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傳豹
(浙江樹人大學,浙江 杭州 310015)
實現經濟收入從低到高的快速躍遷,同時能擁有高效自律的公共部門且競爭有序的社會,是人類夢寐以求的目標。但是,放眼世界各經濟體,能夠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持續有效地解決好這兩個問題的為數寥寥,依照通行的國際標準(透明國際全球清廉指數),現今世界約有10%的經濟體腐敗水平較低,從近十年廉政排名來看,排除資源依賴型經濟體,靠前的均為經歷過現代化或在高收入水平的經濟體,而廉政排名靠后的均為處于現代化進程或在中低收入水平的經濟體(1)Monte A D,Papagni E,The Determinants of Corruption in Italy:Regional Panel Data Analysis,General Information,2007,No.23,pp.379-396.。
已有關于腐敗影響因素的研究都暗含著制度和政府規模是外生的假設,與大多數學者的研究有所不同,基于新結構經濟學的理論框架,本文認為,經濟發展的階段決定著腐敗的規模,在發展初期,隨著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腐敗規模快速上升,在居民達到一定的收入水平之后有所減緩,此后趨于下降并到達一個穩定的水平。本文將從經濟學角度對經濟發展與腐敗規模的關系進行理論探討,并給出經驗檢驗。更重要的是,腐敗可能性的演變不僅與經濟發展水平提高帶來的政府干預和權力規模變化內生相關,還與合適的經濟發展模式及制度安排密切關聯。正確的發展戰略和產業政策目標能使政府規模控制在合意的水平,并將腐敗發生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因此,本研究將為政府基于不同發展階段和不同產業結構的實際情況,對反腐的財政和政策資源加以合理利用,并為制定最優的反腐敗策略提供更好的建議。
關于腐敗與經濟增長之間關系的研究,Huntington(1997)提出的觀點具有代表性,他認為腐敗有助于刺激經濟增長(2)Huntington S P,After Twenty Years:The Future of the Third Wave,Journal of Democracy,1997,No.4,pp.3-12.,這與很多經濟學
研究(3)孫剛、陸銘、張吉鵬:《反腐敗、市場建設與經濟增長》,《經濟學(季刊)》2005年第S1期,第1-22頁。(4)聶輝華、張彧、江艇:《中國地區腐敗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中國軟科學》2014年第5期,第37-48頁。(5)王賢彬、黃亮雄、董一軍:《反腐敗的投資效應——基于地區與企業雙重維度的實證分析》,《金融研究》2017年第9期,第67-82頁。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市場化程度低的時期,腐敗取代了市場交易,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經濟增長;當市場交易占據主導地位時,腐敗對經濟增長呈負面影響。但這種效應僅適用于少部分處于向市場經濟轉軌的經濟體(6)Mauro P,Corruption and Growth,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97,No.3,pp.681-712.,腐敗惡化了人類發展指數(7)Campos N F, Dimova R D, Saleh A, Whither Corruption? A Quantitative Survey of the Literature on Corruption and Growth, IZA Discussion Paper, 2010, pp.1-35.。從其他角度來看,李殷等(2021)考察了企業微腐敗行為對企業生產率的影響(8)李殷、劉忠:《微腐敗對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基于世界銀行對143個國家企業調查數據的實證研究》,《南方經濟》2021年第5期,第127-142頁。;牛朝輝等(2022)認為,腐敗多發于經濟社會轉型時期,官員的政治晉升和政治周期對腐敗和反腐敗產生影響,社會文化影響腐敗認知和腐敗行為(9)牛朝輝、黃慧騰:《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腐敗與反腐敗定量研究綜述》,《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第91-99頁。;徐法寅(2022)發現,民眾腐敗感知與實際腐敗狀況存在差異(10)徐法寅:《民眾“心中”和“眼中”的腐敗——框架闡釋理論視角下民眾腐敗感知的結構方程模型分析》,《政治學研究》2022年第3期,第49-60頁。。
