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泳安
(四川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8月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講話中提出的新論斷。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提出,彰顯著共同富裕的完整意義和價值,深刻體現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精神文化特質,更表征著邁向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新征程中的精神文明風貌。從過程來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聚焦于滿足人民對美好精神生活的需求,著力補齊精神生活的短板;從目的來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展現了實現共同富裕目標下全體人民積極飽滿、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與人的全面發展高度統一。由過程到目的的內涵可以看出,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一個問題導向的實踐命題。區別于物質生活的顯性和制度化,精神生活領域更具有內隱性、主觀性和彌散性,因此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就要在問題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取得新的突破,即如何發現精神生活領域的問題以及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要怎樣解決問題。這里首先就涉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即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實踐操作層面的指標和評價,由此可以進一步明確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存在的主要短板,從而提出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實踐路徑。
談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會面臨一個關鍵問題,即如何看待精神生活的主觀性、內隱性和彌散性特點,也正是因為存在這一特性,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很難像物質生活共同富裕那樣可以通過客觀而標準化的方式直接進行衡量。從表面來看,將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落實到實踐可操作層面似乎困難重重,但這并不意味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不可捉摸的,精神生活“有刻度、有特征”已在學界形成共識,而且學者們對如何把握精神生活共同富??潭纫策M行了較多探討。
區別于工具性的客觀主義評價標準,傳統功利主義和福利主義在評價人的生活水準時,引入了“主觀效用”的評價標準,在這里效用被定義為快樂、幸福、滿意、需求滿足和主觀選擇等測量指標。在這一思路下,個體福利被歸結成一種心理特征,而物質生活只是實現人的心理成就的方式和手段??梢钥闯?,“主觀效用”論將人的精神體驗和文化觀念納入生活水準的評價體系,深化和拓展了對人的現實生活的理解,但其自身也存在價值排他性、對弱勢者價值評估偏差、動機復雜性解釋不足、對固化社會差異和人際間效用體現不足等問題,因此其并不能作為“主觀域”的單極思維存在,而是更多地被視為“客觀標準”的主觀參照量或補充。
“主觀效用”涉及精神生活的質量,圍繞這一問題,國內開展了較多的調查研究工作,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華東師范大學童世駿課題組在全國范圍內20個城市開展的“當代中國人精神生活調查研究”。該研究認為精神生活可以分為三個類型:一是相對于肉體生活的“心理生活”,表征著精神生活是否健康,可以細化為愉悅度、生活煩惱度、自我認知狀況等指標;二是相對于經濟生活的“文化生活”,表征著精神生活是否豐富,可以被細化為日常文化活動、閱讀與媒體接觸、教育期望、生活節奏、家庭收入支配等指標;三是相對于日常生活的“心靈生活”,表征著精神生活是否充實,可以被細化為信仰狀況和價值觀狀況[1]133-134。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僅包括個體精神生活的質量問題,而且也體現著社會精神文化資源的供給和全體人民的享有程度。因此,涉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指標和評價問題,較多的學者主張采取主客觀相結合的辦法。