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波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宗教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搜集整理不僅是民間文學學科研究的方法,也是民間文學知識生產的一種方式。“搜集資料,從現代民間文學出現就成為其研究的主要步驟”[1],民間文學學術史研究與搜集整理話語關系密切,在一定意義上,搜集整理的規模、范圍和成果,決定了民間文學研究的深度和廣度。20世紀上半葉是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搜集整理者已由19世紀末法國傳教士轉向中國學者,搜集整理內容已不再局限于口頭神話,彝文典籍、神話儀式、民俗事象都成為對象,既擴寬了傳教士以宗教傳播為目的的選擇性搜集整理,也為20世紀下半葉有組織的自上而下式的民間文學調查隊集體搜集整理提供經驗參考。具體而言,在20世紀上半葉云南彝族神話的搜集整理中,二十年代主要以楊成志為代表,三四十年代主要以陶云逵、馬學良為代表,他們的搜集整理并非專門為研究神話而進行,而是以語言調查、民俗文化研究為目的進行的附屬性調查,是人類學調查與研究的一部分,屬于云南彝族神話研究的初始期。盡管神話學的學科范式意識并不明晰,但作為早期學者通過實地田野調查,他們一方面記錄整理和搜集到一大批珍貴的文本,為后來云南彝族神話調查與研究奠定文獻基礎;另一方面,創新云南彝族神話整理的方法論范式,踐行多學科和跨學科的民間文學研究實踐,為20世紀下半葉,尤其是五六十年代中國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提供理論和方法的參考。
1928年,中山大學青年教師楊成志赴云南昆明、巧家,四川大涼山彝族地區進行了為期近兩年的田野調研,先后寫出《云南民族調查報告》《云南倮倮族的巫師及經典》等代表性論著,成為國內較早搜集整理和研究云南彝族神話的學者。
《云南民族調查報告》原載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1930年5月21日第十一集第129-139期合刊。其第九部分為“《云南民間文藝集》資料”,制作了《云南民間文藝征求略表》,分發給了七十多個縣的學生填寫,其中包含“故事或傳說”。“這次我赴滇本是以調查民族專責的,但民族與民俗的關系如同兄弟姊妹一般的親切,我眼見云南民間文藝的豐富及流行,不亞于他省,或且過之,這種資料怎忍任他放棄而不收羅?”[2]83楊成志的彝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只是云南民族調查研究工作的一部分,并沒有田野調查范式意義上的神話搜集整理,但他明確從四點回答了“為什么要調查西南民族”問題,即“學術上的研究”“民族主義的實現”“考察上的實行”“文化上的貢獻”。[2]138-139進一步而言,可從以下幾點深入理解其《云南民族調查報告》的實踐意義:其一,調查彝族在內的西南民族,為學術研究提供新資料。其二,通過民族語言、心理、習俗和文化等調查,為民國政府制定民族政策提供科學依據。其三,改變外國人調查和研究中國民族文化的隔膜現象。外國學者、傳教士等因調查時間短、不通語言文字等原因,出現調查內容和研究成果不全面、不客觀的現象。同時,這種身體力行的實踐行為,也是接續“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到民間去的傳統,通過深入實地的調查研究,增強民族文化自信心。其四,扭轉少數民族文化缺失和失語局面,重估少數民族文化在中華文化中的地位和貢獻。鄉村文明和少數民族文化因長期遠離城市和文化中心,其蘊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特質和中華民族精神在歷史上有意或無意地被遮蔽。楊成志作為早期民俗學者,深入云南彝族地區調查神話,是接續“文藝”“學術”及“民族國家”多重目的之傳統與使命,體現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和學術擔當。