而關于腐敗影響因素的相關研究,Tullock(2003)從理論上對壟斷性權力與腐敗行為作了開創性研究(11)Tullock G,The Origin Rent-seeking Concep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usiness & Economics,2003,No.1,pp.1-8.,現實中對市場活動的行政管制普遍存在(12)Krueger A O,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Rent-seeking Socie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74,No.3, pp.291-303.,學者們從政府干預規模、制度建設、民眾道德水平以及監管反腐力度四個方面對腐敗現象作了大量研究,核心結論可以總結為:將腐敗納入制度治理的軌道,在法律的框架下嚴格控制政府及其干預規模,讓市場機制決定資源配置(13)周黎安、陶婧:《政府規模、市場化與地區腐敗問題研究》,《經濟研究》2009年第1期,第57-69頁。。此外,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看,在職業升遷激勵目標下,地方政府會壓低生產要素(土地、勞工)價格,從而不利于控制腐敗的規模(14)陶然、陸曦、蘇福兵:《地區競爭格局演變下的中國轉軌:財政激勵和發展模式反思》,《經濟研究》2009年第7期,第21-33頁。。而增加高薪激勵、媒體監督和提升人力資本等舉措,有利于控制腐敗的發生(15)黃亮雄、孫湘湘、王賢彬:《反腐敗與地區創業:效應與影響機制》,《經濟管理》2019年第9期,第5-19頁。(16)黨力、楊瑞龍、楊繼東:《反腐敗與企業創新:基于政治關聯的解釋》,《中國工業經濟》2015年第7期,第146-160頁。(17)張璇、楊燦明:《行政腐敗與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來自中國120個地級市的證據》,《財貿經濟》2015年第1期,第77-89頁。。王傳利(2021)認為,應采用不同于“市場自發治腐論”要求的執政黨動員型反腐模式(18)王傳利:《市場、權力與腐敗——兼評長期流行的“市場自發治腐論”》,《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6期,第140-150頁。。王立峰等(2022)認為,權力集中程度和法紀意識是影響農村“微腐敗”發生的關鍵因子(19)王立峰、孫文飛:《農村“微腐敗”發生的誘因及治理對策——基于全國38個案例的定性比較分析》,《社會科學戰線》2022年第4期,第217-226頁。。
新結構經濟學認為,從傳統農業到現代工業的經濟發展過程是一個連續的光譜(20)張一林、林毅夫、朱永華:《金融體系扭曲、經濟轉型與漸進式金融改革》,《經濟研究》2021年第11期,第14-29頁。。為方便分析,本文將經濟發展分為勞動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兩個階段。Ju等(2009)采用人均資本擁有量來表征經濟發展階段,由于社會資本總量數據不易獲得,可以用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作為代理變量,排除少部分能源型經濟,人均收入越高則產業結構的資本密集度和技術水平越高,并且與前沿經濟體的技術差距越小(21)Ju J D, Lin Y F, Wang Y, Endowment Structures, Industrial Dynamics, and Economic Growth,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2009, No.17, pp.1-46.。對于勞動密集型經濟,可以通過借鑒或采用在資本密集型經濟已經成熟的技術,并且企業所投資的產業具有技術和產品市場成熟、處于世界產業鏈內部等特征,全社會容易對有前景的產業產生正確共識(22)Lin Y F, New Structural Economics: A Framework for Rethinking Development,World Bank Research Observer, 2011, No.2, pp.193-221.。
