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絳
我曾寫過《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我很奇怪,自己怎么沒寫過《回憶我的母親》呢?小時候,媽媽難得有工夫照顧我,大概由于我與她接觸較少,我總覺得媽媽只疼大弟弟,不喜歡我。由于我脾氣不好,女傭們都說“四小姐最難伺候。”其實她們有幾分欺我。我的要求不高,我愛整齊,喜歡將褲腳扎得整整齊齊,可她們就是不依我。
我媽媽忠厚老實,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后知后覺,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罵我”。可她從不計較這些,不久后就忘了。她心胸寬大,不念舊惡,和任何人都相處得很和睦,一輩子沒一個冤家。
媽媽很聰明。她生于富商家庭,家里也請了女先生教她讀書。新舊小說她都能看,還擅長女工。我出生那年,爸爸為她買了一臺勝家名牌的縫衣機。她買來布料自己裁,自己在縫衣機上縫,一會兒就做出一套衣褲。在縫紉之余,媽媽常看小說,比如舊小說《綴白裘》,總看得吃吃地笑。看新小說時,她也能領會作家們的風格,例如她看了蘇梅的《棘心》,又讀過她的《綠天》,她就對我說:“她怎么學著蘇雪林的《綠天》的調兒呀?”我說:“蘇梅就是蘇雪林啊!”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說:“雖然她是名女作家,但不如誰誰誰。”她的這些評論,我覺得很恰當。
媽媽每晚都會記賬,有時卻想不起某筆錢怎么花的。每每此時,爸爸就奪過筆,寫下“糊涂賬”三個字,不許她在這件事上多費心思。可據爸爸說,媽媽每月寄給無錫大家庭的家用,一輩子都沒錯過一次。這很不容易,因為她是個忙人,每天當家過日子就夠忙的。因為爸爸的工作地點不固定,需要經常調動:從上海調到蘇州,又從蘇州調到杭州,從杭州調回北京,再從北京調回上海。
爸爸對這類工作生厭之后,就改行做律師。做律師要有個事務所,于是,他買下一座破舊的大房子,媽媽因此更忙了。后來,日寇侵華,媽媽隨爸爸避居鄉間期間,媽媽得了惡疾,一病不起,我們再也沒有媽媽了。
我想念媽媽,忽然想起自己怎么沒有寫一篇《回憶我的母親》啊?
如今,我早已無父無母,姊妹兄弟也都不在了。我坐在燈光中,寫完這篇文章,還癡癡地回憶又回憶。
三姐姐比我大五歲,許多起碼的生活常識,都是她教我的。
有一天,三姐姐告訴我:“有一樁可怕極了的事,你知道嗎?”她接著說,“每個人都得死。你知道什么是死嗎?”我當然不知道,感覺很害怕。三姐姐安慰我:“一個人要老了才死呢!”
我忙問,“爸爸媽媽老了嗎?”
三姐姐說:“他們還遠遠沒老呢。”
我就放下心,把三姐姐的話全忘了。
三姐姐又告訴了我一件事:“你總希望早上能躺著不起床,而我一個同學的媽媽就成天躺在床上。她并不舒服,很難受,她生病了。”從此,我再也不羨慕躺著不起床的人了,原來躺著不起來的是病人啊。
老、病、死,我算是粗略地都懂了。
“人生四苦”之中,“老、病、死”三姐姐都算懂一點,可她不懂“生”。“生”有什么可怕的呢?這個問題可大了,我曾請教過哲學家、佛學家,可他們眾說不一,我至今還沒懂呢。
我生命中最早的記憶是爸爸從媽媽身邊走過,然后說要將我帶到客廳,去見一位客人,讓我向對方行個鞠躬禮,叫一聲“太先生”。
我那時約四五歲,爸爸把我放在地上,還牽著我的小手呢。我對客人行了個鞠躬禮,叫了聲“太先生”。我記得客廳里當時還坐著一個人,現在想來,這人準是爸爸的族叔(我稱叔公)楊景蘇,號志洵,是胡適的老師。胡適說過,自從認了這位老師,他才開始用功讀書。景蘇叔公與爸爸經常在一起,他們既是朋友,又是一家人。
現在,我睡前經常翻翻舊書,有興趣的就讀讀。我翻看孟森著作的《明清史論著集刊》(上下冊),上面有鍾書圈點和打“√”的地方,都折著角。我細讀折角處的內容,頗有興趣。忽然,我想起這部論著的作者名叫孟森——小時候被我行鞠躬禮、稱為“太先生”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嗎?我知道,他說的是常州話,這是因為我叔婆是常州人,而和爸爸經常在一起的族叔楊景蘇卻說無錫話。我恨不能告訴鍾書,我曾見過這位作者,還對他行過禮,稱他“太先生”,可是我無法告訴鍾書了,他已經去世了。我只好記下這件事,并且考證過,已證明我沒記錯。
名師點評
本文思路清晰,文筆流暢。作者在102 歲重溫了自己孩時的記憶,語言看似平淡,樸素中蘊藏著深情,細節生動,真實感人,令讀者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