有學者提出,衡量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指標要以客觀為主,同時兼顧主觀。具體而言,對于“精神生活需求狀況、精神文化活動狀況、精神發展程度、精神狀態”等直觀性的精神文化景觀宜采取客觀指標,而“精神生活感受”則宜根據個體參照標準把握主觀差異性[2]。也有學者專門強調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突出指標和層次結構,指出“安全感、獲得感、幸福感”是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關鍵指標,其中“安全感”屬于基礎層次,“獲得感”屬于較高層次,“幸福感”屬于最高層次,這三者共同構成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層次結構[3]。這一劃分方法依然堅持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客觀標準”與“主觀體驗”的統一。例如,在“安全感”層次既有客觀性的經濟社會穩定發展狀況,也有安全感的情緒體驗和精神狀態;在“獲得感”層次主要涉及精神資源的公共供給和公平享有,更加側重客觀評價標準;在“幸福感”層次強調人民精神需求得到滿足后的主觀體驗,因此評價標準更加主觀。
考慮到精神文化體驗的特殊性,一些研究者在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中突出了“民眾主動參與指標”。將民眾享有的精神文化資源和文化發展機會細化為文化獲得、文化參與、文化享受、文化發展四個方面的指標,并通過縱向歷史性比較和橫向差異性比較,來測量社會精神文化資源的供給程度、民眾主動參與程度和使用程度[4]。將“民眾主動性”納入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測量指標,就說明僅僅有精神文化資源的供給量和占有量,并不能完全體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事實上,形式主義的“文化面子工程”或行政強制的文化灌輸是適得其反的。因此在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測評中就需要突出民眾主動參與性和文化體驗性,即精神文化資源要有效轉化為民眾內在素養,這一點有學者也專門強調,“一個人、一個民族,即便面對再多精神遺產、據有再多精神產品,當這些精神內容沒有轉化為其內在素質時,便始終是外在于他的,不能成為其精神富裕的一部分,不能轉化為精神力量”[5]。
此外,在共同富裕的地方實踐中,隨著《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支持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意見》的實施,“實現精神富?!背蔀楣餐辉U憬瓕嵺`中的關鍵指標,并且在實踐操作層面上進行了探索。例如,2021年12月浙江德清率先出臺了《縣域精神富有評價指南》,該指南分別從理想信念(理論學習與宣傳、精神與價值觀)、道德品行(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文化生活(文化消費、文化設施、文化活動、文化活力)、社會風尚(公民素養、社會文明、文明實踐、社會心態)等4個維度和14個一級指標,以定量和定性相結合的方式,構建了精神富有的評價指標[6]。該指南雖然是地方性技術規范,但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精神富有的共性指標,能夠為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提供可參考的設計思路和實踐經驗。
結合已有的理論和實踐成果以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內在特點,筆者認為,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至少需要從“三個層次、兩個維度”來構建。所謂“三個層次”,即物質生活層、公共文化層和精神生活層;“兩個維度”即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空間維度(縱向差異性)和時間維度(橫向發展性),而且“三個層次”置于空間差異性和時間發展性兩個縱橫坐標之中。
1.2.1 “三個層次”:物質生活層、公共文化層和精神生活層
從物質生活層面來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測度必須堅持唯物史觀的根本立場和方法論,從物質實踐出發來理解繁蕪復雜的精神生活景觀。正如精神生活無法脫離物質“糾纏”,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也無法脫離物質生活共同富裕而單獨立論。因此,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測度需要綜合考量居民就業和收入水平、人力資本、社會交往、社會保障、衛生健康等要素,從物質生活情境中發掘精神生活的影響因素,尤其是需要從現實生活中把握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存在的問題和不足。