不同的要素稟賦結構和產業結構意味著不同的市場范圍、交易復雜程度以及風險種類,要求配備與之相適應的基礎設置,以降低經濟運行和交易費用,并且每個階段存在不同程度的公共知識的非排他性、基礎設置的外部性以及協調的信息成本,需要政府判斷經濟形勢、搜集發布信息并對企業、項目加強管理和服務。在經濟發展各個階段,政府的功能、作用方式和規模也會發生變化。在勞動密集型經濟階段,整個經濟和財富的規模較小,一方面對大規模公共服務和公共干預的需求不足,另一方面,公職人員權力尋租的收益較小,因此總體的腐敗規模處于較低的水平。隨著資本的積累和產業的升級,尤其是在利用與資本密集型經濟之間存在技術差距的后發優勢下,經濟發展規模的擴大需要政府的干預以彌補市場的失敗,包括外部性、產業的協調和總量信息供給等,政府規模上升,腐敗的可能性快速增加。隨著經濟向資本密集型轉變,與前沿技術和產業的距離不斷縮小,企業創新的不確定性增加,政府在產業指導和挑選勝利者方面的能力和優勢日益減弱,從而更加側重于宏觀監管,尤其是在知識產權、法律、金融市場等軟性制度建設方面,政府的規模和權力趨于精簡,腐敗的規模得以控制在較低的水平。此外,經濟發展階段和資本密集程度決定了企業的規模和分布,在以中小企業為主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和資本密集型產業的勞動密集環節,勞動密集型經濟具有比較優勢,政府向地區內數量眾多的中小企業征稅以及提供投資、經營活動審批等服務的交易成本相對較高,而大企業的交易成本較低,政府公共管理難度和機構規模也會變化(23)張光:《財政規模、編制改革和公務員規模的變動:基于對1978—2006年的實證分析》,《政治學研究》2008年第4期,第97-107頁。,呈現政府機構先膨脹后精簡的規律。
此外,一個經濟體的政府為實現某種經濟社會發展目標,會對全產業推行一系列的政策、措施以干預資源在產業間和產業內的配置,并使資源配置的方向不同于市場機制引導下的配置方向(24)Aghion P, Algan Y, Cahuc P, et al., Regulation and Distrust, NBER Working Papers, 2009, No.3, pp.1015-1049.。新結構經濟學認為,經濟發展戰略和產業政策包括以下兩類目標:第一,扶持過于先進而偏離經濟體潛在的比較優勢或保護過于陳舊而失去了比較優勢的產業;第二,扶持與經濟體的潛在比較優勢相符的產業(25)林毅夫:《關于中國經濟學理論體系建設的思考與建議》,《社會科學文摘》2021年第12期,第24-26頁。。腐敗規模取決于政府對產業的補貼規模以及產業政策目標與比較優勢的匹配程度。即使符合比較優勢,腐敗產生的風險也會加大:企業為了成為優先發展的部門會用大量的資源游說,以爭取補貼和扶持;優先發展部門的各種優惠條件,為腐敗活動提供了先天的土壤。經驗證據表明,對先行企業提供激勵的規模應該小且是暫時性的,可以通過公開、透明的渠道和責任機制使腐敗規模得到緩解,并將其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對于違背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為了達到其原先的發展戰略目標,將從宏觀政策環境、資源配置方式和微觀企業管理等方面排斥市場機制的作用(26)Lin Y F, Tan G F, Policy Burdens, Accountability, and the Soft Budget Constraint,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99, No.2, pp.426-431.,人為扭曲生產要素和產品的相對價格,向目標企業提供政策性補貼、優惠,使得預算軟約束現象普遍存在。一方面,利率上限管制以及較低的資源稅費等措施使得扭曲價格與市場價格之間存在較大的利差,為腐敗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企業會利用政策性負擔獲取事后免責,其實際得到的補貼將會大大高于政策性負擔所增加的成本,在經濟運行過程中會充滿非生產性的利潤尋求活動,也會加大對產權制度的干預程度。
