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耳急聞窗外事 為《聲灣》所作序

文字_張振濤

初次出國

對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出生并在封閉環(huán)境中長大的人來說，出國是一個夢，一串吃不到的酸葡萄，一個翹起腳也夠不著的香餑餑，一個“做夢娶媳婦”的癡心妄想。總之，是想都甭想的事。學(xué)西方樂器的人，游歷歐洲的渴望更強烈，天天拉小提琴、彈鋼琴，卻不能到音樂家和作品的誕生地看個究竟，實在撩得心癢癢。所以，機會真的來了，直蹦高。1997年，我在中國香港中文大學(xué)讀書，聽說可以申請一筆經(jīng)費出國參加國際會議，感覺像是天上掉餡餅了。幾個同學(xué)一起到香港中環(huán)的中信大廈辦手續(xù)，第一次走進八十多層的大廈，坐電梯直達五十層，瞬間騰飛，如同孫大圣鉆進了天窟窿。手續(xù)簡便，五個工作日就可以領(lǐng)簽證。

《聲灣》封面

飛機降落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走下飛機，我覺得天是瓦藍瓦藍的，云是雪白雪白的，空氣非常清爽，禁不住張大嘴，做一個深呼吸。我們興沖沖地買了去巴黎的火車票，旋即登上“歐洲列車”。坐在老式干凈的列車上，我們恨不得一頭扎進法國。瞅著窗外，哪怕風(fēng)馳電掣，都覺得慢。沖出車站，連旅館都沒來得及找，我們就直奔香榭麗舍大街了。沿著那條從小就聽過街名、大名鼎鼎的寬闊大街，我們從老凱旋門一路興致勃勃地走到新凱旋門，邊走邊看，樂而忘倦，好像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翌日鉆進盧浮宮，一整天沒出來。第三天到巴黎圣母院，再乘游艇，在冉·阿讓散步的塞納河游覽，最后登上埃菲爾鐵塔那座“通天神物”，鳥瞰巴黎。幾天下來，我們算是把主要景點，逛了個遍。第一次出國的新奇一直留在我們的腦海中。

自那以后，出國機會越來越多，維也納、柏林、巴黎、羅馬、倫敦、莫斯科，這些與音樂家、音樂史緊密相連的地點我們都一一落足了。

01 布拉格斯特拉霍夫修道院圖書館第二廳

歌德說：“什么是美好的人生，那就是在成年實現(xiàn)少年的夢想。”以此衡量，我的“美好人生”是以在不惑之年到達“少年夢想”之地為標(biāo)志的。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大學(xué)林肯分校教授威廉·托馬斯（William Thomas）說，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對身體移動的自由掌控”。更有人把“身體移動的自由掌控”視為思想馳騁的直接體現(xiàn)。托馬斯說鐵路是“現(xiàn)代性最直接的指標(biāo)”，今天的指標(biāo)當(dāng)然不止鐵路，乘風(fēng)御駕，“坐地日行八萬里”。一個人把身體平移到另一個地方，自然看到了另一番景觀，也獲得了另一種觀念。以此理解威廉·托馬斯，旅行的確是實現(xiàn)理想的前提。不曾深解的旅游，一旦有了這種解讀，便獲得了另一種意義。

中國香港中文大學(xué)提供出國經(jīng)費是有條件的：返校后，必須交一篇心得。我第一次出國，又是歐洲，熱血沸騰，回港一夜，揮毫而就。短文寫出，投寄香港《文匯報》，旋即發(fā)表。于是我動了繼續(xù)寫下去的念頭。后來遵循此例，凡是出國，笑而成文，當(dāng)一快事。積攢起來，就有數(shù)十篇了，于是又動了編輯成書的念頭。自從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就有點用心了，漸至衍生出《聲灣》《響堂》兩本書。

02 《響堂》封面

記錄不僅是撿拾記憶，也是深化認(rèn)識的過程。有沒有價值，自然得看有沒有特殊視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止朱自清《倫敦雜記》、鄭振鐸《歐行日記》、蕭乾《負(fù)笈劍橋》、陳平原《大英博物館日記》可讀了，朋友圈的記錄，讓人看到旅游時代的個人化表述。有圖有景，見情見性，從各自的角度記錄了“詩和遠(yuǎn)方”。

出國的人多了，寫游記的也多了。作為音樂家，總要寫點與其他行業(yè)不同的東西，說點與音樂相關(guān)而且只有音樂家才能說出的話。我們的眼睛或耳朵應(yīng)該看到或聽到其他人看不到或聽不到的東西，其中包含只有音樂家才能辨別、才能傳達的特殊感悟。少說或不說其他人也能說而且說得更好的話，應(yīng)該是音樂游記的特色。這就成了音樂家應(yīng)說些什么的問題。每個人都能在相同地點看到相同景物，但哪些是音樂家才能透視的聲景？抓住這些，才是貼近音樂或?qū)斫庖魳酚悬c啟示的東西。讀游記，我常常佩服寫作者只待上一兩天便能寫出動人觀感的能力，也常常分析作者怎么觀察和理解“在地文化”的方式。音樂家需要另辟蹊徑，尋找與音樂相關(guān)且據(jù)以解讀旅途的意義。

