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克亮
美國當地時間2021年10月28日,臉書(Facebook)宣布將公司名稱改為“Meta”(超越),并宣稱公司將以“元宇宙(Metaverse)優先而不是Facebook優先”。元宇宙是一種新的增強的虛擬現實世界,它通過整合(BIGANT)等技術實現一個更加身臨其境的互聯網環境。其中B:區塊鏈技術(Blockchain);I:交互技術(Interactivity);G:電子游戲技術(Game);A:人工智能技術(Artificial Intelligence);N:網絡及運算(Network);T:物聯網技術(internet of Things)。元宇宙所創造的新虛擬現實世界將人的工作、學習、生活進一步嵌入數字化的具身性體驗之中,它勢必對人的認知、情感、倫理產生不可估量的重塑性影響。就其作為一種新的數字化勞動場域而言,它實現了對人的生活世界的進一步“殖民化”,更呈現出某種新的數字倫理觀的傾向。元宇宙所構建的是一種新虛擬世界還是新現實世界?人的生活世界主體性地位在元宇宙的影響下將是自主的真實性還是超驗的虛擬性?顯然,這一切與作為新技術主義的元宇宙推動的新數字勞動密不可分。
從扎克伯格發布的元宇宙公開信和呈現的元宇宙視頻場景中,我們可以展望人類生活的未來形態。元宇宙所構建的場景將是生活世界和工作世界的高度融合,人們將通過具身虛擬環境進行聚集、溝通和工作,實現物理空間現實性向虛擬空間現實性的過渡。元宇宙創建了一種全新的太空室(space room),在其中,任何個體都可以創建自己的地平線之家(horizon room)。這種地平線之家最大的不同來自于虛擬現實技術對現實世界的數字化增強,它不是簡單的現實世界的數字化,而是提供了一種對現實世界全新認知的空間視角。這種新的空間視角將實現虛擬世界對現實世界的再回望與再塑造。元宇宙中,由個體創造的每個人的地平線之家會連接成為元宇宙地平線世界(horizon world),并且隨著網絡連接速度進一步加快,人的數字生活將從文字、圖片、視頻模式過渡到全息圖時代(Hologramtimes),全息圖也將由世界各地的創造者設計,將會產生眾多不同體驗的地平線之家。全息圖模式讓人在虛擬現實環境中具有更強的存在感,并且這種存在感將定義元宇宙的質量。此外,元宇宙世界將對隱私和安全采取更加嚴格的標準,比如采用地平線之家的加密和非功能性項目,讓人在空間加密之后保持個人虛擬和現實世界的不被打擾性,從而擁有獨特的私人空間。同時,元宇宙將會是一個全新的虛擬現實生態系統,人不再僅僅作為消費者去體驗技術帶來的增益,而是作為創意經濟的創造者而獲益。作為數字化勞動的一部分,人的任何創意將可能帶來收益,而不僅僅是數據共享者。元宇宙時代將是創意經濟的時代,其創意性體現在用戶將和技術開發者一起創造更多的地平線之家,從而更好地增強存在感和體驗感,帶來社交、工作等的全新模式。綜上,我們可以將元宇宙所構想的未來生活場景特征概括如下:
第一,元宇宙是一個多維的全息圖場景。人的社交生活模式從文字、圖片、視頻向全息圖過渡,這需要借助VR、AR眼鏡等設備,這些設備不僅給用戶帶來更強的身臨其境的存在感,而且讓物聯網的數字化進程進一步加快。當下的移動互聯網讓人處在文字、圖片、視頻營造的網絡交往環境中,而物的數字化和物的聯網卻沒有多少改進。現實的人的辦公、社交等場景既有人的參與也有物的參與,元宇宙將借助物聯網技術,實現物的空間數字化,創建人與人、人與物的更多真實場景,從而保障虛擬交往的空間真實性。元宇宙的多維性體現在交往主體的場景化多維展現,人的形象可以是場景中的虛擬人也可以是虛擬機器,人可以在家庭或廚房中從事辦公活動,人可以上一秒處于公務模式狀態下一秒走進廚房沖一杯咖啡。辦公場景的變化帶來的不僅是通勤焦慮的改善,也帶來生活觀念的改變。另外,全息圖改變了屏幕時代的數字化的直觀隱藏,更多的3D作品和存在物將實現數字直觀化,帶來對事物認知的改進。