《云南倮倮族的巫師及經典》包括“導言”“倮倮經典與巫師的關系”“倮倮經典的內容”“倮倮經典的兩實例”“倮倮經典的分類”“一百三十部倮倮經典的原名”(1)為尊重作者原創,本文引用原文中的部分文字依舊保留原貌,如“倮倮”“亻羅亻羅”等字樣,特此說明。等內容。作者通過廣泛搜集彝文文獻130部,將畢摩經典分為16類,其中“歷史與傳說類”涉及彝族神話。他指出畢摩經典的特點:“倮倮經的語句,多系五言,意義簡樸,音韻自然”[3]841。畢摩經通常是五言詩體,與畢摩的關系緊密。畢摩是彝族社會的知識分子,掌握彝語文,經典由畢摩執筆或謄抄而成。從其論述內容可看出:一方面他對畢摩經典的分類,基于畢摩與祭祀儀式關系認知基礎上的劃分,突出了彝族人的精神世界與民間信仰的關系,也為彝族古籍文獻分類提供參考。另一方面他將彝族神話歸入歷史與傳說類,體現彝族神話的歷史化敘事功能,也反映神話與彝族社會發展變遷的互動關系。
盡管楊成志在云南彝族地區調查期間,因缺乏系統專業的人類學理論和方法訓練,遇到一定困難,但其作為較早深入云南彝族地區進行田野調查的學者,與彝族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此次調查活動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對云南民族有系統的調查”[4]43,搜集了大量彝族畢摩文獻,為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研究提供重要資料,在學術界產生相當影響。其一,他對彝文經典進行漢譯,開啟畢摩經典彝漢互譯的先河,發掘彝文經典的學術價值,將畢摩經籍為代表的彝族文化推介到漢語世界。其二,他對彝族文獻進行初步分類,把神話作為彝族歷史內容加以歸類,有力提升了彝族神話的學科地位和價值。在彝族地方性知識譜系中,經籍文獻記載的內容大多被彝族人當作歷史,被譽為民族“根譜”。他將神話作為彝族歷史的一部分加以分類,既尊重彝族民眾重視歷史觀的文化傳統,也提高神話在彝族社會的知曉度。其三,他還重視畢摩與彝族社會歷史關系研究,畢摩是彝族社會的文化持有者,成為解讀神話的關鍵人物。誠然,他尚未專門搜集和研究云南彝族神話,但認識到彝族神話的存在形式和傳承主體分別是彝文經典與畢摩,彝文經典含括歷史類的彝族神話,畢摩是彝族神話的最早傳承者等重要學術信息,這些對后來的彝族神話研究有著重要啟示。
1933年,剛從德國柏林大學學成歸來的陶云逵受中央研究院委派到云南民族地區進行調查研究。他對瀾滄江和怒江流域的傣族、傈僳族等進行個案體質測量,為云南民族研究奠定基礎。《大寨黑夷之宗族與圖騰制》是陶云逵在西南聯大任教期間發表的一篇重要論文,基于他對玉溪市新平縣揚武鎮魯魁山大寨彝族納蘇支系的宗族祭祀習俗、動植物圖騰崇拜做了田野民族志。根據其調查資料,[3]799-801現綜合舉例如下:

表1 魯魁山大寨彝族納蘇支系動植物圖騰崇拜
他通過調查發現,彝族人認為這些圖騰由祖先變成,是宗族的保護者。“我們看到在黑夷社會中有宗族型的社會組織,以動植物為姓,族外婚,宗族份子對其姓物守有若干禁忌而且認為他們自己和姓物有著一定的關系。”[3]802由此可見,這種動植物變祖先的敘事是彝族祖先神話的典型代表,換言之,彝族祖先神話類型在彝族神話中占有重要地位,緣由為彝族是一個祖先崇拜極為盛行的民族,對祖先的崇拜和相應的信仰習俗自然而然地影響到神話的形成和傳承。
彝族家庭之上有宗族,宗族中產生族長,負責宗譜和祭祀,形成結構嚴密、分工明確的彝族家族文化體系,旨在加強彝族族群的文化認同、情感聯絡和民族團結,從而形成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彝族祖先神話的產生與這樣的民俗文化緊密相連,從民俗事象形成再到口頭傳統流布,旨在不斷強化彝族的民族共同體意識及凝聚力。陶云逵學習體質人類學,但在抗戰的特殊時空背景下,調查和研究云南彝族的圖騰、神話、祭祀等民俗文化,這不僅是學術研究方向的轉變,也是在國難當頭和民族危亡之際,通過云南彝族民間文學與文化的調查,獲得中華民族文化記憶之素材,旨在激發民族團結的基因,更好地實現學術報國之理想。
