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繼旭, 鄧 嶸, 崔榮榮
(1.江南大學 a.設計學院; b.江南大學教育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基地,江蘇 無錫 214122; 2.浙江理工大學 服裝學院,杭州 310018)
廣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祥地,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和廣州本地制作的藝術品經由此地遠銷海外。19—20世紀初期,廣繡披肩成為外銷絲綢中的重要一宗。西班牙人經由大帆船貿易將其運抵歐洲,因轉運地點在菲律賓馬尼拉,又被西方人稱為“馬尼拉披肩”(Manton de Manila)或中國披肩(Chinese shawl)。有關廣繡披肩的起源問題,蔡琴[1]、梅玫[2]認為廣繡披肩并非中國傳統服飾,而是海運貿易背景下受多元文化融合而成的一類商品,又在融合中繁盛百年。廣繡披肩之所以備受西方推崇,與其本身的裝飾工藝和濃郁的中國風情密不可分。披肩主體覆蓋刺繡,邊緣銜接繩編與流蘇,并通過多變的圍裹方式修飾人體姿態,將精美的紋樣、工藝,以及本體形態展現得恰到好處,是集藝術性、技術性、功能性和文化內涵于一體的重要外銷商品。從學術成果來看,中國知網(CNKI)檢索系統顯示僅有3篇主題論文,內容涉及披肩的歷史背景、文化交流、藏品簡介等方面。總體而言,有關廣繡披肩的研究體量略有不足,尤其欠缺對其裝飾技藝的研究。為了深入挖掘廣繡披肩的工藝特征、藝術風格和傳統元素轉譯的可能性,本文以廣州市博物館提供的140余件實物及圖片作為研究對象,對其進行了系統的分類與整理。在充足的實物基礎之上,歸納出廣繡披肩的共性與個性,凝練廣繡披肩的裝飾技藝精髓,從中參悟近代中國傳統工藝美術風格和刺繡技藝的發展嬗變,進而豐富其理論價值;同時,對廣繡披肩的裝飾工藝、圖案布局、紋樣題材及藝術風格的研究具有現實意義,以期為現代服飾設計帶來一些靈感啟迪,助推廣繡披肩和傳統工藝的創新性轉化,為相關產業發展貢獻綿薄之力。
廣州市博物館珍藏著數量豐富的傳統廣繡披肩,這批文物結構完整、色澤艷麗,除了褶皺外,繡面幾乎無破損,保存狀態良好。通過對該館141條披肩的數據整理,結果顯示:廣繡披肩的制作時間跨域19世紀至21世紀早期,以民國時期居多。披肩的基本形制包括特殊矩形(近乎正方形)、普通矩形(長方形)、帶狀矩形(長寬差值較大的矩形)、三角形及圓形共計五種(表1)。從數量上看,館藏披肩以普通矩形儲量最盛,或許與當時使用者的體形、審美潮流和實用效果等因素有關。

表1 館藏披肩概況Tab.1 Profile of the collected Chinese shawls
筆者選取了拍攝于廣州市博物館的五塊披肩作為案例(表2),這些樣本各具特點又有共性,是館內藏品之典型。分析發現,廣繡披肩由紡織面料、繩編模塊和流蘇三部分組成。面料是披肩的主體,其材質通常以真絲織物為地,少部分運用紗質織物,后期還有化纖材質的出現。布面之上用廣繡進行裝飾,常見針法有直針、斜針、咬針等,絲縷間將荔枝、孔雀、舞獅等嶺南風情表現出來。披肩紋樣一般都有固定的模版,圖案轉印于布面后按照“上下手分工”進行制作。“上手”代表男工,負責繡精細部位;“下手”代表女工,繡簡單部位。刺繡的飽滿程度與披肩尺寸無關,如EG-283的長寬雖已超過160 cm,繡面卻并不吝嗇,而是布滿了整張綢緞,可見其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刺繡完成后,最后沿織物邊緣編織結網并垂墜流蘇。

表2 廣繡披肩的基本特征Tab.2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廣繡披肩因刺繡聞名,通過研究廣州市博物館館藏實物發現,披肩上的刺繡按照線材結構可分為“絨繡”(圖1)與“線繡”(圖2),“絨”指沒有搓擰式結構的真絲材料,刺繡時需要劈絲,常用于制作細節部位。有些精品披肩通體布局絨繡,由于絨線本身細膩、光澤度高,加上“排比其針、密接其線”的高超技術,使得繡面光彩熠熠?!熬€”的結構為纏繞式,有支紗與股數的區別,同屬真絲線,但其加工精煉的程度不如真絲絨繡,線材較粗,披肩以“線繡”制作占據大宗。

圖2 線繡Fig.2 Thick silk thread
針法是廣繡的靈魂。針法即運針的方法,是刺繡工藝特有的藝術語言,也是刺繡最核心的技藝[3]。傳統廣繡針法有平針、續針、咬針、插針、扭針、釘針等十余類,在此基礎上又根據“針路”(針線運行的軌跡)的特點劃分為幾十余種。制作披肩所應用的針法以直針、咬針和插針為主,其他針法作為零星點綴。筆者總結了傳統廣繡披肩的常用針法種類,如圖3所示。