第二,元宇宙是一個創造的虛擬現實勞動場域。構建地平線之家的設想就是旨在打破界限、鼓勵人人參與創造。從數字化勞動角度而言,元宇宙場景下的辦公將提升勞動效率,工作與休閑的界限將被打破,人在一種具身的放松環境中完成工作任務,而不是被工作所排擠,一種休閑主義視角下的勞動觀念將可能成為現實。另外,創意經濟將是元宇宙下勞動的主要方向,創意階層將不斷擴大并激發內在創造性基因,一種更具身的虛擬現實的網絡創意空間將帶來經濟社會以及人的交往的多樣化形態。“文化創意人才的集聚是通過特定的形成機制和社會網絡體系之間的共同作用決定的,這包括路徑依賴、相關多樣性、文化認同等方面,涵蓋工作、生產、社交、歷史文化等多種因素。文化創意階層只會在生產者網絡、社交生活和創意領域等各方面良好結合的情況下才具有創意的動力,也即完善的地方生產系統和社交關系網絡缺一不可。”顯然,元宇宙為創意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可能的生產者網絡空間和社交關系網絡以及想象力空間。
第三,元宇宙或許是一個從虛擬現實向現實虛擬轉換的“空間奇點”。隨著數字智能時代的來臨,現實物的數字化、智能化進程不斷加快,數字化讓物的物理性特征可以被數字化地具身性展現,這種變化最大的益處在于它改變了人對物的感覺和直觀認知方式,使對物的認知不再基于感官的粗糙或模糊判斷,而是建立于對物的認知的數字空間可視化的科學基礎之上。物的數字空間可視化為虛擬現實的“現實化”奠定了技術基礎,在元宇宙數字空間,物的感官現實性將第一次實現切身的真實獲取與呈現。物的智能化不僅擴展了人類生存技能,也增強了人類智能化生活的空間。智能連接既是物的聯結更是人的交往形式和生活形態的聯結。一種虛擬現實的生活化場景無處不在地影響著人的工作、學習、生活等眾多方面,當每一個人類生活的場景都實現了虛擬現實的升級后,一種現實虛擬的“空間奇點”或許就悄然來臨。人不再對虛擬拒斥,也不再對現實不滿,虛擬現實與現實虛擬將構成相互聯結的人類生活場域的整體,它們共同維護人類新的生存場域。
元宇宙所構造的全新場景空間將為人的生活世界交往實踐帶來前所未有的改變,突出表現為公共領域空間新的結構轉型。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概念雖多指向民主社會的政治公共領域,但公共領域及其理論在開放、批判、理性的融合中已經從對話走向了交往、從批判走向了建構、從單一走向了多元。當下的互聯網場域是主體空間轉換突出的公共領域空間,它的交往形態、建構機制、多元形態無不在左右人的生活世界的變象與認知。互聯網已經從對話的公共性轉向了交往的公共性。公共輿論作為建構公共性的輿論話語機制已經是公共意見表達的不二選擇。“公眾的批判輿論已不僅僅是輿論了,其來源不是單純的個人偏好,而是私人對公共事務的關注和公開討論。”也就是說“公共輿論是克服了個人偏見的理論,它不是‘眾意’而是‘公意’,是人們擺脫了狹隘的個人視野、站在更為理性的角度上針對公共事務達成的統一性意見,是在交往過程中過濾私利從而就普遍性問題達成的一致理解”。元宇宙進一步將這種主體空間的公共性領域推向了地平線之家和地平線世界的數字化空間維度。隨著主體空間公共性話語的表達范式從文字、圖片、視頻模式轉向全息圖模式,主體交往邏輯就面臨著變革:交往模式變得更加具象化和空間化,每一個地平線之家所討論的公共話題可能都不相同,從而使得整個地平線世界公共領域多元而豐富。在場景化的公共交往實踐中,主動交往的意愿和意志是被激發的,因為指引交往實踐的不是技術權力(雖然技術權力是建構交往形態的技術基礎)而是興趣旨趣;不是刻意公共性的“公共性”,而是“私人性”的公共性。