中山大學雷金流對云南澄江松子園彝族地區調查后,寫出《云南澄江亻羅亻羅的祖先崇拜》,最初發表在《邊疆公論》1949年9月第3卷第9期。該文內容包括“喪葬禮俗”“祖先的祀奉”“金竹爺爺”“松樹爺爺”四部分。作者首先考察彝族喪葬習俗,進而認識到彝族祖先崇拜在彝族社會的重要影響。彝族長者去世后,進行隆重的喪葬祭祀活動,通過畢摩指路,進而實現亡靈回歸祖先發祥地,與祖先團聚。靈魂不滅觀念和祖先崇拜思想對彝族人的信仰產生較大影響,子孫后人就憑借實物進行祭拜,如竹、松樹。該文中“金竹爺爺”涉及彝族神話。雷金流講道:“竹是人的來處,也是死人的去處。何處來就何處去。這種富于象征主義的道理,正與我們相信人是泥做成的,死后還是化成泥的觀念一樣。”[3]809這類祖先神話源于竹圖騰崇拜,彝族先民認為竹與彝族祖先有血緣關系,即人祖來自竹子,進而形成竹子圖騰崇拜,這是較為典型的彝族祖先崇拜與圖騰崇拜的早期研究成果,為后來相關研究提供了珍貴的田野資料。雷金流的云南彝族神話研究,涉及彝族族源神話,即彝族祖先來自竹子,旨在建構族源歷史,強化民眾對族群的歷史認同和文化記憶。
從學術發展史來看,自圖騰理論引進中國后,圖騰與彝族文化研究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從歷時性角度看,進入21世紀,左玉堂在《彝族文學史》《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史》等論著中全面介紹云南彝族民間文學發展分期,并把云南彝族神話分類為開天辟地神話,日月星辰神話,動、植物神話,圖騰、始祖神話,洪水、人類再繁衍神話,文化起源神話,神和神性英雄神話七個類型[5],從而將圖騰與神話類型相聯系,既豐富云南彝族神話的分類,又突出圖騰類型在云南彝族神話中的重要位置。從這個意義上講,陶云逵、雷金流的彝族圖騰崇拜調查研究為后來相關研究做出較早的探索實踐,具有較高的學術參考價值。
國立長沙臨時大學西遷昆明途中,中文系學生馬學良曾參加湘黔滇旅行團的民間歌謠組,在聞一多指導下搜集整理沿途的民歌和語言(2)在旅行團成員中,教育系大三學生劉兆吉搜集采錄2 000多首各民族的歌謠,并整理出771首,匯編出版《西南采風錄》,成為西南聯大時期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重要成果,得到聞一多、朱自清、黃鈺生的充分肯定,并欣然寫序予以鼓勵。,并發表《湘黔夷語掇拾》,為其一生的學術事業奠定了方向。在西南聯大讀研究生期間,馬學良深入云南撒尼人地區調查語言,撰寫碩士論文《撒尼倮倮語法》(出版時定名為《撒尼彝語研究》),進一步了解云南彝族民俗和文化,為彝族文化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期間,他長期深入武定、祿勸等彝族地區搜集整理和翻譯彝文古籍,并先后發表多篇關于彝族神話和民俗文化的研究論文,奠定了云南彝族神話和文化研究的基石。“神話傳說、生活習俗、歷史典故、宗教儀式不僅是研究彝族文字的豐富材料,更是考察語言、破譯彝文經籍的重要途徑。‘以俗釋經’,把語言學研究和社會調查研究有機結合,是馬學良彝語研究的重要特點。”[6]可以說,云南彝族神話研究是其民間文學研究學術履歷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現選列幾篇彝族神話的重要論文予以闡釋,從中可窺見馬學良的云南彝族神話研究思想和貢獻。
《從倮倮氏族名稱中所見的圖騰制度》發表在《邊政公論》1947年12月第6卷第4期。文章從“由倮經中的記載論證”和“由靜待氏族名稱推測”兩個方面進行分析,得出“倮族每個氏族,似有他們所崇拜的圖騰對象”之結論,回答彝族是一個實行圖騰制度的部族問題。其中,馬學良亦引用陶云逵的《大寨黑夷之宗族與圖騰制度》的資料。可見,他們均對彝族圖騰制度問題感興趣,馬學良則在田野資料基礎上,運用彝族文獻分析得出彝族圖騰崇拜結論,相較于陶云逵的研究,實現了田野和文獻相結合,突出了彝文文獻的優勢性和重要性。
