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于里
中國動畫誕生之后風華絕代,處于世界一流水平。百年來步履不停,百年來高歌前行。其間有過短暫的迷失和低谷,卻始終在曲折中前進,不斷創造新的可能。
20世紀初,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和萬滌寰兄弟四人相繼從南京來到上海,或學習美術或從事繪畫工作。在電影院里,他們看到了美國的動畫短片。從小迷戀皮影戲的萬籟鳴,眼看著“畫筆底下的人物真的動起來了”,激動不已。
兄弟們第一時間就想到:中國人能否做出自己的動畫作品?
他們曾給在上海的美國動畫制作人寫信,請教讓畫動起來的方法,但歐美動畫制造商將動畫技術和資料視為機密,并不愿意告知。萬氏兄弟只好自己琢磨。
他們租下一個7平方米的亭子間,白天各自上班,晚上聚在這里做動畫片實驗。無專業設備無專業資料,他們吸收了來自走馬燈、皮影戲等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養分,制作出中國第一部帶有廣告性質的動畫短片《舒振東華文打字機》。
中國動畫自此誕生了!
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國動畫史,約等于萬氏兄弟的動畫創業史。“要使中國動畫事業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必須在自己民族傳統土壤里生根”,萬氏兄弟既奠定了中國動畫立足于本土文化、充分彰顯民族品格的精神內核,也創造了中國動畫史上的諸多個第一:第一部動畫片《大鬧畫室》,第一部有聲動畫片《駱駝獻舞》,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
《鐵扇公主》也是亞洲第一部、世界第四部動畫長片。它首次把中國傳統的山水畫運用到動畫創作中,并借鑒中國戲曲藝術的造型特點,塑造了許多具有民間傳說色彩的生動藝術形象。《鐵扇公主》深刻影響了亞洲的動畫創作,“日本動漫之父”手冢治蟲正是因為在16歲時看了《鐵扇公主》,深受震撼,才走上動漫制作的道路。
新中國成立后到新世紀前,中國動畫史的另一華彩篇章主要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書寫。
上海美影廠于1957年正式建廠。作為早期成員,萬氏兄弟依然是其中的重要角色。1958年,萬古蟾拍攝了中國第一部剪紙動畫片《豬八戒吃西瓜》;1961年至1964年,萬籟鳴導演了我國第一部彩色動畫片《大鬧天宮》。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改革開放后至上世紀九十年代,是上海美影廠兩個輝煌階段,動畫界的“中國學派”佳作頻出,屢屢斬獲國際大獎。
“中國學派”以鮮明的民族風格著稱,題材多源于中國民間故事、古代神話、寓言、古典小說等,創作思路上融合中國水墨畫、剪紙、皮影戲、泥塑、木刻、年畫、折紙、窗花等民間藝術,具有濃厚的東方色彩。代表作有《神筆馬良》《驕傲的將軍》《小蝌蚪找媽媽》《大鬧天宮》《沒頭腦和不高興》《哪吒鬧海》《三個和尚》《山水情》《天書奇譚》《葫蘆兄弟》等等。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大鬧天宮》,是中國動畫史上的豐碑
從萬氏兄弟到“中國學派”,中國動畫有著世界矚目的輝煌開端。這離不開中國文化的源頭活水,離不開對民族特色的堅守與發揚。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紀初,在市場化以及“日風美雨”的沖擊下,中國動畫有過短暫的迷失。固然這一階段有《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海爾兄弟》《寶蓮燈》《藍貓淘氣三千問》《我為歌狂》等佳作,但數量與以往相比有所下滑。
不同于70后、80后的童年主要是國產動畫陪伴,90后的童年記憶里則多了許多外國動畫片。
2005年,國家廣電總局制訂的《關于促進我國動畫創作發展的具體措施》實施,鼓勵各級電視臺在黃金時段播放優秀國產動畫。國產動畫發展進入提速階段。
此后,我國動畫片的數量大為提升,2011年動畫片年產量遠遠超過日本和美國。更重要的是,新一代的中國動畫人重拾了國產動畫的精神內核。
他們意識到,不能在市場化過程中亂了陣腳,不能一味跟風失去自己的特色,應在保留自身文化特色的同時,重視觀眾需求,充分適應市場。這是中國動畫一次及時且必要的“正本清源”。
2005年,《喜羊羊與灰太狼》電視動畫開播,這一播就是17年,目前已播出2000多集。2009年,動畫電影《喜羊羊與灰太狼之牛氣沖天》成為中國電影市場上第一部票房破億元的動畫電影。2012年《熊出沒》首播,10余年來播出超過1000集,同時還有多部票房破5億元的熱門電影。中國兒童的童年再次有了更多國產動畫的陪伴。
這兩個系列得以成功的關鍵原因,在于創作者意識到人文精神的重要性,自覺在其中融入中國文化、中國傳統。
“喜羊羊之父”黃偉明說,最早的時候想的是“懶羊羊與灰太狼”,但考慮到中國人還是更喜歡有正能量、有正氣一點的形象,于是便將喜羊羊作為主角。“融合中國傳統文化,除了民間故事,還可以加入一些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
《熊出沒》電視動畫和電影的總制片人尚琳琳介紹,《熊出沒》的創意來源是以中國功夫、十二生肖傳說為元素的《十二生肖總動員》;好人勝利、壞人倒霉的設計,符合中華民族的道德評判;保衛生態、保衛地球的理念,亦是與時代主流的對接。