這如同一個私人空間下的敞開式話題討論,參與討論的主體是基于話題興趣和個人旨趣而參與談論,交往的互主體性建構是擁有共同興趣或旨趣基礎的,這是公共領域的一種“私人化”表達。從元宇宙的地平線之家“私人化”的公共性轉向元宇宙地平線世界的公共性是自然而然的過渡。這種公共領域的結構化轉型將是一種新的交往實踐邏輯場景化現實。此外,在元宇宙中,交往主體的生活世界已經發生虛擬現實的某種轉向,當下交往主體對于網絡數字媒介的刻意逃避或許在那時已經發生變化。人們對網絡媒介的刻意回避是基于對虛擬形象的不在意和意識逃離,人們不覺得虛擬可以代替現實,不覺得虛擬形象可以代替現實自我。事實上,虛擬確實代替不了現實,但當人的交往場域全部(或者主要)轉向了網絡虛擬現實空間后,就不得不進行一種虛擬現實的自我形象構建。例如青少年樂于構建網絡虛擬形象也樂于參與虛擬消費(所謂虛擬消費指購買存在于網絡空間,用來增強虛擬體驗及滿足消費者社會心理需求的商品的行為,如游戲內虛擬貨幣、游戲賬號、電子書和空間裝扮的飾物等商品)。顯然,元宇宙中的交往邏輯將實現從虛擬自我形象構建助力現實自我形象構建的轉換。人們或許會按照虛擬形象的“完美自我”標準塑造現實自我。即使基于對社交恐懼的擔憂刻意回避或模糊虛擬形象,人的交往理性和實踐理性也會被動地或在不經意間被網絡場景化所牽引。比如不少人刻意回避發朋友圈或者用屏蔽人群的方式避免給交往對象留下不好的形象,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我形象構建。也就是說,自我形象構建不一定都是主動的表達,也可能是刻意的回避,不管基于何種目的理性和交往需要,其結果都是塑造了虛擬自我形象。
總之,元宇宙之下的主體空間轉換帶來了生活世界交往邏輯的改變,這種改變是空間權力對主體交往形態的塑造,這是福柯式的權力生產機制也是人的交往范式轉向的必然邏輯。“在社會化媒體遍及的今天,如果我們采納福柯的理論模型,‘可見性’就成為了媒介施加社會影響的最重要手段。首先是媒介提供的‘可見性’成為了形塑社會的關鍵力量。”因此,元宇宙空間場景的“可見性”引發主體交往形態的“可變性”,人的生活世界的網絡可視化、虛擬現實化、行為場景化已經成為即將登場的新形態。
元宇宙所構建的新生活世界圖景固然傳遞了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數字化的生存場景獲得了具身性存在感的質量提升,人的辦公可以實現遠程化和隨地化,人的休閑生活會獲得進一步的擴展,人的交往實踐也會呈現全息圖景式的豐富層次。但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看待這種轉變,又有可能得出元宇宙所開創的新生活或許是對人的生活世界的進一步殖民化的結論。在數字化勞動中,數字和信息成為助推生產力發展的基本要素,而人的創造性價值體現為對數字的創造性運用。元宇宙所依賴的技術特征和本質決定了人與物的數字信息必然成為元宇宙大廈的基礎工程。這種數字化生活的新常態勢必對人的已有觀念和價值以及情感產生重要影響。“數字時代的網絡信息化在場總是遠在他處,它不僅解構了此在在場的在此性和此在之去在的上手之所,而且也破壞了依附于在此性之上的情緒和情感。”或許,元宇宙所創設的生活世界就是這樣一個將人的身體不斷“虛擬化”的過程。物的數據化可以相對固定而不被影響,而人的數據化則必然帶來人的行動、交往、情感的固化和虛化。“勞動力將‘精神生活’也包含進了自身。”元宇宙將人的交往與情感需要建立在其創設的虛擬現實環境之中,不僅能夠實現勞動剝削的非物質勞動轉向,而且將其擴展為一種生命政治運動。當情感被納入數字剝削的范圍,資本剝削的范圍就涵蓋了人的全部生活領域。有人會說,元宇宙僅僅是數字技術和智能算法所創設的未來生活形態,它與當下的數字資本主義各種智能場景應用沒有本質區別,這顯然忽視了元宇宙作為虛擬現實連接性的技術中介特質。