《黑夷作齋禮俗及其與祖筒之關系》原載《邊疆人文》1944年7月第1卷第5、6期。論文基于作者在尋甸、祿勸、武定和巧家等地區調查彝族納蘇支系基礎上而得,主要分為“黑夷釋民”“作齋的意義”“祖靈與祖筒”三部分。作者首次對作齋、作祭兩個概念做出詳細闡釋,可見作者田野調查及彝族民俗研究功力之深厚。“作祭是追祭死人的祭儀,往往在人初死后舉行這個儀式。……作齋是繼作祭以后的一個儀式。作祭是指引由生入死的陰路變成陰鬼,作齋是超度陰鬼變成仙靈。”[3]829厘清“作祭”和“作齋”二者的聯系和區別,對于后來彝族喪葬禮俗和彝族祖先崇拜問題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在論述“祖靈與祖筒”這部分時,講述“竹靈神話”,實質以“祖筒”為例,分析彝族神話與民俗的關系。
《倮族的巫師“唄耄”和“天書”》是關于畢摩定義、職責范圍及畢摩經籍的闡述。其中,“神巫唄耄天上來”部分講述了畢摩的起源問題,即畢摩是天上下凡的神。畢摩起源神話有畢摩經書記載和口頭流傳兩種,大體內容相似。基于畢摩的神圣起源,作者將其職責分為司祭、占卜、醫病三大類內容。依據畢摩的三大職責,作者把畢摩記載的彝文典籍分為祭經、占卜經、律歷、譜牒、倫理、古詩歌及文學、歷史、神話、譯著等九大類,其中專門把彝族神話作為畢摩經籍的一種分類予以體現。馬學良關于彝族文獻典籍的分類,是基于對彝族文獻和畢摩文化考察的基礎上,對彝族文化、畢摩經典與儀式的互動關系有著深刻認識而做出的較為科學的文獻學分類。這種分類法為后來彝族古籍文獻學研究奠定基礎。他首次在彝文文獻分類中提出“神話類”,相較楊成志將神話納入“歷史與傳說”的分類法,更加細化和明晰,這對于提高神話學學科意識具有推動作用。
《云南倮族(白夷)之神話》是關于云南彝族神話的總匯,分別記載《洪水》《八卦》《山神》《尖刀草》《吸煙》《神馬》《大石頭》《圍腰布》《結發夫妻》九則神話。該文作為馬學良研究云南彝族神話的經典之作,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文章分為“引言”“夷邊的人祖神話”“夷人的三兄弟”三部分。引言部分是作者對神話定義的理解、中國神話發展歷史及馬林諾夫斯基神話功能學派理論的評述,反映出作者對神話學的理解和認識,觀點新穎。兩則神話則是作者在尋甸白彝支系和宣威黑彝支系中分別搜集整理的彝族祖先神話,對后來學者搜集整理云南彝族神話史詩產生了影響,如光未然對馬學良記錄白彝支系的洪水神話適當借用,并補充到《阿細先基》的整理中,從而將訪談對象阿細人歌手畢榮光遺忘的部分內容補充完整[7]。他將神話與信仰緊密聯系在一起,認為神話是信仰的產物,是原始人生活和心理的表現,是用荒誕故事解釋合理現象。這是對神話性質、地位和內容較為精辟的論述。作者長篇引述馬林諾夫斯基文化功能學派關于神話與民俗的關系論述,推崇其學術觀點,并結合中國神話實際,提出通過了解民眾的生活狀況和風俗習慣去理解神話的觀點。這是對該學派理論的一次具體運用,實踐云南彝族神話研究方法論的新探索。同時,他較早運用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方法,如他對蘊含彝族活態神話的彝族喪葬制度研究,將宣威調查情況與雷金流在澄江調查的喪葬風俗進行對比,從而得出自己的結論。
縱觀馬學良一生的學術事業和杰出成績,他不僅是一位國際著名的語言學家,也是一位蜚聲中外的民間文藝學家,對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科發展貢獻巨大。其早年對云南彝族神話和民俗文化的調查與研究,呈現如下特點:
第一,從內容看,他通過現代語言學的記音、彝漢對照翻譯等科學方法從事神話翻譯整理,既搶救和保存彝族神話,又進行彝族神話類型、內容和主題研究的知識生產。他搜集和研究的神話以祖先和洪水神話居多,祖先神話關涉彝族的起源問題,有力強化彝族的民族認同。云南彝族洪水神話更多演述洪水泛濫后人類繁衍再生的敘事,共性情節是彝族祖先阿普篤慕主持六祖分支儀式,旨在彰顯彝族始祖崇拜。其搜集整理的神話和研究內容,參與建構彝族文化體系,對文化認同具有理論意義。