同時,從社會精神生活領域來看,作為一項公共政策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也具有一定的客觀性,這主要涉及社會精神資源的總供給以及全體人民能夠相對公平地獲得精神文化資源和文化發展機會的程度,具體可以從文化經費、文化設施、文化產業、文化特色活動、文化發展機會等方面來細化。對公共精神文化資源的投入與分配情況的測度,也一定程度上能反映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推進狀況和存在的政策短板。總體而言,作為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物質生活刻度和公共文化刻度因自身在內容上的客觀性和要素量化操作方法上的成熟性,證明其可以采用客觀性的測度方法。
此外,在第三個層次——精神生活層,由于精神生活的主觀性與內隱性,使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測度也需要把握其主觀性,主要采用主客觀相結合的方法。這里可以具體劃分為精神生活、精神體驗、精神信仰三個層次。精神生活主要涉及文化消費、文化活動參與、文化創造等方面;精神體驗主要涉及民眾安全感、獲得感及幸福感;精神信仰主要包括價值觀狀況和信仰狀況。從測度方法來看,精神生活中的消費度、參與度及創造性相對客觀,也易于采用客觀性的方法。而由精神體驗和精神信仰衍生出的情感、責任、榮譽、認同、尊嚴、理想、道德等精神生活要素,則易于采取主觀性測度方法。當然,在部分社會調查研究中也采用“主觀客觀化”的測量方法,例如本世紀初在國內學界就興起“幸福指數”調查研究熱潮,這使以往“以個人感受為基礎的幸福體驗”,轉變為一種“被量化的幸福指標”[7]89,但在精神生活領域客觀并不能完全替代主觀,觀察、比較、描述、歸納等主觀性方法對分析精神生活依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1.2.2 “兩個維度”:空間差異性和時間發展性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有著強烈的時代特點,需要將“三個層次”置于空間差異性和時間發展性兩個縱橫維度之中,以實現對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全面、動態、立體化的理解。具體而言,在空間意義上,體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全面性,即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全體人民性,意味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更加突出精神生活的全局性視野,強調全體人民精神需要的滿足,而非單個或少數人精神需要的滿足。當前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空間意義上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區域、城鄉、群體之間,因此由區域、城鄉、群體構成的空間維度可以綜合反映民眾物質生活、公共文化、精神生活三個層次的差異性。
同時,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有著明確的新時代實踐特點,著眼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長線歷史視野,有著明確的價值朝向。因此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縱向時間軸上必須展現出“動態適應性”,即精神生活共同富?!叭齻€層次”的發展力、創新力和主體性彰顯,具體在物質生活層面表現為以可行能力發展為導向的生活水準提高,在公共文化層面表現為文化供給的創新力和適應性,在精神生活層面表現為內生動力激發和主體性彰顯(如圖1)。

圖1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刻度示意圖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能夠清晰地標量出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存在問題的范圍及可能性。這就需要從空間的全面性和時間的適應性兩個維度,分別探究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物質生活層、公共文化層和精神生活層的現實短板。
前文講到,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并非空中樓閣,而是有著深厚的現實根基,精神生活領域的種種現象和問題,歸根到底都能夠在物質實踐中得到答案,這是唯物史觀的根本方法論。正如馬克思所言:“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盵8]43從空間維度的物質生活來看,發展的不平衡成為制約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實現的主要因素,其具體表現為區域差距、城鄉差距及居民收入差距,這種“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失衡問題不僅造成了物質生活的差距,也普遍影響著社會情緒和社會心態,進而成為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現實阻滯。從時間維度來看,發展的不充分現狀與共同富裕下的美好生活目標有著差距,尤其是對與共同富裕直接相關的可行能力發展要素存在認識不足和邊緣化的問題。