根據對文獻的梳理與分析,進行研究設計:介紹數據來源情況及相關特征事實,根據理論推導提出研究假設,并構建計量模型。
腐敗指數以檢察機關立案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腐敗案件數和涉案人數為表征,腐敗程度數據來自1988—2020年《中國檢察年鑒》中各省(區、市)檢察機關立案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腐敗案件數和涉案人數的省級面板數據。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指標基于發展標桿指數(DBI),以13個經濟增長典范經濟體的發展戰略軌跡為標桿,并以其為標準測評各個對象的達標程度,從而測度產業結構和資本密集程度變遷的動態軌跡,相關數據來自世界銀行數據庫和筆者自行測算得到。前沿經濟體之間的技術差距、人均收入、人均政府財政收入和人均政府財政支出中行政管理費占比、國有單位職工占就業人數的比重、國有固定資產投資的比重、大學及以上學歷人口占比、外商直接投資占當地 GDP 的比例和進出口貿易額占當地 GDP 的比例等相關社會經濟指標數據來自1988—2020年《中國人口與就業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年鑒》。
通過觀察觀測數、均值、最大值、最小值以及標準差等指標,可以分析各個變量數據結構的合理性,排除極端情況的噪音干擾,以提高實證分析的可靠性和準確度。總體來看,核心指標數據質量較高,符合正態分布,立案腐敗數單位為人/件,觀測數一共有797個,均值為44,最大值311,最小值2,標準差為30;技術距離觀測數一共有1 116個,均值為0.3,最大值1.3,最小值0.06,標準差為0.2;發展戰略達標程度觀測數一共有1 116個,均值為89,最大值99,最小值29,標準差為10。其他控制變量指標也基本符合要求。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均收入水平從155.2美元增至1.2萬美元,是全球為數不多的經濟增長較快的經濟體。與此同時,腐敗一直位居當前中國社會問題的前列。本文以每百萬人口中的貪污賄賂案件立案數度量中國不同省份的腐敗程度?!吨袊鴻z察年鑒》發布的“貪污賄賂案件立案數量”是指整個社會所查處的腐敗案件,人均腐敗案件數量越多,表明所在省份的腐敗程度越高。從我國各地區的統計數據來看,1988—2020年,尤其是1998年以后,我國的腐敗程度從高位下降,雖然總立案人數和各省平均立案人數分別從2001年的47 661人和1 537.5人升至2020年的63 365人和1 804人,但總立案件數和平均立案件數分別從80 345件、2 678.2件降至3 032件、1 028件。全國每百萬人口立案件數從1988年的71.29件降至1998年的27.96件,2020年降至24件,每百萬人口立案人數則從37.34人降至30.3人。

(1)
發展戰略達標程度:
(2)
如果一個經濟體推行順應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則Uptst=100%,如果扶持發展超越或落后于當前階段的比較優勢所決定的最優的產業和技術,則Uptst<100%,實際值越小則表明扭曲的力度越大而達標程度越低。為估算中國大陸31個省份的發展戰略達標程度,以上海市為其他省份的技術前沿(這主要是考慮上海在改革開放40多年來人均收入和產業發展的水平一直居于國內前列,并且其他省份一直以來以上海為追趕學習的標桿,而在挑選前沿經濟體時要考慮經濟總量、人口規模等可比性),得到各省相對上海市的資本相對密集程度和產業相對水平,并通過最優發展戰略路徑公式,從而算出31個省份的發展戰略達標程度。
在經濟發展各個階段,政府的功能、作用方式和規模會發生變化。在勞動密集型經濟中,總體的腐敗規模處于較低的水平。隨著資本的積累和產業的升級,政府規模上升,腐敗發生的可能性快速增加;隨著經濟向資本密集型演變,政府的規模和權力趨于精簡,腐敗的規模得以控制在較低的水平。據此,可推導出如下兩個假設:
H1:一個經濟體腐敗的蔓延程度和規模與要素稟賦結構呈倒U形關系。
H2:一個經濟體腐敗的蔓延程度和規模與該地區和前沿經濟體之間由資本密集程度差異所產生的技術差距成正比,隨著差距的縮小趨于下降。