第二,從目的看,他對彝族神話、民俗和文化進行綜合研究。發揮專業知識進行跨學科彝族神話研究,有利于透過神話的語言現象層面看到彝族民眾的深層文化心理。更為重要的是,如他所言:“同時更須介紹邊民固有之文化及作品,供內地人作施政改進的參考,邊民有文字記錄的作品,雖日漸湮沒,但留傳現在的還是不少,可惜以往把它估價太低,任其腐朽散佚,我們現在的責任,是在‘化腐朽為神奇’。”[8]文藝和學術研究大多為抗戰服務,這是具有愛國精神知識分子的所想和所為。馬學良搜集和研究云南彝族神話,旨在發現沉睡在神話中的民族精神和力量,如彝族神話中的英雄祖先敘事、洪水遺民的自強不息精神,從而不斷激發民眾的團結抗日力量。
此外,在西南聯大知識分子群體中,還有部分學者在相關學術研究中涉及神話問題,或者通過神話資料來研究其他問題。雖然是零星式論述或者零散的資料,但這些學術現象一方面豐富這一時期云南彝族神話研究的參考資料,另一方面突顯云南彝族神話的多學科價值和學術地位,二者共構了云南彝族神話在當時現實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社會功能。
抗戰期間,本地學者楚圖南、徐嘉瑞也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進行深入研究,并在外來學者與云南當地學者中間起到引領和協調學術風氣之作用。作為希臘神話的著名翻譯家,楚圖南曾發表《中國西南民族神話的研究》,這一重要神話研究論文首先充分肯定西南少數民族神話的多重價值,其次對西南民族神話做了分類,再次提倡了神話的比較研究方法,在云南彝族神話研究史上具有重要價值和地位。他認為神話不僅具有文學價值,還具有歷史學、民俗學、考古學等多學科價值,值得深入研究。他在該文中論述“西南民族的人祖神話”“金馬碧雞神話”“土主廟”“星回節的傳說”,一定意義上代表其神話分類觀。從西南民族神話的流傳情況看,這種分類雖不夠全面,但他特別強調人祖神話類型,意在說明該神話類型在西南少數民族神話中廣泛分布、影響較大。他還提倡各民族神話研究需比較分析,“以神話學的一般方法,來將它們清疏、整理、研究、判斷,得出準確的結論。又從這些結論中,來推論、來研究出西南民族的比較可靠的信史來。”[9]通過神話的比較研究,得出歷史結論,這是神話歷史化的主要觀點,在某種意義上強化神話的歷史地位和社會價值。
楚圖南還對流傳于滇西彝族地區的九隆神話進行解讀。作者將其作為人祖神話的典型,通過歷史上不同漢文記載的比較,認為九隆神話相比苗瑤語族的槃瓠神話則晚得多,應該是南詔之后才形成的神話。此外,他還認為丁文江搜集整理《爨文叢刻》中涉及的開天辟地神話,亦是融入了漢文化影響后形成的神話,較早探討彝漢文化交流交融對彝族神話的影響,具有相當的學術代表性。
大理白族徐嘉瑞是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云南文藝界的主要領導者和知名學者,他在專著《大理古代文化史稿》中論述金馬碧雞神話和九隆神話,研究視野廣闊,涉及考古、文獻分析、田野調查、比較研究等多種方法,觀點新穎,在云南地方文化史及云南彝族神話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作者研究指出,金馬碧雞神話在云南省內昆明、大姚及四川省會理縣廣泛流傳,但均來自一個神話原型,其傳播與民族遷徙關系較大。筆者以為,金馬碧雞神話源自中原金雞崇拜習俗,隨著人口遷徙和文化交流,南遷傳播到了西南。通過考證,作者指出會理有神馬傳說,而無碧雞。他還專門分析金馬碧雞神話在大姚廣為流傳的原因,及客觀的自然環境和交通軍事位置。結合前賢研究成果,筆者認為,金馬碧雞神話是由“金馬神話”和“碧雞神話”組成。秦時關中已經出現了“石雞神話”,漢代會理產銅礦,便有銅馬的地方神話。隨著中原與邊地西南人口、文化、經濟的交流,軍事及統治力量伸入邊疆民族地區,在云南和四川交界的大姚縣,因自然地理、礦產資源和交通要道等諸多因素影響,疊加形成了金馬碧雞神話,在滇西地區流傳較廣。后來隨著南詔大理國在昆明建拓東城,云南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轉移至昆明,該神話與當地風物相結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金馬碧雞神話,如今在昆明城市中心還能看到“金馬坊”“碧雞坊”標志性神話資源創造性轉化而成的城市建筑物。