首先,從區域、城鄉、居民收入的空間差距來看,在區域方面,有學者對我國東部、中部、西部的共同富裕指數進行了測算,指出各區域平均共同富裕指數分別為0.612、0.553、0.492,共同富裕指數最高的浙江(0.976)是最低的西藏(0.314)的3倍之多[9]。同樣,2021年我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排在前三位的上海、北京、浙江與后三位的西藏、貴州、甘肅也相差3倍左右。區域發展差距影響著區域間精神文化資源的差異以及民眾整體性思想觀念的差異,這也客觀上制約著區域間精神文明整體性共建共享的實現程度。在城鄉方面,2021年我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47 412元,而農村為18 931元,二者之間相差2.5倍[10]。同時,農村地區在健康服務、社會保障、教育就業機會、養老服務等方面也落后于城鎮地區。生活水平的落后,使得部分農民思想觀念中存在著保守、愚昧、閉塞、迷信的成分,農村地區精神生活也表現出文化環境差、法治觀念單薄、文化參與度低、文化建設形式單一等問題。在收入差距方面,2020年我國高收入群體(前20%)和低收入群體(后20%)可支配收入比高達10.20;從反映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數來看,我國已經超過0.4的國際警戒線[11]。同時,我國也存在著居民勞動報酬在國內生產總值中占比較低、財產性收入在居民收入中占比較低、中等收入群體占比較低等分配結構失衡的問題。這一系列的收入差距問題,反映在社會心理層面,容易滋生仇富心理、社會怨恨、相對剝奪感、炫富心理等偏激心態,這也是深層次的“精神貧困”問題的主要表現。
其次,基于時間發展性的維度,則更加突出共同富裕的包容性、可持續性的價值目標導向。共同富裕所關涉的物質生活并非全然是物質財富和經濟利益,也涉及人力資本積累和生活情境,注重“主體性得到充分尊重、創造性得到充分發揮、本質性得到充分展現”[12]的人的可行能力發展,致力于構建人人參與、人人享有的發展環境。從這個意義來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僅關涉“收入增長”,更體現在可持續性的“能力發展”。但從目前狀況來看,“已實現的生活內容”和共同富裕目標下的“可實現的生活內容”存在著認知差異和發展差距。從“已實現的生活內容”的認識論來看,較多的關注點和工作內容圍繞經濟收入而展開,例如考察人的生活水準的兩種主流方法——“直接方法”(從商品占有量分析消費組合是否滿足需要)和“收入方法”(財富收入與滿足最低需要的收入水平的比較)在社會生活中被廣泛應用,但對收入因素以外的“有價值的生活”存在著認識不足的問題,尤其是與實現共同富裕相關的資源稟賦、環境氛圍、社會角色、功能性活動等存在著被邊緣化的傾向。從物質生活的可行能力發展的視角來看,我國也存在著發展不充分的問題,以教育為例,2018年我國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口僅占14%,就業人員中高技能人才僅占6.2%,而同期美國擁有學士及以上人口占35%,其中13.1%擁有碩士及以上學位[13]79。尤其是我國農村地區人力資本的短板效應更為明顯,“寒門能否出貴子”的話題引發廣泛社會關注。因此基于可行能力的視角,對“生活內容”的認識和發展必須擴及更為寬廣深厚的“能力域”,推動共同富裕取得更為實質的進展。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加大了對公共文化的投入和建設力度,初步建成了覆蓋城鄉、?;?、促公平的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但公共文化也客觀上受制于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表現出空間維度的發展不平衡以及時間維度的發展創新力不足、文化資源的供給與需求錯位等。
首先,從空間維度來看,主要表現為區域和城鄉文化資源的空間不均衡問題。有學者分別從公共文化人力資源、公共文化財政資源、公共文化物質資源三個維度構建了公共文化資源配置的評價指標體系,并通過實證研究指出,我國公共文化資源配置存在著明顯的非均衡性,配置水平較高的省份與較低的省份之間的差距正逐漸擴大,且區域性極化現象較為突出[14]?!吨袊y計年鑒2021》公布數據顯示,廣東、江蘇、浙江、北京、上海等省市擁有規模以上文化及相關產業法人單位數(包括文化制造業、文化批發和零售業、文化服務業)分別為9 925、8 191、5 406、5 119、3 548,而地處西部地區的西藏、青海、寧夏、甘肅等省(自治區)分別為32、52、73、190,區域之間相差懸殊[15]。同樣,城鄉之間的公共文化資源配置也存在著不均衡的問題,有學者對浙江省城鄉公共文化資源進行了調查研究,指出城市和農村文化設施的擁有量、活動空間及實際利用方面差距明顯,尤其是農村地區在文化運營經費及文化人才方面更為不足[16]。農村地區普遍存在著文化資源供給不足、文化設施落后、文化服務效能低下等問題,致使城鄉之間文化發展產生較大鴻溝。
