土主權,實現從“天下”到國家的轉型。邊界意識是中國作為民族國家的首要意識,尤其是對于尚未完全解決邊疆劃界和實現祖國統一的中國而言尤為重要,它直接關系到作為民族認同、國家認同基礎性的領土認同是否能夠有固定的疆界、確定的邊界和穩定的邊疆。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華民族的政治屋頂,意味著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不僅要正確處理好各民族的關系,以構建穩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還要基于主權概念助推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民族國家是一種國家形態,本質上是一套保障民族認同國家的制度安排。因此,獲得并保持一定的國家認同是民族國家存在的基礎,構建國家認同也成為民族國家建設的根本任務[20]。主權邊界預設了民族國家建構的尺度范圍,意味著國家認同的范圍止于主權邊界,而不能越過主權邊界。民族國家被感知、認可和確認,需要確立一個“具體性質的永恒的、不可侵犯的‘祖國’觀或者國家觀”[38]8,使國家顯現于普通的日常生活,實現從“想象的共同體”到“可見的共同體”轉變[39]。區別于傳統帝國對政治體制的兼容與對多樣化的歷史敘述的接納,對于作為主權國家的民族國家而言,統一的敘事風格與方式成為民族國家建設的重中之重[40]。主權是民族國家的支柱性概念,意味著民族國家不論大小、強弱等都是平等的,主權概念的出現意味著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所確定的政治秩序有了堅強的保障,民族國家成為世界政治秩序的主要行為體?!懊褡鍑以诳梢姷膶聿粌H不可能消失,而且仍將發揮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國家主權仍將是民族國家的基礎和最為重要的政治權力?!盵41]
在全球化時代,全球治理、世界政府、全球主義等的提出并不意味著民族國家的終結,反而是更加需要民族國家的支持,需要以國家主權作為全球治理的基礎。在民族國家認同確立與主權確定的基礎上,中華民族共同體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實則有賴于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中國作為一個世界性的大國,一直扮演著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的角色,一直是各種全球治理問題方案的提出者、積極建設者,彰顯了中國在全球治理中的積極有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不僅是中華民族本身的發展完善進程,更重要的是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為契機,形成一種新的世界性的政治格局?!爸袊F代民族國家的轉型還處于發展過程之中,其最終的完成不是中國作為單一民族國家的構建,而是某種新的國際關系和世界體系的形成?!盵42]
處于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三重政治結構約束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不僅在于完成民族國家內部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的雙重任務,實現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的共生性,而且在于尋求在世界政治體系中的地位與影響力,這樣的三重政治結構約束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道路選擇。這也就意味著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不僅是歷史傳承的延續,更是近代以來國家建設、民族建設的重要目標和內在支撐,也是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保證。正是因為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的三重結構的互動導致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呈現出非均衡的格局,表現在內在歸屬性認同與外在贊同性認同的疊加、民族與國家的二重性、民族—國家的“內”與世界體系的“外”的互動等,約束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制度建構、形態特征、政策選擇。因此,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進需要塑造一種共命運的民族共同體以實現民族的演進、完成國家統一與民族國家的建設以實現國家的演進、以新的世界秩序的形成助推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本文是以民族國家共同體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背景來解讀的,民族國家發展到今天,始終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正是因為民族國家發展的多樣性、主體性、必然性等造成了民族國家發展道路上的障礙,集中表現為民族國家發展的多樣性與民族國家內在要求的一致性之間的矛盾、民族國家發展的主體性與民族國家的全球化趨勢之間的矛盾、民族國家發展的必然性與民族國家內部次區域主義的矛盾。由是觀之,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仍然存在著諸多不確定性,如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是否能夠超越民族國家從而衍生出新的國家范式,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在多大程度上改變現有的國際政治秩序,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的次區域的分離主義運動在多大程度上制約著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等,都是值得關注的議題。這也就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歷史性、時代性和發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