徐嘉瑞側重從“蒙舍詔與九隆神話”關系進行論述,視角獨特而切中要害,簡明扼要地闡釋該神話的性質和特點。“九隆神話,本哀牢族之神話。”“九隆神話之特點,在以龍為圖騰。”[10]這些是基于文獻考據得出的具有創見性的論點,為創新“九隆神話”研究視角提供了參考。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徐嘉瑞并未明確闡明九隆神話屬于彝族還是白族,而是從“蒙舍詔與九隆神話”關系論角度進行闡釋,這是較為合理的。因為,從歷史文獻記載和現實情況來看,九隆神話在云南大理洱海地區、哀牢山的彝族、白族等民族中都廣泛流傳,將此作為哪一個民族所獨有的族源神話,都并非是嚴謹的學術態度。
綜上,楚圖南和徐嘉瑞均對云南彝族神話做過深入研究,但二人的研究側重點不同,楚圖南側重于西南人祖神話研究,通過比較的方法,突出苗瑤語族與藏緬語族人祖神話的共性和個性,體現了云南彝族神話的獨特性;徐嘉瑞傾向于云南地方民族神話研究,表現云南民族文化與中原漢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歷史事實,并突顯云南彝族等族源神話和地方風物神話的影響力。
馬學良基于國際彝學研究指出:“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葉的半個多世紀里,國外學者對彝族的研究基本上處于初期階段,除在彝文與彝語方面的研究較為深入以外,對其他課題的研究均停留在介紹概況和客觀描述的層面上,缺乏全面、深入、系統的理論分析和研究。”[11]作為彝學研究組成的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自19世紀末發端到20世紀上半葉發展再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持續發展,通過各個階段的比較分析,可看到20世紀上半葉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具有承啟作用。
首先,19世紀末法國傳教士保祿·維亞爾為代表的云南彝族神話搜集與研究,將傳教與搜集撒尼人神話相結合,試圖利用神話傳播天主教義,將搜集與研究神話當成一種傳播宗教的文化策略。因帶著傳教的深層目的,搜集翻譯整理的成果遠大于學術研究成績,且傳教士的活動大多集中于滇南和滇西地區,他們搜集整理的彝族神話因地理區域、彝族支系和方言區等因素,無法代表云南彝族神話的全貌。
其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民族識別和社會歷史調查工作的開展,自1953年始,《阿詩瑪》《梅葛》《阿細的先基》《查姆》等一大批長詩、神話、史詩經典被發掘整理出版,為大眾所知曉。這一時期,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民族文學史編寫、少數民族文學專業和學科建設等一系列事件在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的新文化事業發展的歷程中得到統一規劃和逐步推進,并互為共嵌,共同成為發展多民族文學和建構民族國家認同的路徑和方法。
最后,20世紀上半葉以楊成志、陶云逵、馬學良、楚圖南、徐嘉瑞等學者對云南彝族神話調查與研究的學術事件為討論,勾勒出一幅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云南彝族神話調查研究的圖景,呈現出鮮明的學術史發展特點。研究人員增多,從人類學者到民俗學者再到語言學者;研究內容增加,指涉祖先神話、圖騰神話、洪水神話、金馬碧雞神話、九隆神話等不同類型;研究范圍擴大,涉及云南各地區和各支系彝族,對神話與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祭祀儀式關系做了探究,涉及范圍廣、研究主題多。鑒于此,這一階段的云南彝族神話研究建立在扎實的田野調查基礎上,通過文本搜集整理,運用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歷史學等多學科理論闡釋,開創了神話學研究的新范式。