其次,從時間維度來看,文化發展創新力不足,存在文化資源供給與需求錯位的問題。當前隨著國家公共文化資源投入持續增長及文化服務覆蓋率的大幅提升,提升公共文化服務效能的必要性和緊迫性進一步凸顯。公共文化服務作為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本而言是服務于“人”,其成效也取決于多大程度上融入人的精神生活、進入人的精神世界。而目前的情況是,文化資源供給存在著結構性問題,很多地方看似文化供給的指標和種類在增加,但文化應景性、重復性問題明顯,文化精品相對較少,且文化敘事方式單一。尤其是數字化智能化技術的快速發展,深刻改變著文化敘事的內容結構、業態模式和載體渠道,這也在客觀上提升了人們對更高品質精神生活的需求。但當前公共文化供給過程中仍然表現出一定的滯后性,主要表現為“文化+科技+金融”的創新要素動能不足,對利用大數據、虛擬現實、物聯網、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打造新型文化業態的敏感度不足,文化產業自主創新、資源整合、成果轉化的體制機制不夠健全。特別是在一些基層社區和農村,公共文化資源相對陳舊,且缺乏必要的養護、升級和有效利用,這導致大量文化場所和設施長期閑置,文化陣地功能并沒有得到充分發揮。能夠看出,新的傳播境遇中,雖然公共文化供給仍具有權威性和思想性,但部分民眾精神文化需求更偏重于“準、快、新、微”,這使得一些與民眾需求“脫節”的文化服務容易受到“冷落”,民眾“弱參與”和文化體驗不足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短板不僅涉及客觀性的公共政策層面,而且也關涉主觀性的精神生活領域。事實上,圍繞精神生活的眾多實證調研的主要目的也在于發現和總結不同精神生活情境中存在的問題,以提高解決問題的針對性和實效性。由于精神生活是一個總體性的向度,既包括積極進步的一面,也存在著種種模糊認識。由此而言,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既需要致力于培育和弘揚新時代條件下的積極進步精神體驗,更需要澄清精神生活領域的種種模糊認識。弘揚積極進步的精神體驗和澄清模糊認識是精神生活建構的基本邏輯。那么,如何理解當前精神生活領域存在的模糊認識問題呢?循著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分別表現出地域環境下的精神貧困問題和發展變遷中的精神困頓問題。
首先,從精神生活的空間維度來看,在部分農村及邊遠地區仍然存在著精神貧困的問題。當前我國在打贏脫貧攻堅戰、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歷史性任務后,農村地區進入“后脫貧時代”,在這一新階段農村精神貧困問題成為相對貧困治理中的一大難題,其主要表現為“志氣貧困”和“智識貧困”兩個方面。所謂“志氣貧困”是由于貧困文化和習得性無助的沿襲所形成的認知失調,主要表現為安于現狀、消極懈怠、冷漠觀望、聽天由命等消極心態,從而在生產生活中意志薄弱、角色模糊、“等靠要”思想嚴重,內生動力不足;所謂“智識貧困”主要指農民致富的可行能力不足,具體表現為缺乏必要的社會參與能力、知識技術應用能力及競爭進取能力等,而且“智識貧困”和“志氣貧困”往往相伴而生,構成相對貧困的精神短板。可以說,實現共同富裕的主要短板在農村農民,而農村農民共同富裕短板的一個主要方面則是精神貧困。有學者分析了當前西部地區精神貧困的主要原因、表現及變化,認為西部地區外部環境的約束性是引致心理層面的精神貧困的主要原因,而精神貧困又會進一步引致行為層面的低控制狀態,這又會進一步加劇精神貧困;這種“心理—行為”機制主要表現為短視性、依賴性和社會性貧困文化,而在脫貧后,一些地方脫貧人口的依賴性卻被進一步強化,“輕積累、重消費”的短視性尚沒有得到有效治理,脫貧人口的內生發展能力不足[17],這一系列問題說明精神貧困問題依然是當前和今后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重要阻滯因素。
其次,從精神生活的時間維度來看,短時期內快速社會變遷所引致的心理體驗也存在消極的一面。有學者在總結中國人價值觀和社會心態變化新趨勢時指出,經過40多年改革開放,中國人價值觀和社會心態在變得愈加理智而成熟、開放和多元、主動和積極、具有世界意識的同時,也存在著焦慮、浮躁、物欲、炫富等消極社會心態,中國人精神世界嬗變的二元性或兩極化特征明顯[7]367-369。同時,隨著“躺平”“佛系”“內卷”“精神內耗”等話語的流行,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精神生活領域存在著消極負面的社會心態,這與共同富裕所倡導的“勤勞創新致富”的理念是相悖的。此外,當前信息網絡化和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正在深刻改變著人們精神生活的內容和形式,從文字到影像再到沉浸全息、從真相到后真相、從理性反思到情緒宣泄、從愉悅心靈到刺激享樂,精神生活的碎片化、泛娛樂化、淺層化傾向明顯,由此形成諸如泛娛樂主義、消費主義、虛無主義、享樂主義等錯誤思潮,對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構成新的挑戰。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最終要落實在“如何實現”的實踐方法論層面。以存在的問題為導向,基于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物質基礎、供給側和需求側,主要可以從發揮物質生活可行能力的基礎功能、推動公共文化服務的供給側改革、增強精神生活問題的價值和制度回應等三個方面來著力。
