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不好意思,來晚了?!?/p>
這句開場白,來自一位應聘面試的“00后”女生。根據即刻社區一位面試官的分享,女生進門,便把包往桌子上一丟,用手挽了挽頭發,輕松地說了這句宣言一般的話。“我們可以開始了?!彼又f,“我對薪資待遇和工作時長最關心,建議你重點可以從這兩方面入手?!?/p>
一種壓倒性的氣場。
很難說這是段子還是真事,但隨著第一批“00后”進入職場,類似的報道開始層出不窮:“00后反向背調”“00后整頓職場”“00后開創新風氣”,“00后”再一次進入一場盛大的集體敘事中。他們的自信與銳氣,得到了描述;他們的自我與張揚,再次被勾勒出來。
也許這似乎是“00后”的高光時刻,但前提是,“代際鴻溝”是真實存在的。
“00后”是怎樣的群體?其實沒有人可以清晰描述,正如“90后”當年的定義—“垮掉的一代”,個性、自我、叛逆,也是充滿了刻板印象。但今天,我們已經不再討論“90后”與“80后”的區別,或者說,進入勞動力市場,代際學差異將會自行消弭。這樣一看,“00后”整頓職場是又一輪虛妄的想象。
但我要說的不僅于此。我們仔細去看“00后”“90后”,或者說任意一個世代的集體特征是怎么塑造的,我們還能發現更多的秘密。
公共媒體對群體的描述,多是一種想象式的,認為有此先決條件,必當如此,然后尋找特例,以印證其假設。
對“00后”描述引用最多的出處,是某些大公司的報告,比如騰訊今年3月的《00后研究報告:00后來襲》。報告所描述的“00后”價值觀,“自我”“現實”“包容”“平等”“關懷”是關鍵詞。
每一個關鍵詞,對應了一個訪談案例。
類似的報告層出不窮,每一年都有,涵蓋了“00后”的消費、戀愛、職場、娛樂等領域。而每一個重大時間節點,都有類似的信息與咨詢公司聞風而動,試圖描繪某個群體的特征。
“00后”畢業當口,在網絡段子、新聞特例和招聘網站研究報告的多重配合下,“00后”這個群體,又有了新的描述方式:整頓職場,銳意改革,朝氣蓬勃,又敢于直視權威。
一個段子是這樣說的:“‘80后唯唯諾諾,‘90后渾水摸魚,只有‘00后拒絕躺平?!?/p>
我采訪了不少“00后”,有時順帶探究他們對“個性”“自我”“朝氣”等標簽的看法。似乎沒有人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有個封閉自我、專研圍棋的輟學少年反問我:“難道大多數人是沒有自我的嗎?”
我想告訴他,也許是的。
所以,自我、個性,跟代際無關,而像弗洛伊德說的,它們跟荷爾蒙和性沖動有關,是“力比多”驅動著人的本能,高漲出一種騷動狀態。
每個時代,都充滿了富有個性的、激昂的年輕人,但這不是時代的饋贈,而是生物學的副產品。
任何時代的年輕人,都有兩個共同的敵人:年齡與時間。
但我還是試圖細究一下這個時代留在“00后”身上的印記。
第一個“00后”出生于新千年的開端,當他呱呱墜地時,一個陳舊的世紀就永遠地過去了。
他生長于一個充滿民族自信的時代,當他1歲的時候,中國加入世貿,他長到8歲時,見證了奧運會的舉國振奮。他10歲時,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這被寫進了課本,是他日后必背的知識點。
相比其他時代的孩童,他將率先在電腦、手機等多塊屏幕上認識這個世界。他進入初中時,智能手機全面普及,在他價值觀形成的重要時期,他無縫入駐移動互聯網時代和社交網絡時代,是第一代網絡原住民。
他是真正的獨生一代,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家庭關愛,擁有更民主的家庭結構。
進入勞動力市場,代際學差異將會自行消弭。
但這些是條件,且只指向一個結論:提供給“00后”成長的環境與土壤,比任何時代更加多元。
自然,這也意味著“00后”的群體特征,可能比任何時代的人都難以被準確定義和勾畫。
人類熱衷于代際劃分,這一點古今中外都不例外。
在歐美,一代人的劃分在15年左右。在中國,代際劃分更加粗暴,每十年為一代。按照這種劃分,在此期間出生的人,應該具有某種共同特質。
何為代際?這個詞是從生殖生物學中借用的。在人類這個物種中,年輕一代成長為年長者,大概需要30年。正如希伯來圣經中說,一個世紀等于3代人。
1800年左右,歐洲科學家和知識分子開始好奇,30年為一個世代的話,那么,人類社會和文化出現的變化,原因何在?該如何預測?又怎么預防?