此外,腐敗規模取決于政府對產業的補貼規模以及產業政策目標與比較優勢的匹配程度。違背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為了達到其原先的發展戰略目標,將從宏觀政策環境、資源配置方式和微觀企業管理等方面排斥市場機制的作用。據此,推導出如下假設:
H3:一個經濟體腐敗的蔓延程度和規模與該地區的產業政策目標合意與否即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成反比,如果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政府,扶持發展超越或落后于當前階段的比較優勢所決定的最優的產業和技術,會使腐敗狀況趨于惡化,反之亦然。
為檢驗上述假說,本文構造如下計量檢驗方程式:
(3)

X代表其他的解釋變量:代表政府規模的指標為人均政府財政收入和人均政府財政支出中行政管理費占比,數值越大則表示腐敗的空間越大,系數符號均應為負;國有單位職工占就業人數的比重、國有固定資產投資的比重代表當地的民營化程度,數值越大表示市場化程度越低,政府在經濟發展進程中的作用和干預更強,系數應顯著為正;大學及以上學歷人口占比代表當地的教育水平,數值越大則表明民眾對腐敗行為的容忍程度下降,從而有利于對腐敗的公共治理,系數符號應為負;外商直接投資占當地 GDP 的比例和進出口貿易額占當地 GDP 的比例分別代表地區開放度和市場競爭程度,系數符號應為負。ηi、λt和μit分別表示省際個體效應、時間效應和隨機干擾項。
基于上述研究設計,本研究通過基準回歸、穩健性檢驗、異質性檢驗以及內生性檢驗等計量分析得到實證結果。
本文對式(3)進行回歸擬合,關于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及其平方項與腐敗的數量關系,從不加入控制變量的估計結果來看,系數符號均與預期一致,并通過了相應的顯著性檢驗。隨著發展戰略達標程度的提升,腐敗的空間和規模也隨之下降,與假設相容。這表明政府在通過產業政策干預經濟活動時,應該制定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目標,從而消除腐敗產生的制度性基礎。在不加入控制變量下估計了人均收入對數及其平方項與腐敗程度的關系,系數符號均與預期一致,并通過了相應的顯著性檢驗,該結果與瓦格納定律的結論一致,在經驗上證明了上文所給出的腐敗程度動態演變的邏輯是成立的。這表明隨著要素稟賦結構的升級,經濟發展過程中腐敗現象的擴張難以避免,治理大規模腐敗的根本之策在于迅速將所在國升級成為中高收入國家。在不加入控制變量下估計了與前沿經濟體的技術差距和腐敗程度的關系,系數符號均與預期一致,在固定效應模型中通過了1%的顯著性檢驗。這表明在經濟發展的初期,隨著本地人均收入的上升,腐敗的空間和規模也隨之上升,此后隨著技術差距的逐步縮小則趨于下降。由于技術差距的存在,發展中國家可以發揮后發優勢實現經濟快速增長,但這不利于腐敗的治理,政府在這個階段應更注意兩者的平衡,并適當以包容性的政策補償社會對腐敗所產生的不滿。綜合考察以上三類解釋變量的影響效應,與前三個估計結果一樣,系數符號穩定并與預期一致,尤其是人均收入與腐敗程度之間的倒U形關系仍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與假設相容。
在以上核心變量的基礎上加入了控制變量,結果顯示,在控制住其他影響腐敗程度的經濟條件下,假設中提出的核心變量仍然保持穩健;表征政府規模變量的結果與周黎安等(2009)(29)周黎安、陶婧:《政府規模、市場化與地區腐敗問題研究》,《經濟研究》2009年第1期,第57-69頁。的研究一致,隨著行政管理經費占比的上升,黨政機關及事業單位供養的工作人員和辦公支出增加,從而不利于腐敗規模的下降;表征市場化程度的指標顯示了預期的方向,隨著國有職工人數占比和國有投資比例的上升,腐敗有惡化的趨勢,但未通過顯著性檢驗;以進出口貿易占比和外商直接投資占比為表征的經濟外向程度對遏制腐敗的發生有正向的作用;關于受教育程度的指標,本文以大學及以上學歷人口的占比來表征,系數符號為正,并在5%的顯著性水平上,這與通常的推斷相反,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是,21世紀初大學擴招政策顯著提高了民眾的受教育程度,并且中國歷來重視高等教育的發展,注重高等教育資源在區域間的均衡,從而出現了人力資本水平與腐敗程度正相關的現象。