20世紀上半葉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取得較為豐碩的成果,但是以往關于神話搜集整理為目的的研究并不明晰,這在一定意義上遮蔽了其學術史的地位、意義以及影響。換言之,學界尚未深入分析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云南彝族神話調查研究的時空背景。筆者試圖從內外兩個維度進行闡釋,勾勒出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與多民族國家建構相關聯的圖景。
第一,神話蘊含著民族精神與力量。“神話”一詞及神話學科,是近代以來從日本傳入中國的產物,在歐洲歷史上,作為民俗學的研究對象,民俗學家認為神話是民族精神的重要來源,蘊含著精神與力量。他們通過到鄉村搜集神話,進而借助文化生產與民間傳統建構民族國家認同。因此,神話與民族國家想象、浪漫民族主義思想緊密相連。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學者搜集整理云南彝族神話之際,正值日本入侵中國,抗日戰爭爆發,民眾對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擔憂不已,神話成為接受過西方人類學、民俗學教育的學者關注之物,他們紛紛寄希望于神話來探尋中華民族族源歷史,從遠古神話中汲取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團結拼搏、頑強斗爭的精神,不斷凝聚抗戰勝利的精神力量。“隨著抗日戰爭爆發,在民國前期‘五族共和’和‘中華民族’內涵表述的延續和影響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反抗外來侵略的環境下得到了空前強化,體現為各民族自我表述歷史上交流交融的淵源和中華民族認同。”[12]國民政府亦通過經費支持,委派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等專家學者通過對云南各少數民族地區進行調查,為制定民族政策提供學術咨詢。鑒于此,多民族國家想象與建構成為當時中國學者搜集整理云南彝族神話的目的之一。
第二,神話搜集整理作為解決邊地問題的重要策略。“當整體性的中國文化面臨外來沖擊的生死存亡關頭,邊地成為中國文化與文學想象民族共同體、凝聚團結民眾、塑造認同、建構身份不可或缺的力量。”[13]在中國東北三省失守,南京、武漢相繼告急的情境下,作為邊地的云南,其國家安全的戰略地位愈加凸顯,成為邊疆意義上的云南。作為國之重器,西南聯大遷至昆明,云南邊疆的戰略安全愈加重要。馬學良、陶云逵等西南聯大學者對云南彝族神話搜集與研究,彰顯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獨特性,肯定彝族民眾對自然和社會的適應性和創造力,并利用民族精神來源的神話增進中華文化認同與增強中華民族認同。譬如祖先神話,既起到了增強彝族身份認同和民族共同體建構的作用,也起到團結民眾,映現“中華民族是一家”的思想。洪水后人類再生神話突出同源共祖的神圣敘事,體現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從族源祖先神話演進到人類繁衍再生洪水神話,兩種不同的神話類型之間的關聯性,映射出民族共同體到國家共同體意識形成過程中多民族同源敘事情境,團結一致、抵抗外敵、抗戰必勝成為神話的現實隱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云南彝族神話搜集整理成為解決云南邊疆民族與國家問題的重要方法和策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