這種代際思維在20世紀深入人心。
在歐美,嬰兒潮(1945—1964年)出生的一代,被描繪成自私的一代,樂于毀滅一切的一代。
西方的“Z世代”,與中國的“00后”略有重合,指1996年以來出生的最年輕一代。西方對“Z世代”文化的闡釋也集中在他們的身份與認同上。他們更關注自我,比上一代人更加“現實主義”,關注技術、資源與自我實現。這與中國“00后”多少有些類似。
“Z世代”還有另一個特征,他們被認為是一個害怕成人化的、被呵護的群體?;钴S于社交媒體的他們,自我認同極其敏感,容易感到“被冒犯”—自我意識的另一種表征。
有人取了《搏擊俱樂部》中布拉德·皮特的一句臺詞,將他們命名為“雪花的一代”。這種叫法自2016年開始流傳開來。著名的關于“雪花”的報道,是特朗普當選那天,美國一位學生請了病假,哭了一整天。
在以辯論著稱的網絡社區,比如推特,這個詞得到了極大的普及,很快進入各大媒體的視野,被收錄在各種詞典中,并開始了學術化。
2019年,在《闡釋Z世代》一書中,四位作者(一位人類學家、一位語言學家、一位歷史學家和一位社會學家)通過歐美多所大學的調查與訪談,將這個充滿歧視與貶低的詞匯中性化,認為“Z世代”是覺醒的“雪花”,他們懂得為自己的價值觀、信仰、立場和自身所認同的文化忠誠辯護。

與此同時,該書還預言,這樣的“Z世代”,其實更有可能帶來社會的變革,創造屬于他們的青年文化。
這一點,與中國“00后”整頓職場的表述,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闡釋Z世代》提出的結論是,“Z世代”對他們想要建立的世界,有自己的想法。通過仔細聆聽他們所說的話,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們要教給我們的經驗教訓:“真實,知道自己是誰。對自己的福祉負責。支持你的朋友。擁抱多樣性,使世界更仁慈。按照你的價值觀生活?!?/p>
寄希望于年輕一代革除社會沉疴,并不是人們賦予“00后”與“Z世代”獨有的重任。
50多年前,耶魯大學法學教授查爾斯·賴希在《紐約客》撰文稱:有一場革命正在進行中……它現在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我們的法律、機構和社會結構已經隨之改變。它最終可能創造一個更理性、更人性化的社區。這就是新一代的革命。
嬉皮運動開始時,最年長的嬰兒潮一代人,也不過15歲左右。說他們創造了如此璀璨的文化運動,屬實過于高估。
那是1967年,嬉皮運動“愛之夏”期間,賴希曾去過舊金山,他對反主流文化中的“花權主義”感到興奮。所謂花權運動,即“Flower-power”,主張權力歸花兒,倡導愛與和平。這位法學教授也跟年輕人一樣,癡迷于喇叭褲、大麻和迷幻藥、音樂、和平與愛的生活方式。
1970年,嬉皮運動開始退潮,但他還是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在后工業時代,拯救美國的唯一方式,是跟隨年輕一代。
只不過,賴希所觀察的對象,可能陷入跟所有世代研究者同樣的困境—“一代人”這個單位,隱含了太多的欺騙性。
歷史也證明,美國不可能走向嬉皮士所構想的烏托邦。
一代人的文化,到底是怎么塑造出來的?