進入新世紀以來,除了拍出兒童喜歡的動畫片之外,國產動畫邁出了向“成人化”發展的步伐,這是國產動畫的又一大成就。
2015年上映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大獲成功,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它是一次對傳統西游故事的現代性改造,是大膽的,更是創新的。
誠如該片導演田曉鵬所說:“我們中國人的思維并不是很老套的,歐美很多題材我們都可以去做,關鍵是講述的方式—— 是不是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在講,我們現在就在探索用東方特色的語言去講故事。”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以突破50億元的票房,創造了國產動畫新的奇跡。導演餃子坦言,他很喜歡1979年上海美影廠出品的《哪吒鬧海》,對他而言,那既是美好的童年回憶,也是打破對于“改編”這件事本身偏見的范例和動力。
《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保留諸多傳統文化特色的基礎上,對哪吒進行顛覆式的重新設計,打造出象征著中國動畫人精氣神的“朋克哪吒”。創作之初,餃子就認為,只是重復過去“很不過癮”,他有冒險的勇氣與底氣。
國產動畫及時地“正本清源”后,主動地創造與創新,體現了新一代動畫人更具創新意識與進取心態的文化自信,亦體現出國產動畫的文化表達更從容、更開放、更成熟。
一百年的歷程,是漫長的,中國動畫一路走來殊為不易;但之于中國動畫的星辰大海而言,一百年又只是一個時間節點,中國動畫還有很多輝煌要去創造。
因此,站在百年的新起點上,中國動畫人應該思忖的是:我們該懷揣著什么繼續前行,又該在哪些方面繼續發力?
這不僅僅是業界在思考的問題,亦折射在中國動畫觀眾們的期待里。
34歲的小學語文教師王一羽喜歡中國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她很欽佩國產動畫人“故事新編”的能力。在她看來,傳統文化是個寶庫,還有非常大的發掘空間。這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動畫片所不具備的優勢,國產動畫走得再快,也不能丟掉這個根和魂。
顯然,新一代的動畫人應該繼續傳承百年來國產動畫的精神內核,守護住、傳承好我們的傳統文化。這是國產動畫的立足之本,是國產動畫不至于迷失方向的精神航標,是國產動畫與中國觀眾永恒的情感共鳴。
動畫片從來都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一百年來,國產動畫在技術呈現上不斷進步,從手描筆繪、定格拍攝,到電腦繪制、三維渲染,技術的進步不斷拓展國產動畫的想象空間。
64歲的黃燕是一名退休公務員,她第一次看國產動畫片是在1982年,自此一發而不可收。看了40年國產動畫,黃燕的直觀感受是:國產動畫技術進步很大,表達越來越多元化,一些動畫大片的制作比肩世界一流水平。
只不過,這樣的技術大片還是屬于個例。從事動畫行業8年的呂東認為,國產動畫的工業化水平還有待提高。
他舉了一個例子,《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特效幾乎找遍了全國各地的中小動畫公司來做外包,呂東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建立一個成熟的動畫工業體系,這樣才能讓個例變成普遍。”
換言之,只有當大部分國產動畫在技術上都能夠達到一流水平,才能說明國產動畫的技術水平有真正的質的跨越。國產動畫不必妄自菲薄,卻也不能自得自滿,我們必須正視技術上的短板,持續精進、不斷努力。
毫無疑問,中國動畫應該更多弘揚中國文化、中國精神、中國風格、中國情懷。
不過,很多觀眾認為,當前國產動畫所聚焦的“中國”,更多的是“傳統中國”,對當代中國形象、中國價值、中國理念的呈現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匱乏的。
在黃燕看來,雖然這幾年爆款國產動畫很多,但題材主要集中在傳統神話故事,“我至今還記得上海美影廠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超級肥皂》《新裝的門鈴》《高女人和矮丈夫》,那些故事現在看也不過時。”她渴望看到更多講述當下生活的動畫作品,“我們經常說文化自信,不僅應該對傳統文化有自信,更應該對當下的文化有自信。”
“中國動畫有‘神話’,也有‘現在’與‘未來’。”在感懷昔日輝煌的同時,國產動畫應立足當下、矚目未來,完善動畫工業體系,用動畫故事呈現當代中國人的精神風貌,講好當代中國故事,弘揚中國精神與中國價值。這是與時俱進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
半個世紀前,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中國學派”令世界驚嘆;如今,歷史使命落到新一代動畫人的肩上—— 是時候讓立足于一個迅速崛起的中國、屬于21世紀的全新的“中國學派”,去驚艷四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