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張詩梅
音樂作為聲音的藝術,通過和聲、旋律、節奏等元素呈現作曲家的構思與意圖,聽眾在聆聽的過程中不斷聯結自身情感,產生共鳴,愉悅身心。音樂藝術的抽象性不言而喻,而表意性最強的當屬聲樂作品,藝術歌曲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演唱者在表現藝術歌曲的內在情感與音樂情緒時,應層層深入地鋪墊與渲染音樂情緒,因為任何音樂作品的演唱從發聲開始就是一個持續且不可重復的行為,所以應注意“流動性”技巧的多維度運用,使演唱者在表現藝術歌曲時更為流暢自然。
首先,演唱者應注意氣息的流動性。演奏者需做到氣沉丹田,借助口腔與鼻腔同時吸氣,胸腔得到擴張,兩肋向外打開,橫膈膜下降,氣息進入腹腔,造成小腹微微突出的狀態。在開口發聲時,要盡可能保持兩肋向外打開的狀態,小腹、腰部、背部形成順暢的發聲通道,在呼吸之間尋找支持與對抗,以保證樂句的連貫與流動。唱完一個樂句后,演唱者應將肺部剩余的氣流完全呼盡,并再次吸氣以完成下一組氣息循環,如此不斷往復。演唱者可以根據不同歌曲的需要,調節起音位置、節奏快慢、音域高低、樂句長短、旋律方向等,這些都與氣息的流動密不可分。
在演唱過程中,氣息的流動以音樂作品的情感層次為前提,作品的情感變化引導著演唱者的氣息流動。以藝術歌曲《我愛這土地》為例,演唱者在唱完“這永遠洶涌著我們悲憤的河流”后,吸氣一定要迅速,應充分利用橫膈膜的彈性與支持,推動后面一句“這無止息的吹刮著的激怒的風”的情緒,將對敵人的憤恨與對祖國的熱愛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使樂句情感展現得充分且流動。
其次,演唱者也要注意旋律的流動性。旋律是構成音樂作品的重要元素,是作曲家根據自身藝術邏輯按一定音高、時值構思產生的樂音組合。無論是聲樂作品還是器樂作品,旋律大多具有歌唱性的線條。旋律的流動性主要是指具有不同音高的音符的橫向運行軌跡。如果說氣息的流動性是演唱的重要基礎,那么把握好旋律的流動性,使聲音變得連貫且統一,便是演唱者另一個重要基礎。倘若聲音沒有連貫性,其穿透力就會大大減弱,歌聲也就毫無美感可言了。因此,演唱的呼吸是演唱技術的重要因素,它以自然呼吸為基礎,需要演唱者經過高強度、高技巧的專業訓練,形成符合演唱需要的呼吸律動,以保證歌曲的流動性表達。
最后,情感的流動性也至關重要。演唱中情感的流動性主要是指演唱者與聽眾之間的共鳴感,以音樂為橋梁,使表達者與傾聽者產生情感聯系。人體中各個與發聲相關的器官,受到大腦的指示進行具體運動,因此演唱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心理活動過程,演唱者在領悟作品表達的核心思想后,進行具有個人風格的二度創作,并將這些情緒傳遞給聽眾。在藝術歌曲《我愛這土地》中,作曲家陸在易與詩人艾青有著同樣的情懷,他們以音樂為載體表現自身對祖國深切的愛。誠如歌詞“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充分表現了與祖國共進退的決心,歌曲中反復出現“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直擊人心。表達著藝術家們對祖國的拳拳之情,殷殷之情,演唱者在表現時應以穩定的氣息、飽滿的情感加以詮釋,推動音樂情緒步入高潮。
詩歌《我愛這土地》是現代詩人艾青的作品,于1938年在武漢創作完成。那時正值生死存亡的關鍵年頭,艾青面對此情此景,滿懷著對國家深沉的愛以及對日本侵略者的憤慨痛恨寫下了這首詩。民族的危機、民眾的苦難,給予詩人強烈的震撼,他的情感如火焰般流動,從胸腔噴薄而出,表達了自己對這片土地強烈的愛……
歌曲《我愛這土地》由陸在易作曲。陸在易的作品情感豐富、內涵深刻,具有濃郁的個人風格與抒情氣質。《我愛這土地》是陸在易最具代表性且傳唱度極高的藝術歌曲,作曲家在創作該曲時突破了藝術歌曲固有的創作模式,將詩人至死不渝、刻骨銘心的愛國主義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歌詞的流動性主要通過情感層次遞進,依次呈現了“凝思—迸發—安寧—回歸”的情感,詩歌情緒與音樂旋律漸強、漸弱相輔相成,引人入勝。
歌曲的篇幅較長,樂曲開頭用了兩句完全相同的歌詞,但這兩句所承載的情感份量是不同的。第一句“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突出了主題,為整首作品埋下伏筆,讓人陷入沉思。詩人把自己比作一只鳥,因為鳥能自由地高飛,一覽無余地俯瞰這片戰火硝煙的土地。在本詩中,鳥兒的喉嚨已經嘶啞,卻還要堅持為國殤而哀鳴。一只鳥都悲痛如斯,更何況一個愛國的詩人,這充分體現了詩人痛苦、煎熬、對祖國的摯愛和對侵略者的仇恨。