一般技術中介連接人與物、人與人的關系讓人的“物化”表現比較明顯,而元宇宙的連接性則更加隱蔽,這突出表現為其對現實的高度虛擬化和對虛擬的高度現實化。現實的高度虛擬化弱化了人的身體本能和生命本能,人的自主性和自治性在高度虛擬化的空間中是被數字所表征的,這種表征如同一個完整而鮮活的生命色彩被強行賦以“黑白色彩”。交往與情感的數字化表征已經讓原本豐富的生命自主性顯得黯淡無光。雖然元宇宙擴展了交往的疆域和情感的表達空間,但試想一下,長期的虛擬化生活只能讓人與物、人與自然的關系變得單一而乏味,人對物只能是索取、人對自然只能是掠奪。虛擬的高度現實化是數字資本祛魅的過程,元宇宙所標榜的存在感不過是現實虛擬后的存在感,其具身性的感受也只能從可穿戴智能設備和虛擬眼鏡中獲得,那不是真正的具身性感受和存在感。元宇宙的目的或許只是讓人的數字勞動時刻處于高效率狀態,但休閑與勞動的融合依然是為了提升勞動效率和資本獲取剩余價值的能力,并不能讓勞動者獲得真正的自由閑暇。
當前,數字網絡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操縱著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和文化范圍,數字資本主義帶來了徹底的社會變革。當數字資本受到擴張性市場邏輯的引誘時,互聯網也正在催化一場劃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轉型。但是,數字資本主義不是一個新的整體,不是一種新的社會形態,而是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一個新特征和新維度。元宇宙聚合人的數字化勞動和人的數字化生存空間,元宇宙下的數字技術調節了資本和權力的積累模式,這或許就是很多美國人對扎克伯格所倡導的元宇宙概念表示拒斥和擔憂的原因。“數字資本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數字實踐,也不僅僅是一種數字結構,它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發生的數字實踐和數字結構的辯證法的總和。”例如,谷歌和臉書的服務器就是存儲大量個人大數據的技術結構,它們只是通過人類的搜索、點擊、喜歡、評論、上傳等實踐就具有了社會性意義。這些實踐產生并復制了數據結構化運用的條件,然后啟用和約束,再到進一步的數字實踐。谷歌和臉書的利潤就是基于這種數字結構和實踐的辯證法的價值,以便它們更充分地利用用戶的數字勞動。或許,元宇宙概念的崛起只是數字經濟創新的又一次炒作,并且這種炒作通常是具有意識形態性質的。它是大公司的一種營銷策略,這些大公司承諾創造一個全新、更好的社會,讓人們購買他們的商品。事實上,數字化是基于經濟和社會的連續性和技術變化的辯證進程,元宇宙所憧憬的未來數字化生活形態未必是真正的人類美好數字生活圖景的范式。元宇宙作為全新的社交媒介,只是數字資本積累另辟賽道的提前布局而已。在元宇宙所建構的虛擬現實社交媒介場域中,一種新的生產模式和分配模式將會建立,數字化勞動者的價值看似獲得了最大化的尊重與滿足,但這也鞏固了數字資本對人的全方位掌控的根基。“共同性本身就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互相嵌套的,和價值自我增殖的資本邏輯是一致的,所以它并不是被諸眾占有就萬事大吉,反而讓原本差異性的諸眾再度淪為‘為價值增殖’而勞動的同質性的勞動主體。”數字驅動、智能驅動的價值增殖商業模式是數字時代下的重商主義,這是一種具體的經濟行動實踐,但它卻向更加私有化的重商主義之路邁進了。