事實上,我們很容易忽略一個簡單的問題,一代人中,沉默者其實占據了大多數,這與相關的學術定義、文化闡述之間存在巨大的悖論。
在全世界范圍內,1960年代都可以稱為革命的年代。今天,西方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戰后出生的嬰兒潮一代是1960年代的先鋒力量。在美國,各種反文化運動,如“愛之夏”、嬉皮運動、伍德斯托克,這些都成了嬰兒潮一代的歷史功績,甚至被書寫在維基百科上。
但吊詭的是,歷史,有時候又存在陰差陽錯的誤區。
先指出一個常識:嬉皮運動開始時,最年長的嬰兒潮一代人,也不過15歲左右。說他們創造了如此璀璨的文化運動,屬實過于高估。
當然,他們也在激烈的世代沖突中,遭受了莫須有的指責。多數嬰兒潮一代人,并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
那么,是誰創造19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
歌手鮑勃·迪倫、瓊·貝茲,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文化學者蘇珊·桑塔格,作家艾倫·金斯堡、菲利普·羅斯……
抱歉,這些1960年代的文化偶像與政治偶像,列不完了。
他們共同的特征是,大多出生于1920年代。此時,他們年近半百,是實打實的“中老年人”了。而按照1951年世代學者的劃分,他們又屬于“沉默的一代”。
“沉默的一代”,這個詞1951年出現在《時代》雜志,指1923年至1933年出生的,在1940年代順應潮流的一代。但他們在接下來的十年里,綻放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所以你看,世代標簽的劃分,其實謬誤百出。
拋開這些時代明星,我們回到叛逆嬰兒潮一代的真實模樣。
有學者翻出1967年的民調,根據1967年一項民意調查可以得出結論:1960年代的大多數年輕人沒有實行自由戀愛,沒有吸毒的體驗,也沒有抗議越南戰爭。性解放也不是那個時代的主調,20歲年輕人中,63%不支持婚前性行為,跟其他年齡段一樣。
1969年,88%的年輕人(21—29歲)沒有吸過大麻,同樣是這個群體,75%的人反對美國從越南撤軍,跟任何年齡段都一樣。
這些結論與代際學的敘述,存在著巨大的悖論。這里面有一個誤會需要被解開—其實,嬰兒潮那一代所謂年輕人的文化,是老年人創造的。而這些老年人卻被錯誤塑造成“沉默的一代”。
事實上,真正沉默的,是嬰兒潮一代。
是誰創造青年文化,這一點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青年必須享用青年文化的“代理權”,不管他們是否有意識,不管他們是否愿意。
那么背后的驅動力又是什么?
青年有權選擇聽什么音樂,看什么電影,他們有權參與公共議題,或者不參與。但這種代理權跟文化創造無關,它的代理程度,只跟選擇什么品牌的衣服、汽車相當—因為他們并不會制造衣服,也不能制造汽車。
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社會學家鮑比·達菲,在2021年出版的《代際迷思》一書中指出,代際與年輕人的討論如此之多,原因在于現代咨詢業。據他了解,2015年,美國公司在代際咨詢上花費了大約7000萬美元。咨詢公司樂于鉆研這樣的問題:“工作場所是否存在代際差異?”
他的答案是,幾乎沒有。
事實上,向青年推銷商品,并沒有久遠的歷史。在經濟發達的美國,也只能追溯到1940年代初。也是相同的時間點,“青年文化”這個詞,出現在了印刷品中。
換句話說,“青年文化”這概念,是伴隨著向青年人推銷商品的商業行為而誕生。
“一代人”這個單位,隱含了太多的欺騙性。
事情很簡單,在此之前,大多數十多歲的年輕人需要工作,而到了1940年,73%的美國年輕人開始上高中了。到了1960年代,比例高達90%。每個人都在談論年輕人的風格、價值觀和他們的品位。一個現象是,到了1969年,美國這個國家,25歲以下的人,占了人口總數的一半。
巨大的市場面前,塑造青年文化,創造消費需求,勢在必行。
更年輕的世代及所屬的青年文化,之所以被反復、定期地定義和闡釋,還離不開咨詢行業的推波助瀾。他們需要開創一個全新的社會空間,幫助商家推銷商品。
因此,了解、塑造某個世代的價值觀、消費品位,是最隱晦、也最便捷的手段。
著名的皮尤研究中心,在這方面也不遺余力。他們對于“Z世代”不厭其煩地定義和闡述,將之與充滿貶義的“雪花”畫上絕對等號,曾引起了很多年輕人的憤怒與不滿。
回到“00后”的定義,我們不難發現,率先打頭陣的,永遠是商業公司,或者純粹的咨詢公司。這些報告的落腳點,無一例外是借助對“00后”的定義,去探索這個群體的消費潛力。
對于“90后”的定義也是如此,“叛逆”這個定義,先是2008年左右媒體報道非主流“90后”的特殊個案。接著,咨詢公司帶著調研報告入場,對“90后”的叛逆、張揚進行了蓋棺定論,隨后,很多迎合“90后”理念的品牌也應運而生。
回到學術界,在達菲看來,代際思維是一種膚淺的、懶惰的論調。很多我們以為是代際文化的東西,其實并不是。
達菲認為,世代只是解釋態度、信仰和行為變化的三大因素之一。第二個因素是生命周期效應,即人們如何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化。第三是歷史事件,比如金融危機,比如新冠疫情。
真正塑造和決定一個世代及其文化的,不是他們身處象牙塔之時,而是他們走進勞動力市場之后。
試想一下,工作后的年輕潮人,開始了漫長的職業生涯,他們買房、結婚、生兒育女,面對這些決定人生的課題,經濟、家庭與社會環境、種族、階層差異、父母的財富等等因素的影響,終于完整地顯現了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90后”與“80后”“70后”的代際學差異其實很小,“00后”,也必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