第二句“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主要強調了主題情感,并進一步加強了凝神沉思之感,對第一句的情感繼續深入遞進,表達了詩人不知疲倦、付出所有、哪怕竭盡全力也要為祖國奉獻所有的決心。該樂句也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開頭“鳥的生機”為后文結尾中“鳥的死亡”做了鋪墊。
第三句“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深度刻畫了整首作品的意境,場景的描繪使得作品栩栩如生,“暴風雨拍打的土地”對應“悲憤的河流”,“激怒的風”對應“溫柔的黎明”。“土地”“河流”“風”和“黎明”在歌曲中反復出現,詩人正是以這些意向描繪了千瘡百孔、民不聊生的家園,民眾流離失所、悲痛萬分的悲涼境遇,勝利和光明終將到來。這深刻抒發了詩人與中華兒女堅強不屈、眾志成城抵御外敵的決心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希冀和向往。
第四句“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溫柔的黎明”遞進重復了第三句的后半部分。從譜面旋律上看,該句的音區更高、音量更強,進一步加強了音樂氛圍的渲染和情感層次的遞進。
第五句“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進一步闡明了為何歌唱,進一步喚醒了中華兒女的愛國之情,讓死亡獲得了情感上的升華。的確,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哪怕喉嚨嘶啞啼血,也要為多災多難的家國吶喊;死了之后,將身體扎根大地,血肉埋入泥土,連淚水也將化身為江河湖海,灌溉滋養所摯愛的每一寸土地,以此深深表達詩人與音樂家乃至當時各界同胞對祖國至死不渝的赤子之情。
最后一句“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對全文做了一個總結,與開頭首尾呼應。全曲以“假如我是一只鳥,要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開篇,最終結束到我為什么要演唱——“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歌的情感流動與音樂主題相得益彰,每一句歌詞都具有遞進情感的作用。
在藝術歌曲《我愛這土地》的創作及表達中,演唱者需要表現出音樂旋律的“流動性”。全曲的音樂主題在前奏中初露端倪,隨后迎來主題的展開與變奏。旋律娓娓道來,層層深入,這便是旋律的“流動性”,富有變化的主題、多樣的節奏令聽眾耳目一新。作曲家在低音伴奏聲部根據民族和聲語匯的框架構建了“流動性”織體,不間斷交替的六連音音型、拱形結構的旋律線條描繪了鳥兒在空中自由飛翔的情態。作曲家將“流動性”這一寫作原則貫穿在全曲的旋律及節奏形態中,對歌曲的藝術表達、意象品味、意境建構具有重要的美學意義。“流動性”使得龐大的藝術歌曲結構在音樂形象上保持了統一,形成了“形散神聚”“動靜相生”的藝術效果。
歌曲前奏第一小節與第三小節的音域從小字一組跨越至小字四組,以內聲部飽滿的雙手和弦開篇,用頓音的奏法加強了音響的堅定性,表現了心靈的叩擊與靈魂的警示,展現了詩人情感的蓄勢而發和即將噴薄而出的愛國情懷。第四小節則以第三拍的弱起開始,延續了先前近三小節的八度旋律下行,既像瀑布從高空飛流直下般氣勢恢宏、勢不可擋;又像在高空中飛翔的鳥兒,充滿激情地盤旋、俯沖,然后回歸故土的寂靜。與此同時,左手連續不斷的六連音伴奏音型,在短短九小節的歌曲前奏中將歌律的“流動性”展現得淋漓盡致。
另外,音樂旋律的“流動性”也體現在力度與速度的變化上。前奏雖僅包含九個小節,但其中出現了七個力度、速度記號的變化,即強—中強—漸強—漸慢—突強—中弱—弱。由此可以看出作曲家的精心設計與布局:幾乎每一個小節都有力度要求,使前奏旋律在氛圍的營造上更具豐富層次。
進一步關照旋律細節可知,該曲的呈示句以小字一組的A為軸,G與B圍繞A形成上下環繞。整個呈示句可被分為四個樂節,第一個樂節的環繞是穩定的、向心的,第二個樂節開始做離心運動,音符向下流動,為后半句的頂真式陳述做了鋪墊,同時也預示著后半句由低到高的運動形態。前兩個樂節呈現出從穩定到不穩定、從向心到離心的變化過程。第三樂節為級進上行,第四樂節是由高到低的級進下行。從后兩個樂節看,整體旋律走向為先由低到高而后整體反向,呈現出音域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環繞方式也從離心走向向心,從不穩定走向穩定。第二句以并行方式進入,與呈示句保持了相同的節奏,同頭異尾,旋律的運動方式基本保持一致。(見譜例一、二)
整個展開段中的樂句以正拍上的樂匯為核心并進行上行模進。整體力度從弱逐漸變為強,再由強回到中弱,而后又增強。樂句的音域越來越高,整體呈階梯式上行,其中第二句的“我們悲憤的河流”呈連續級進上行,力度伴隨上行的音符逐漸增強,最終在“這無止境”處達到強。