數字化媒介作為交往媒介的本質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它開始掌控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重塑著人類生活的基本形態。元宇宙空間化場景再加上數字化貨幣的應用,一個“數字帝國”的基本形態是隱約可見的。另外,元宇宙所宣稱的創意經濟,也是非物質生產領域的智力剝削的數字化表現。“就是說,從事各種科學或藝術的生產者,工匠或專家,為共同的商人資本即書商而勞動,這種關系同真正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關,甚至在形式上也還沒有從屬于它。在這些過渡形式中,恰恰對勞動的剝削最大……”顯然,元宇宙的資本剝削與上述馬克思所闡述的“書商剝削”具有內在一致性。作為媒介的元宇宙從技術切實性的維度聚合起普遍交往的潛在范式和終極可能,以具身存在感作為連接時空的媒介,確實讓人對它有著很多期待。但媒介技術泛化影響了人的現實獨立性始終是具有非正義性的一面,雖不可依此抵消其所有價值,但也必須對元宇宙的媒介特性做生活世界“殖民化”的解構,從而讓人在交往行動中認清技術本質和媒介本質。
元宇宙是一個數字化的智能交互平臺,其目標定位于更好地連接人的工作。作為數字化的智能平臺,其開創、發展都離不開資本的投入與扶持,而資本增殖的方式無外乎智能平臺的使用、智能設備的銷售、文化創意產品的銷售以及平臺廣告費用等。然而,目前對平臺資本主義存在著兩種敘事風格,其話語機制可以從表1所示的對比中予以呈現。

表1 平臺資本主義的敘事?
從兩種截然相反的敘事風格中,我們可以想見作為平臺資本主義的元宇宙也必然兼具這兩種敘事的一些基本特征。平臺作為信息交互媒介,其最大的資源來自于用戶的數據信息,平臺只是用智能算法對平臺信息進行了整合運算,并將這些信息以圖片、視頻、全息圖等形式再次呈獻給用戶。用戶數據信息的價值就是平臺資本的價值。元宇宙所要創建的平臺也是這種模式,只是通過最新的人工智能、大數據、物聯網、區塊鏈技術將數據信息以更具切身體驗和存在感的全息圖模式予以呈現罷了。“因此,在一切照舊的情況下,即在沒有任何集中監管行動的情況下,市場力量的自發演變將很快導致傳統(通常以本地為基礎)垂直行業動態的結構性變化,導致(少數)平臺之間(多個)全球市場的競爭。”平臺資本主義走向壟斷是資本本性的必然結果,雖然數字平臺倡導分散與共享的價值理念,但這也只是針對用戶的數字信息共享而言的。平臺資本主義一方面對用戶信息以各種隱私協議和服務協議方式肆意收集和利用,另一方面又將這些數字信息據為己有,充分利用算法加持,深度挖掘用戶價值,壟斷服務內容,獲取超額剩余價值。這種“分散(用戶)—集中(平臺)”的經濟獲利模式引發理念與行動、主體與價值、自由與開放等各種形式的悖論。平臺經濟發展以免費模式快速擴展群體用戶規模,然后以上市套取利潤為目標,平臺所倡導的基于長期主義的服務和共享的價值理念在這種急功近利的經營模式下顯得無比蒼白。平臺資本所采取的眾包模式、非雇傭勞動,以及衍生的底層數字勞動者的境遇是對這種悖論最好的詮釋。平臺的發展沒有帶來工作日的減少,反而是工作時間和勞動強度的加大,“如果他的生命力每天的消耗超過一定限度,就不能日復一日地重復使用了。可是,我已經說過,這種限度有很大的伸縮性”。平臺對底層數字勞動者的剝削無一不在詮釋這種消耗限度和剝削限度的極致擴展。
元宇宙概念的提出旨在為數字資本尋找新的平臺和風口。在這一進程中,作為消費者而言,確實可能獲取工作交往的便捷性和交互溝通的存在感,但如果從數字勞動者角度出發,只會讓勞動者卷入工作與休閑更加模糊的漩渦。作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之奠基的自由時間、自由勞動與創造性實踐都會被數字資本的發展趨勢和技術家長主義所裹脅。因此,作為平臺資本主義的元宇宙是數字資本開疆拓土的又一個舞臺,其所暗含的對普通勞動者的社會排除的壓力也與日俱增。這就是元宇宙作為平臺資本主義“新機器”的有力例證。