共同富?!笆侨嗣袢罕娢镔|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盵18],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必然以物質生活共同富裕為基礎。前文講到,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物質基礎并非只有經濟因素,而是需要堅持一種更具有綜合性的能力視角,正如可行能力理論的提出者阿馬蒂亞·森所言:“收入、財富和其它影響因素在一起時是重要的,但其作用必須被整合到更廣闊、更全面的成功與剝奪的圖景中去?!盵19]15事實上,能力是人們能夠實現不同生活內容的自由集??尚心芰Ρ磉_了在共同富裕目標導向下人們由“已實現的生活內容”向“可實現的生活內容”的發展,而包含著更多生活內容的“自由集”,不僅是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而且也是精神生活的百花齊放?;诳尚心芰Φ囊暯?,對消減區域、城鄉、群體物質生活差距,進而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具有更好的解釋力和實踐效能。例如教育因素、職業技能、地域情境、生活氛圍、社會角色、健康因素、文化因素、代際傳承等,都是構成物質生活的功能性要素,而且在不同的空間情境中對精神生活產生著不同程度的影響。從可行能力的視角能夠更加全面真實地掌握影響生活水準的功能性活動,也能夠在更完整意義上探究物質生活差異性對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影響。
基于可行能力的實踐效能,要促進共同富裕目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民眾可行能力提升三者的有機結合。著力從制度層面破除阻滯區域、城鄉要素流動的壁壘,促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和生活質量等值化。推動區域間要素有序流動,建立健全與共同富裕相適應的區域間利益共享和補償機制,優化財政支付轉移制度,尤其是注重向落后地區的基礎性、普惠性、兜底性民生建設傾斜。例如,進一步完善社會保障的政策覆蓋、資金籌措及待遇補償機制,健全教育均等、就業公平、醫療公正的公共政策調節機制等,都是提升物質生活可行能力的關鍵舉措。以共同富裕下的可行能力提升為導向,要注重社會底線性需求和特殊群體的保障性分配,注重經濟發展的效率性與全體人民實現共同富裕美好生活的機會公平、規則公平和權利公平的有機統一,同時也要注重尊嚴、榮譽、道德、權利等與人的精神生活直接相關的權益獲得感。將高質量發展由經濟利益平衡拓展至更為廣闊深厚的社會發展、人力資本、文化價值層面。以公平普惠的條件創設和可行能力增強,彰顯共同富裕中人的主體性和創造性,促進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發展的統一,實現人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
此外,需要強調的是,可行能力的視角并不是否定收入因素對生活質量的主要影響作用,而是在經濟性利益分配中堅持“調高、擴中、提低”,“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18],體現經濟利益分配的公正性,依然是實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主要途徑,但可行能力的視角并非僅限于經濟收入因素,而是從“有價值的生活”的綜合多元要素作用來看待共同富裕下人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在共同富??蚣苤姓蔑@出特別意義時,綜合性的“能力域”對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基礎意義更加明顯。
對公共文化服務而言,是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文化供給端,公共文化服務的效能直接關乎社會精神資源的供給與分配,也直接影響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質量。同樣,從需求端來看,民眾參與公共文化的主動性程度也是衡量公共文化效能的關鍵標尺,而公共文化資源在多大程度上滿足民眾需求,直接影響著民眾參與公共文化的主動性。因此,以當前公共文化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和創新力不足為問題導向,以促進公共文化的供需匹配為著力點,推進公共文化服務向薄弱區域下沉、向數智化發展,是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關鍵舉措。