譜例一

譜例二
第三樂句“這無止境風刮著的激怒的風啊”也可以看出前半部分音區變高時力度加大,后半句音區下行,力度逐漸減弱。從樂匯的角度來看,我們不難發現,樂匯音符的流動軌跡也是由上到下,再回到上,這與整體樂句的外在輪廓保持了一致。(見譜例三、四)
無論是從單樂句來看,還是從整個展開樂段來看,全曲的旋律外形都呈現出先上后下的流動形態。同樣的,在尾聲部分旋律先從高聲區向下進行,再由中聲區進入高聲區,也力證了作曲家意圖使音樂旋律不斷進行游走與變化。
一首優秀聲樂作品的誕生,除了作品本身,還離不開演唱者與鋼琴伴奏的完美配合。兩者相互依托、補充與融合。這種合作體現在呼吸、節奏、情感的同步,上下聲部音量的適應與協調以及鋼琴聲部織體對聲樂聲部的支持。這些因素為音樂的呈現注入了生機,豐富了音樂內涵,使演釋的雙方深入理解作品,在共識的基礎上使情感的流動更為通暢。
在《我愛這土地》中,鋼琴前奏的最后三小節結束在三個長時值的琶音柱式和弦上,最后一小節為跨越四個八度的屬和弦,鋼琴和空白的聲樂聲部出現了三個“自由延長”記號。隨后開始呈現音樂主題,歌詞“假如我是一只鳥”的上下聲部同時出現了回原速記號。此處的自由延長具體為多長?如何帶有過渡性地回到原速?如何使唱奏雙方的氣口進入整齊?如何使唱奏雙方的情感達到契合統一?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便是使所有演釋者實現呼吸、節奏、情感的同步。

譜例三

譜例四
關于上下聲部的適應與協調,也在“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演唱”反復兩遍吟唱中得以體現。這一段的旋律一直保持在小字一組的低音區,以輕聲訴說的方式表達自身內心的凝神思索,所以其音量并不會太強。鋼琴聲部為了幫助營造安寧而深邃的意境,在音量上也以中弱開始,避免音量太大對演唱的遮蓋。只有在第一句結束后,鋼琴聲部的間奏除了左手四組六連音的持續流動,還加入了右手的八度高音旋律進行,這在一定程度上對“唱”字對應的附點二分音符進行了補充。此外,間奏旋律的弱起節奏也增強了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的銜接,以鋼琴織體的變化渲染全曲的情感張力。
在歌曲的進行中,隨著聲樂聲部旋律的起伏和音區的不斷攀升,作曲家對音量力度的變化和控制持續提出要求:漸強—中弱—漸強—強—中弱—減弱—中弱—中強—中弱—弱—中強—中弱,從一連串的力度變化記號中可以看出,情感的變化發展隨著力度線條的上下波動而呈現出“潮汐”式的運動,這使演釋雙方間能量的流動變得豐富而有層次,此消彼長、循環往復。(見圖01)

自古以來,情感、意境與韻味體現在中國音樂文化的方方面面,藝術創作的核心本身是美的體現和創造。唯有保持“真”與“善”的品質與精神,藝術家才能將具有感染力的“情”凝練在作品中,才能表達兼具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美”。
“情”在演唱中起主導作用,即音響色彩變化的準則。正如詩人白居易所說:“感人心者,莫先于情。”歌曲從產生、演唱到欣賞,是作者動心、歌者唱心、聽者感心的藝術加工過程。好的藝術作品必須由心出發,才能成為傳世佳作。好的聲樂演唱,往往需要歌者在詮釋歌曲時先運情,動聲之前先動情,做到以己之心去感人之心。一首聲樂作品也只有當情感表達和聲音同樣完美之時,才具有了藝術性。演唱者在舞臺上的表演使聽眾產生情感共鳴,形成一場“情與心的交流”。
萬事萬物皆在源源不斷地流動、改變,這便是生生不息的世界,在音樂領域亦是如此。在演唱中,我們要使歌曲中包含的所有元素都流動起來,展現歌曲的內在精神,賦予其生命力。我們能在藝術歌曲《我愛這土地》中看出,針對演唱技能中流動性的學習和掌握,是一個嚴謹且復雜的過程。演唱者需要以情感表達為前提,通過掌握演唱的流動性,熟練把握歌曲的節奏、旋律、歌詞、曲式、織體、和聲等,使歌曲充滿生命力,真正地“流動”起來。當然,這種“流動”雖具有一定規律,但也沒有固定標準,基于不同的個人審美及表達方式,不同的演唱者對同一首歌曲“流動”的演釋也千差萬別。因此,如何將“流動性”更加靈活地融入演唱中,值得各位同行與愛好者思索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