元宇宙是一個新的更高級的賽博空間(Cyber space),它是一種全真互聯網空間系統。一般的賽博空間交往與勞動將虛擬交往和虛擬勞動下的身體不在場放大了,雖然可以利用文字、圖片交流和傳遞信息,進行勞動協作,但快捷的同時卻無法打破身臨其境的存在感體驗困境。元宇宙所依托的技術特性將給人的交往與勞動協作插上“全真”存在感體驗的翅膀。比如,當你需要進行遠程視頻會議時,你所處的空間和會議的主空間之間是存在差異的,但有了元宇宙的場景化全真全息圖模式,你將可以和會議現場的其他人一樣,直觀接收信息和感受會場人員的情緒變化。這與一般的遠程視頻會議有著本質的區別。因此,從“身體”不在場走向身體的“身臨其境”所帶來的交往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實現交互的本質在于數字化身體的信息傳遞,更像是一種“符號身體”的交往,而元宇宙下的交往逐漸消解了肉身不在場的窘境,實現了全息圖式的存在交互。另外,元宇宙也改變了協作勞動的空間格局。機器工業時代,人的勞動被固定于機器旁邊;互聯網時代,人的勞動被置于網絡和電腦之中;移動互聯網時代,人的數字化勞動被手機和移動設備所牽制;而元宇宙時代,人的勞動將是全息空間,人的工作地點不再被限定于任何空間之下。工作與閑暇的時間維度也將改變,工作與閑暇的切換將可能更加頻繁,勞動與休閑的場景切換也會更加快速。元宇宙的全真在場交往與勞動模式,降低了虛擬性、符號性身體產生的“失真”交往可能性,將具身體驗感和存在的感知能力進一步放大,是技術性地對人的感知能力的一次人類增強。但這容易引發身份認同與自我異化危機。越是高級的賽博空間,越是容易讓人產生身份認同的危機,這是賽博空間虛化身體的必然。“身體不僅僅是我們‘擁有’的物理實體,它也是一個行動系統,一種實踐模式,并且,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中,身體的實際嵌入,是維持連貫的自我認同感的基本途徑。”?當元宇宙所創設的全真全息模式開啟后,人的身份認同會更加艱難,虛擬世界的自我與肉身的實體自我之間會陷入一種恍惚和朦朧之中,虛擬現實的超頻切換,會讓自我認同發生偏移,人們或許不再關切身邊空間的事實與判斷,反而更加關切地平線之家和地平線世界的“我”與“他”、人與物。“賽博空間交往中的人性異化主要表現為主體意識的弱化,賽博空間的交往將時空分離,人的身體不再成為主體的束縛,同時身體異化也消解了作為主體的人發展與生存的意義和信心。”綜上,最終這種關切極有可能走向對現實肉身的蔑視,走向對生命本體的輕視,顯然,這樣的身份認同與自我異化危機是人類難以承受的。
元宇宙空間的數字勞動是一種智能系統下的勞動。智能系統的“類人智能”和勞動能力都是現實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每一次技術變革都會引發技術性的失業潮,雖然這種技術性的失業潮會隨著教育和培訓的擴展,以及人類對智能系統技術的掌握而逐漸獲得消解,但“與智能系統的數據越來越豐富、聯系越來越多樣、網絡越來越龐雜、技能越來越專精、反應越來越機敏、協作越來越‘默契’等相比,普通勞動者顯得越來越‘原始’笨拙甚至愚鈍。目睹各種智能系統有條不紊地日夜忙碌,普通勞動者有時即使希望人機協作、參與一些輔助性的工作,也往往感覺力不從心”。當元宇宙之下的智能系統勞動場域逐漸全面取代線下的實體勞動場域而成為經濟和社會活動的基礎性配置和勞動空間時,智能系統的自主勞動將日益成為生產和服務的支柱性力量,成為經濟效益和社會財富創造的源泉,人的勞動主體地位將受到嚴峻挑戰。雖然元宇宙標榜將迎來創意經濟的時代,但作為創意基礎而存在的生活世界均已處于虛擬化之后,人的創意性的現實基礎又從何而來呢?顯然,元宇宙空間下的勞動將帶來現實中不少普通人群勞動主體地位的進一步喪失,并且作為資本主導的元宇宙勞動空間一定會排斥那些無法融入元宇宙的人群,那些人將成為無法獲取元宇宙地平線之家勞動資格的“數字窮人”和“無業游民”。