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為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被解釋變量為腐敗規模,前者為后者的前定變量,腐敗對發展戰略和產業政策目標的選擇影響較小,聯立性偏誤的可能性也較小。由于存在某些同時影響產業發展達標程度和腐敗規模且不可觀察的遺漏變量,需要引入兩階段回歸工具變量法緩解內生性問題對回歸結果的影響,并檢驗本文結論的穩健性。
從穩健性的角度來看,通過計算上文介紹的技術選擇指數來代替產業發展達標程度,以實現穩健檢驗。從基準的估計結果來看,TCI的系數符號為負,平方項為正,通過了顯著性檢驗,作用方向與預期一致,表明產業與比較優勢的一致性越高,則腐敗發生的可能越小。隨著更多控制變量的加入,TCI的系數符號為負,平方項為正,雖然未通過顯著性檢驗,但作用方向與預期一致;人均收入與腐敗之間的倒U形規律保持穩定,同時技術差距的系數均通過檢驗并與假設一致,而其他控制變量(除進出口變量外)的作用方向也保持不變。人均收入對數及其平方項與腐敗程度的關系:系數符號也與基準回歸保持一致,并通過了相應的顯著性檢驗;與前沿經濟體的技術差距和腐敗程度的關系:系數符號也保持一致,并且通過了顯著性檢驗;表征政府規模變量的結果保持不變并顯著;表征市場化程度的指標顯示了預期的方向,未通過顯著性檢驗;以進出口貿易占比和外商直接投資占比為表征的經濟外向程度顯示了預期的方向,未通過顯著性檢驗;關于受教育程度的指標,保持不變并顯著。
考慮到本文所關注的發展戰略對于不同地區腐敗程度的影響可能存在參數上的差異,從而產生異質性會影響到估計的準確度,因此在上述穩健性檢驗的基礎上,增加了異質性分析部分。解決上述參數異質性問題的最簡單辦法是根據研究問題的需要,把樣本分成各個區域子樣本,然后分別使用OLS方法估計參數。當然,也可以不進行分組,而是在基于總樣本的回歸中加入經濟發展指數與省份變量的交互項作為解釋變量,分析不同區域腐敗程度的影響差異。根據區域子樣本的劃分,將我國劃分為東部、中部、西部三個地區,東部地區包括北京、天津、河北、遼寧等11個省份;中部地區包括山西、內蒙古、吉林等10個省份;西部地區包括四川、貴州、云南等10個省份。隨后,將我國劃分為東部、中部、西部、東北四大板塊,并將四個板塊劃分為八大綜合經濟區,東北地區(黑龍江、吉林、遼寧),華北地區(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東部沿海(上海、江蘇、浙江),南部沿海(福建、廣東、海南),黃河中游(陜西、山西、河南、內蒙古),長江中游(湖北、湖南、江西、安徽),西南地區(云南、貴州、四川、重慶、廣西),西北地區(甘肅、青海、寧夏、西藏、新疆)?;谏鲜鰟澐值漠愘|性分析結果來看,各樣本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系數符號仍顯著為負,均通過了顯著性檢驗,作用方向與預期一致。從參數大小來看,雖然差異不大,但越是經濟發達地區,發展戰略的扭曲對腐敗程度的影響更小,越是經濟落后地區,發展戰略的扭曲對腐敗程度的影響更大。合理的解釋是:由于經濟發達地區相對來說要素稟賦更為豐裕,在發展戰略偏離比較優勢的情況下,經濟的扭曲程度以及政府干預市場的力度相對較小,從而避免更多腐敗的發生。
從內生性的角度,借鑒陳斌開等(2013)的實證檢驗方法(30)陳斌開、林毅夫:《發展戰略、城市化與中國城鄉收入差距》,《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第81-102頁。,采用與技術選擇指數高度相關的1964年開始的“三線建設”中“離受威脅邊境最短距離”(31)各地區省會城市離北部邊界線、東部海岸線或南部海岸線的最短距離。相關數據基于中國地圖和百度地圖測算得到,邊界線以中國地圖中的邊界線為準。我國各地區的發展戰略達標程度和技術選擇指數與該地區歷史上的重工業優先發展程度有關。歷史上的重工業布局是當期技術選擇指數的一個潛在工具變量,從 1964 年開始的 “三線建設”對以后的國民經濟結構和布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三線建設” 的目的在于防御外敵入侵,而20世紀60年代中國的威脅主要來自蘇聯、美國及中國臺灣地區。因此,重工業部門一般選址在離三者都比較遠的地方;“1963年人口死亡率”作為工具變量的原因在于生存條件惡劣的地方有利于抵御外敵入侵,“1963 年人口死亡率”將影響到 “三線建設” 選址。和“1963年人口死亡率”為工具變量。從數據上看,技術選擇指數與離受威脅地距離正相關,與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則呈反向關系。Hausman檢驗結果表明,內生性顯著存在,因此工具變量回歸結果更加準確。從回歸結果可以看出,考慮經濟發展戰略達標程度的內生性并不影響本文的基本結論;為檢驗工具變量的有效性,利用Sargan統計值檢驗工具變量的外生性和有效性,Sargan檢驗結果表明,模型不存在過度識別問題,即兩個工具變量都是有效的,比較不同工具變量的模型可以發現,發展戰略系數估計值非常接近,進一步說明了工具變量的有效性。