大多數(shù)人覺得音樂家寫不出吸引人的文字。文學(xué)家一口氣能說出音樂家難以表達的意念，原因大概是音樂家沒找到切入點，找到從音樂感受異鄉(xiāng)的視角。這是結(jié)集之愿形成后我不斷提醒自己的事。不知道是否達到了目的，至少是朝這個方向努力了。

音樂家走過的音樂之路

01 維也納貝多芬雕塑

02 布拉格查理大橋吹奏福佳拉（Fujala）的音樂家

開篇好像還是需要交代一下音樂家為什么對歐洲古典音樂情有獨鐘的原因。真的如人所說的僅僅是“崇洋媚外”？其實，“崇洋媚外”一詞遠(yuǎn)不足以反映我們這代人“古典音樂情結(jié)”的復(fù)雜性和緊張度。反思不免沉重，但也有必要解讀。

我們心中的歐洲是由音樂家及其作品在演奏和聆聽中連接起來的“存在”。薩義德在《東方學(xué)》中描繪了西方人“想象的東方”。其實，東方人腦海中也有一個“想象的西方”，而且是用耳朵定位的。比起西方對東方的想象，東方對西方的想象更具雙重性：音樂家眼中的教堂不是大理石和拱形穹頂構(gòu)成的，而是巴赫和管風(fēng)琴構(gòu)成的。那甚至不是一個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少年時代手中的樂器上流過的“時光”。踏上歐洲那一刻，奇跡發(fā)生了！周邊一切，皆不陌生，“如游舊境，如逢故人”。我不禁自問：為什么我會對從未接觸過的“陌生”感到“熟悉”？“陌生的熟悉”或“熟悉的陌生”，源自幾十年深入骨髓的演奏，如同嬰兒在孕育期諦聽母親心跳于律動中獲得的安全感一樣。

歐洲音樂對我們生命的意義有多大、觸及有多深？這就是莫可試測的原因。之所以愛好古典音樂并超越一切愛好之上，皆源于此。古典音樂成為我們認(rèn)識世界的一扇窗口，乃至成為世界本身。

遠(yuǎn)游無處不銷魂

圣維特大教堂內(nèi)部

喜歡古典音樂絕非“崇洋媚外”，那是一種生命的爭衡和認(rèn)識世界的渠道。我們抓住吮吸文化的介質(zhì)——樂器，而且把其作為擺脫困境的載體。所以，一旦獲得驗證那種建構(gòu)了半生想象的機會，絕不放過。我本布衣，茍全于世，不求聞達，總想把夢做完。

逐漸變?yōu)椤叭粘！钡穆眯校屛羧盏木o張緩解松弛下來。曾經(jīng)的偶像已非不著邊際的想象，旅行拉近了審視距離。現(xiàn)實的西方與想象有很大距離。我們既看到了精致的巴黎圣母院和盧浮宮，也看到了涂鴉破壁和骯臟民居。四十年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超脫了對歐洲要么批判要么贊美的二元對立。寫下半是行跡、半是心路的文字，或許也是提供了一份音樂家成長與社會變遷的記錄。

2018年夏，我站在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等待屏幕上火車時間表的換屏，回頭一看，來自不同國度的游客成百上千，擠滿大廳。火車滿員、大巴滿員、飛機滿員、輪渡千帆，都在行走。每隔三分鐘一趟火車，每隔兩分鐘一班飛機，小車川流不息，游艇鱗次櫛比。流動的世界！行走決定意識，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都變了。看城堡、大學(xué)，聽交響、爵士，嘗麥當(dāng)勞、肯德基，嗅奇花異草、湖鮮海腥。視野、耳道、口味、嗅覺，全都不再本土。

在布拉格維特大教堂背后的小吃攤上，我低頭咀嚼塑料盤里的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土豆炒腸。長桌另一頭，肩并肩擠著一排游客。裹著顏色鮮亮的披肩、一頭黑發(fā)像鑲著金邊烏云的阿拉伯太太只顧自己吃，竟然一手拉錯了別人家的孩子。眼前是不同人種混雜在一張餐桌上品嘗小吃的景觀。當(dāng)今世界，還談什么界線？

隨中央民族樂團到歐洲巡演，年輕人帶著兩個表盤顯示兩地時間的手表。當(dāng)?shù)貢r間，為了工作方便；中國時間，為了給老婆打電話。必須掌握好。誤了當(dāng)?shù)貢r間，趕不上車；誤了中國時間，會挨老婆罵。時間是誰定的？英國人。全世界都按格林尼治推定自己的時間。時間讓我們與世界相連，離開了便不能掌控生活。這就是世界，一個整體。概念來自聯(lián)系，從看得見的計算機、手機，到看不見網(wǎng)絡(luò)、時間，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感謝上海音樂出版社的費維耀社長和我的學(xué)生李煞編輯及諸位美術(shù)編輯。他們讓我把過去一段歲月記錄下來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對于音樂家來說，輯錄的意義就是把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乃至?xí)r時發(fā)作的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納入一個前后銜接的整體之中。或許音樂之神看到我到了滿頭銀絲的年紀(jì)還扒在琴上不肯松手的篤嗜依戀，借他們之手給了我這個意外的獎賞。（以上內(nèi)容節(jié)選自《聲灣》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