人類對技術的迷戀將人的創造性無限展現了出來,所以,元宇宙是技術邏輯進路的必然結果。然而,“‘技術的邏輯’有時可能背離人們的初衷,偏離預設的軌道,掙脫人們的控制,導致公開的或隱蔽的反主體性效應。一種技術的應用范圍愈是廣泛,愈在社會系統中具有基礎性地位,其‘自主性邏輯’往往愈是強大、‘任性’,產生的反主體性效應往往愈深沉、強烈”。元宇宙承載了人類用技術邏輯創設的新系統、新空間、新領域的可能想象,然而,技術邏輯的宰制和自主性會讓創造者的人類主體性也迷失其中,技術伴隨及其技術勸導將改變人的行為習慣模式、活動方式軌跡、倫理道德判斷。人的主體性、自主性是哲學話語下的人存在的根本性依據,即便是面對宗教這樣一種人類創設的有關信仰的問題領域時,人的自主性也沒有被完全剝奪。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就強調,“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因此,當元宇宙有可能對人類主體性和自主性有所僭越時,人類必須對元宇宙的技術邏輯、資本邏輯、系統邏輯進行范導性的道德提醒和倫理反思。元宇宙的技術邏輯是技術的系統集成,所有這些技術的邏輯都有一個基本的目標導向,即對人類智能的增強。技術主導的人類智能增強在機器時代、互聯網時代、數字信息時代的顯著能量已經有過充分的展示,但無疑這些人類增強的技術革新對社會發展的負面影響也讓人的自主性處于技術的裹脅之中。機器時代對人的體力的顯著剝削與精神壓抑,互聯網時代對人的行為牽制和道德審判,數字信息時代對人的數字剝削和對數字窮人的社會排斥都是明證。因此,由資本主導的技術邏輯雖然懷有人類增強和美好生活的愿景,但其中也必然充斥著對資本傲慢的臣服和對技術自主的無奈,不對技術邏輯進行必要的倫理規約、不對資本主導進行必要的約束監管,都將引發人的主體性地位的萎縮。
人的主體性存在和地位是在時間性與歷史性的構建中確立和完善的。海德格爾認為,“時間被當作時間之內的狀態,世內存在者就在這種‘時間’‘之中’照面”。當元宇宙所構建的虛擬現實空間逐步打破時空的限制后,人的主體性存在的時空就會變成隨時隨地的“照面”,而作為常人的“操心”也會日益增強。元宇宙在技術的加持中創造了海德格爾眼中的“空間性時間性”,從生存論意義上來說,“此在之為空間性的,只因為它能作為操心存在,而操心的意義是實際沉淪著的生存活動”。元宇宙所標榜的具身體驗感與全息存在感依然沒有超越“操心”“在世”的生存論意義,更不要說人的美好生活式的存在了。此外,即使元宇宙拉近了人類彼此之間的時空距離,促進了有效溝通和人的聯結,也難以消除此在的繁忙與操心,甚至是制造了更多的繁忙與操心,從而遺忘本能與獨在訴求將如何得以安頓呢?
總之,盡管元宇宙所要創建的生活世界尚未真正到來,但其對生活世界的塑造基因已經在播撒。元宇宙作為可能的新的虛擬現實“空間奇點”勢必對人的交往范式和勞動形式產生重要影響,一種新的數字勞動場景空間也即將誕生。面對作為平臺資本和技術邏輯建構下的元宇宙,人的主體性地位和自主性價值維度極有可能面臨挑戰。人類應未雨綢繆,認真權衡和審慎規約,打破新系統世界可能的僭越與控制,有效維護人類在現實生活世界交往活動、勞動形式等方面的自主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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