內生性檢驗的結果表明,本文的三個關鍵變量均與假設的預期作用方向和演變規律一致。發展戰略及其平方項均通過1%顯著性檢驗,發展階段指標與腐敗保持倒U形規律,表征技術差距的指標與腐敗之間呈先上升后下降的規律,這表明隨著發展階段的升級,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方式也隨之發生變化,從而擴大或縮小尋租空間。在緩解了模型的內生性問題之后,本文的主要理論假設檢驗仍然穩健。表征政府規模的指標系數符號變成負號,這表明在研究腐敗規模時,該指標并不能很好地代理政府規模,而對政府規模本身合意與否的判斷應基于相應的要素稟賦和產業結構;其他控制變量的作用方向保持不變。
本文在梳理現有研究文獻的基礎上探討經濟發展與腐敗的內在邏輯以及政府規模邊界的演變,提出了基于新結構經濟學視角的理論框架,并以中國1988—2020年的經驗數據進行了實證檢驗,得到了以下四個結論:第一,腐敗并非是經濟增長的潤滑劑,腐敗與經濟增長動態同步是經濟發展和產業發展達標程度的結果;第二,從動態的角度講,腐敗規模與要素稟賦結構(經濟發展階段)高度相關,兩者呈倒U形曲線的規律;第三,對發展中國家而言,政府干預的空間與其相對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大小正相關,后發優勢越大則政府干預和由此產生的腐敗可能性越大;第四,任何國家和地區,只有遵循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目標發展經濟,才能更好地做到政府挑選勝利者與高效廉潔的平衡。根據上述分析結果,可以為政府合理利用反腐的財政和政策資源并制定最優的反腐敗策略提供以下建議。
腐敗與經濟增長是經濟發展和發展戰略達標程度的結果。本文并不支持在短期內腐敗是經濟增長潤滑劑的觀點,已有文獻在計量模型中遺漏了產業政策目標以及所處的經濟發展階段這兩個關鍵的解釋變量,而腐敗與經濟增長所表現出的高度相關性是由前述兩個變量內生決定的。如果政府的產業政策違背比較優勢,將導致經濟的實際增長速度低于潛在水平,同時還會惡化尋租腐敗的現象。改革開放以來,一方面政府調整經濟發展目標使之與經濟規律適應,提高了資源配置效率,另一方面經濟發展達標程度仍然與合意的水平較遠,使腐敗程度有所擴大,因此,腐敗和動態增長同時產生。
應進一步提升市場化水平,積極推進法制建設,健全統一開放、公平競爭的現代市場化體系,加快簡政放權和政府職能的轉換,建立權力負面清單。推動勞動力、資本、 技術及土地等要素市場發展,破除要素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加快要素自由流動及提高要素配置效率,提升要素市場服務現代化經濟建設的水平。完善要素定價機制,減少要素價格扭曲。此外,減少地方保護和行政壟斷,促進統一市場的形成,構建公平、競爭和有序的市場環境。
在經濟快速現代化的過程中,尤其是發展中國家,腐敗的惡化可能難以避免。不過,這并不是說可以對腐敗現象放任不管。中國的經驗證據也表明,合理的發展戰略和產業政策目標對減少腐敗的發生有重要影響。達標程度高的產業政策使得政府對先行企業提供的激勵規模小且是暫時性的,腐敗的制度基礎在比較優勢戰略之下將不復存在。政府在制定產業發展規劃過程中應廣泛采納民智、尊重民意,由具有廣泛代表性的相關利益群體共同參與產業政策的決定,從而確保產業政策處于較高達標程度,消除腐敗的制度基礎。
在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應加強對重點支持產業領域的針對性反腐,對上述領域的企業設置和項目審批要更加嚴格,可以通過公開招標、分開拍賣等手段下放部分審批權;對其他領域的企業采用登記制、注冊制和備案制等方式進行監管。隨著經濟的發展,政府退出具體性的產業政策制定,反腐的重點應更注重法律體系建設、建立和完善檢察紀檢系統,在制度層面將腐敗限制在較低的水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