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進入藝術大門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但皆不外是從東西兩端走進去的。東端是書法、是水墨、是氣韻……而西端是素描、是透視、是寫實……而我正是由西端走進藝術之門。和所有從這端進入的人學畫歷程都一樣,在按部就班的素描練習過程中,尤以石膏像階段最為漫長,而年少時的我對畫素描并不是很開竅,興趣點大多落在了每個雕像的名稱、由來上,不自覺地記住了很多雕像的名字和故事。那時,我天真地認為習畫一定是一個問題徹底解決后,才能解決下一個問題,應該是不斷前進發展的邏輯。而真實情況恰恰相反,當一個人回首往事,總是發現有太多錯綜復雜的心情,幽暗的迷途,迷離的躊躇,藝術是一種循環往復的發展,而非線性的不斷前進的過程。《無態》這個系列的創作,便是在這樣一種回憶情緒的支配下展開的。
當潛意識被呈現,自我就被喚醒了。多年前讀尼采的哲學著作《悲劇的誕生》,可謂是生吞活剝,那么艱澀難懂的書在當時看來,真可以說是“白讀了”。而事實再一次反轉,大腦就像一個電腦硬盤,凡有過目,皆已存儲。只是以當時的理解力、閱歷、經歷不足以開啟它,但它會在某個時間點被你激活,我想那應該就是被西方人稱之為“靈感迸發的火花”,和被中國人稱之為“頓悟”的瞬間吧。《無態》系列的創作之初,我仿佛在不經意間激活了那個密碼,在思考創作主題時,那本曾經讀不懂的《悲劇的誕生》竟然成為我思想的源泉。

古希臘、古羅馬時期雕塑

馬明圓 創作草圖之一
一本討論希臘悲劇的著作,為何能對我的創作產生如此重要的影響?因為我不相信真正的藝術可以被模仿。我只能說:無論畫家、詩人還是音樂家,他們對生命最基本的思考并無大的不同。我認為,無論什么時候,當一個人開始沉思藝術的本質,揣摩西方觀念的緣起,便會知道,最富有想象力的修辭與象征皆源于古希臘精神——古希臘人的剛強、勇敢、戰死不丟盾牌的骨子里的貴族精神。這樣的一個充滿魅力的古希臘,令我對她生出無限的好奇。而《悲劇的誕生》一書則是尼采對古希臘悲劇文化的深層詮釋:古希臘人對人生的痛苦、艱難與恐怖有著細致而深刻的感受,但他們不悲觀厭世,逃避現實,而是勇敢地接受命運,直面人生。唯有在悲劇文化中,人才能觀照到世界的真實性,才能承受人類所有的得失、新舊、希望和勝利。正是希臘人的這種精神,體現了人生的悲劇美。這些曾經難解的文字,現如今卻使我浮想聯翩。我想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時代?那些雕像原型是否曾在這個世界上活生生地出現過?他們是誰?他們是一些怎樣的人?他們是否也有著如現代人一般的人性弱點?那些雕像存在的意義是否是想讓后人記住些什么?而時至今日,我們這些現代人終究是忘記了他們是誰,唯剩對古希臘文明的慨嘆!我好奇雕像背后那些人,遙想古希臘人的溫度,和他們充滿自由意志的模樣。并嘗試著用我的視角,用水彩的語言,去觸摸這段西方歷史。雖然遙遠的時空沖淡了所有細節,但帶給我更多自由想象的空間。我妄自揣測,帶著個人的理解,逐漸偏離了雕像本身,這是一次一廂情愿的表達。當所有疑問、好奇、崇拜和向往積蓄到某個點時,我的創作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馬明圓 悲劇的誕生——向尼采致敬76cm×114cm 2020年

馬明圓 《無態》系列作品
有怎樣的民族,就會產生怎樣的藝術。面對偉大的古希臘藝術,我不由得去仰視這個曾經偉大的民族。英國19世紀的著名作家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說過這樣的一段話:“偉大的民族在三種手稿中寫下它們的自傳,這就是行為之書、語言之書和藝術之書。如果不讀其他兩本書的話,其中任何一本都無法讀懂,但三本書中只有最后一本是值得信賴的。”羅斯金給予藝術這樣的特殊地位,就是因為藝術中的含金量實在非常之大,人心觀念、禁忌崇拜、社會歷史、趣味愛好,全都可以擱進去。而且人類的一切生命行為、一切的心思活動在別處或者遮遮掩掩,在藝術中卻是不遮掩的,因為無論是行為還是語言,在一個社會中受到的約束都比藝術更大,所以藝術的可信度反而更高,而且內容浩瀚。
古希臘文明在觀念和藝術上的核心特征是“以人為本”。在這種觀念之下,希臘人形成積極自由、追求理性的精神風貌,他們所創造的文明模式也與之前的文明大不相同。古希臘藝術的精髓,是忠實于自然,同時善于凈化自然,并且在模仿中馳騁想象力,表現理想。是理想主義的、簡樸的、典雅精致的,用外在的形式表現內在的力量。古希臘悠久的神話傳說是古希臘雕塑藝術的源泉,是藝術創作者對自然與社會的美好憧憬,他們相信神與人具有同樣的形體與性格,因此古希臘雕塑參照人的形象來塑造神的形象,賦予其更為理想更為完美的藝術形式。藝術不光是風格演變的事,它是一個民族心思、想法的生動呈現,了解藝術其實也正是去了解人。而藝術的那點兒事,其實全是人的事;而人的那點兒事,又全都是人心觀念的事。
因此在《無態》系列的創作中,我在探索水彩語言豐富性的同時,更注重對畫面背后人的精神性的挖掘。那既是我對古希臘精神的個人化理解,對古希臘民族的揣測,又是我對那個時代的想象。因而我不完全追求質感,形象的肖似,更多的是遙想那些曾經有過呼吸的生命,可能有的模樣。我不想抹去歷史的塵埃去看清他們,而是希望通過我的表達,使他們帶著歷史感,展現出超越時空的永恒。《無態》系列事實上是我在古希臘雕塑作品上的再次創作,是自由意志的再一次呈現,也是我對西方藝術經典的遙望和致敬。我希望重新詮釋后的這組古希臘雕像,依然可以閃耀出人性的光輝和自由的精神。他們靜穆且莊嚴,寧靜且優雅,遺世獨立,超越真實……
藝術的力量在于對精神的特殊敏感,而精神只對戰栗的靈魂升華。正如德拉克洛瓦在他1824年4月7日的日記中所寫:“保留自己感覺和情感的歷史,我等于活了兩次,過去終將會返回,而未來也就潛藏其中。”這樣一次來自記憶深處的探索性創作,其過程充滿著未知和不確定性,而我如踽踽獨行的靈魂,行走在蒼茫大地上,呼吸著大地的呼吸,似乎在與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做一次交心長談……
2021年3月23日于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