針對區域間公共文化服務的差異性問題,需要堅持“底線公平”[4]原則,即根據“五年計劃”的周期,確定平均增長幅度,將保障和改善全體人民精神生活建立在高質量發展和財力可支持的基礎之上。加大對中西部地區公共文化建設的支持力度,激勵和引導中西部地區文化和旅游消費支出,鼓勵通過對口支援或市場機制的形式實現公共文化資源的跨區域流動,促進區域間公共文化資源的均等化發展。在這一過程中,需要重點關注公共文化資源的投入結構和使用效能,對標《國家基本公共服務標準(2021版)》,結合各地區發展實際情況,細化、量化公共文化服務標準,突出公共文化的民眾主動參與性指標,將區域間公共文化服務平衡發展落到實處。針對城鄉間公共文化差異性問題,需要區別城鄉公共文化服務的差異性和公共文化的差異性。對于公共文化服務的差異性,要促進城鄉間公共文化服務協同發展,促進城鄉公共文化空間的數字化轉型。對于城鄉公共文化的差異性,應當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背景下尊重城鄉文化差異,并將其有效轉化為文化特色,形成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地方經驗。同時在城鄉交流中要強化文化下鄉與文化進城的協同互補效應。此外,在發展城鄉公共文化過程中,需要結合地方特色有效發掘農民實現精神富裕的內生動力,對此有學者專門梳理了激發農民精神生活富裕的地方實踐經驗,例如河南商丘楊善廟村的“挖掘傳統優秀文化,激發留守群體活力”,山東東平縣陳流澤村的“激活培育草根組織,促進精神生活健康”,山東平原縣的“創設完善聯絡員制度,鏈接精神生活供需”等做法[20],都是激活農民主體性、促進農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典型案例。
當前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民眾文化參與和文化體驗的形式與空間發生了深刻變化,公共文化服務的線上需求和數字化形式明顯增多,例如《數字中國發展報告(2021年)》顯示,我國數字文化新業態特征較為明顯的16個行業小類營業收入兩年平均增幅就達到20.5%[21]。同時,隨著數字化與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與普及,智能化成為現代治理體系的核心理念和技術支撐,這也深刻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性。在文化需求深刻變化和數智技術不斷發展成熟背景下,促進公共文化服務的數字化、智能化轉型也勢在必行。從公共文化數字化的內容呈現來看,文化品質化是數字文化時代的主要趨向,例如《覺醒年代》《功勛》《山海情》《唐宮夜宴》等作品在網絡平臺的爆火,再次證明了內容為王依然是數字化時代文化建構的重要原則,也說明了表達真實、真情、真理也是公共文化內容建構的基本朝向。同時,要以數字化、智能化推動文化敘事和文化體驗的場景革命。利用新數字技術全息呈現、高逼真、跨時空、數字孿生、多途徑交互的特點,促進公共文化在渠道上充分利用現代融媒技術實現傳播下沉和深度體驗,開創新的公共文化空間和傳播業態;在形式上以通俗活潑的方式使公共文化與大眾求知需求、娛樂需求及審美需求有機結合,實現文化資源的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呈現。如“5G+8K”技術的舞臺影像化應用、“數字文化IP+實體場景”的沉浸式體驗、“云文化”、“戲曲+互聯網”、數字文物漫游展覽等場景應用,可以促進公共文化場景“線上”“線下”深度融合,而且也能在新的文化體驗情境中強化人民精神生活的價值連貫性和文化傳承性。
無論是空間維度的精神生活落后問題亦或是時間維度的精神生活困頓問題,其內在邏輯并不是單維度的,而是時代變遷語境下的多維度復合性問題,這也折射出當前精神生活的復雜性,因此不應以絕對化、標簽化來看待精神生活的種種問題,而是需要整體把握并關切民眾思想狀況,既要著力于精神困境的價值紓解,也要以制度回應民眾生活訴求。正如有學者指出:“現代性社會及其精神生活的重構,不僅有賴于物質生活條件的極大改善,更依賴于特定社會制度的創新與核心價值體系的建設?!盵22]
首先,要強化精神生活的價值導引。習近平總書記在談及促進共同富裕的原則時第一條就指出要“鼓勵勤勞創新致富”,強調“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共同富裕要靠勤勞智慧來創造”[18]。能夠看出,勤勞智慧、創新奮斗既是實現共同富裕應有的精神姿態,也是改觀精神生活中模糊認識的價值觀之鑰。從更深層次來看,勤勞智慧、創新奮斗內生于堅定的理想信念,因此,精神生活的價值導引,首要的是補足理想信念這一精神之“鈣”,強化馬克思主義信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信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這對提振共同富裕的精氣神發揮著決定性作用。同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當代中國精神的集中體現,凝結著全體人民共同價值追求”[23]33,對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具有“目標錨定、過程匡正、關系協調等價值引領作用”[24]。要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傳播中求真、求美、求精,既要從宏觀層面展現中華民族勤勞勇敢、砥礪奮進的深厚歷史底蘊和宏闊時代氣息,也要從微觀層面生動刻畫愛國奮斗、建功立業的身邊榜樣和時代典范,弘揚精神生活的人性光輝和人民情懷,彰顯勤勞創新對實現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發展的時代價值。
其次,要促進精神生活問題訴求的制度回應。無論是農村偏遠地區的精神貧困或是社會變遷中的精神消沉問題,都客觀上反映著人們的存在性焦慮,是現實矛盾的心理投射,也是種種情境下的被動適應性和柔性抗拒的表現,正如有學者認為“躺平主義”是“應對勞動困境的一種‘暫時性’的心理調節機制和‘戰術性’的行為調整策略”[25],因此我們也應當理性看待精神生活的模糊認識問題。在實現共同富裕目標導向下,不僅要加強精神生活的價值導引,更要從制度層面回應并關切民眾的精神生活訴求。在制度設計的邏輯上要防止階層固化,注重公平普惠條件的創設和階層流動通道的暢通,構建人人參與、人人盡力、人人享有的制度環境。同時,完善以利益分配調節機制、社會激勵機制、權益維護機制、社會評價機制為核心的社會支持系統,是促進機會公平和分配正義的關鍵,也是增強民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制度保障。此外,在社會勞動分工專業化和復雜化的當下,精神生活的提振不僅需要較高的文化素養和精湛的專業技能所帶來的獲得感和認同感,而且也有賴于勞動權益的法治保障,尤其是對平等勞動關系和人性化勞動環境的塑造,能夠有效保障人的勞動體面和尊嚴,進而彰顯人的主體性、本質性和創造性,激發實現共同富裕內生動力,當然這也是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當前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新階段,因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共同富裕理論和實踐框架中的獨特意義、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導向作用,其一經提出便成為一個極為熱門的話題。目前較多的學術研究聚焦于新時代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這一新命題的出場邏輯,為厘清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內涵和邊界奠定了良好的研究基礎。同時,中央和地方推動共同富裕的積極探索,也為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積累了較為豐富的實踐經驗。但也應當看到,精神生活具有內隱、主觀和彌散等特點,目前對于如何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認識仍有待深化,尤其是當問題的關注點由“是什么”深化為“怎么辦”時,這一領域所具有的廣闊學術空間更加得以彰顯。
基于已有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理論和實踐成果,基于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實現方法論并引入“刻度”這一概念,可以對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刻度從“三個層次、兩個維度”加以明確??潭鹊幕具壿嬍恰叭齻€層次”寓于空間差異性和時間發展性兩個縱橫坐標之中,這也形成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存在短板的分析范式,即對照“三個層次”,研判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面臨的問題域,而空間的差異性和時間的發展性“兩個維度”,又使得“問題”的時空樣態更加清晰。以問題為導向,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也將更加具有針對性和實效性,主要可以從物質生活可行能力提升、公共文化服務供給側改革、精神生活問題的社會回應等三個方面來著力??傮w而言,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一個動態、持續性的過程,“三個層次”也會在新的時空境遇中產生新的要素、展現新的樣態,因此對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學術關注需要持續跟進,保持促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實踐性生成和理論性歸結的有機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