圖3 傳統廣繡披肩的針法種類Fig.3 Types of needlework for traditional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依據拍攝的館藏實物可見,披肩上的主要針法和應用范圍大致呈現以下特征(圖4):直針線跡垂直,起落針整齊,針距較短;斜針、旋針與直針的差別僅在線跡傾斜角度不同,三者構成了廣繡披肩的基本內容;大量卷曲的藤蔓、纖細枝干、建筑結構等圖案一般都以直針和斜針制作,140余條館藏文物均有使用;滿針即面積較大的直針,按物象的大小由頭到尾盡其長度一針繡成,常見于披肩中的點狀紋樣和主體花瓣。順咬針是占比最大的刺繡針法,使用在動物軀干、花朵等較大區域,其特點是運用短直針或斜針從外至內一批一批制作;從第二層開始,它的每一批次都銜接上一批次的針腳,形成層層相疊的肌理效果,或者批次之間留有一定距離的空隙(水路),使界線顯示得更為明顯。捆插針,“捆”在廣繡針法中意為齊邊的意思。清朝末期的披肩,捆插針第一行為兩端齊口,類似直針鋪設的效果,第二行才開始進行長短不一的穿插。與清朝不同,民國時期捆插針的首行一端是齊口,另一端是長短間隔,第二行同樣施以長短針刺繡。捆插針的適用范圍有大片的花瓣、葉子、禽鳥魚類的鱗片等;還有個別針法用來雕刻細節,例如抽紗繡,這門手藝由西方教會傳入中國沿海省份,并在潮汕地區找到可以扎根發展的良性土壤[4],由于使用頻率較低,應用范圍有限,本文不再贅述??傊?廣繡披肩的每種物象均以最適合的獨特針法真實地表現出來,體現了廣繡針法繁復、窮極巧變的特點[5]。

圖4 傳統廣繡披肩的針法特征Fig.4 Needlework characteristics of traditional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高超的技術、細密的排線及富于變化的針法組合構成了廣繡的技術特色。宋代《太平廣記》記載,唐代永貞年間,南海有一奇女名為“盧眉娘”,她“幼而聰慧,工巧無比,能于一尺絹上繡《法華經》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點畫分明,細如毛發”[6]??梢娮怨乓詠?廣繡排針布線之精巧就被世人所稱贊。至今,廣繡仍將“光、亮、齊、密、凈、勻”六字作為行業標準,力求針步(起落針的距離)均勻,針路流暢,針腳齊整,繡線排列緊湊。
嚴苛的制作規范催生出廣繡豐富的藝術處理方式,“留水路”便是其中代表性的工藝技巧?!八贰敝赶噜弮蓧K繡面不咬合,而是留有“線狀”的空隙,該空隙被稱為“水路”,采用這種方法刺繡叫做“留水路”,其寬度根據構圖與物像比例的大小設置,最少距離精細到0.1 cm,也有0.2、0.3、0.5 cm不等[7]。從廣州市博物館編號為EG-136的披肩上可見,通過“水路”的切割,不僅可以明確圖案的輪廓、結構和界限,還能巧妙地劃分層次,如若插針是為展現細膩柔和的畫面,而采用“留水路”處理的紋樣多了一份色彩與造型上的干脆,從整體上增強物象的裝飾意味(圖5)。傳統廣繡披肩以直針刺繡為主,簡單的針法便于把控“水路”的規整程度,為其產生創造了有利條件,并在披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傲羲贰辈⒎菑V繡獨有,但廣繡善于通過留水路的藝術手法來概括和描繪物象,相比于其他繡種的偶有運用來說,“水路”成為了廣繡區分于其他繡種最明顯的標志。

圖5 廣繡披肩的“留水路”Fig.5 The "Liu Shui Lu" of the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除“水路”外,傳統廣繡披肩的刺繡圖案具有強烈的紋理感,紋理清晰是廣繡的工藝特色之一[8]。紋理指刺繡絲線紋路的走向,傳達出制作者的個性和藝術風格。通常而言,刺繡紋理按照物像的生長規律排針布線,使紋理更貼近物象的本來面貌,產生極強的真實感,一些寫實性的刺繡便采用了這種方法。廣繡披肩并未按照此規律去表現紋樣,而是從裝飾性的角度去布局設置,如圖5所示的牡丹花,該物象以咬針層層疊加,色彩漸變以模塊化構成,層次分明,顯現強烈的裝飾風格。
繩編是傳統廣繡披肩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起到豐富裝飾層次的作用。繩編所用線材為搓擰式結構,通常由四根以上的捻線合為一股使用,因此編織成品具有一定質量,可以增強披肩的懸垂度。本文館藏樣本顯示,所有披肩的繩編組織均始于共同類型的打結方法,“結”是廣繡披肩緣飾之根本。筆者依據披肩所繪的三種常見繩編圖案,均源自于相同的“結”,通過控制“結”與“結”之間的距離或“結”的大小,使單獨的“結”衍生發展為更加復雜的樣式,這種聯系如同一棵樹,“結”為根基,組合方法為枝干,最終交織出繁復精美的圖案,如圖6所示。雖然廣繡披肩是以刺繡為主要裝飾工藝,但緣飾在裝飾格局之中是對款式、造型進行強調的方法[9],同時其所產生的特殊肌理和紋樣也強化了服飾整體的藝術表現,尤其是穿戴披肩時,隨著肢體發生擺動,下垂的繩編與流蘇增添了身體姿態的搖曳之感。

圖6 廣繡披肩的繩編Fig.6 The braidings for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構圖是在有限的空間內,對所要表現的形象進行組織,形成整個畫面的特定結構。構圖決定著造型的體積和色彩的基調,也決定著畫面框架及表現形式,因受地域文化的影響,不同地區的構圖形式各具特色。廣繡披肩的畫面結構體現以下幾點:第一,以“滿”為美,尤其講究背景的刻畫,內容飽滿而豐富,并兼具規律性和對稱性;第二,披肩的裝飾圖案多以二維形態存在,就算是現實生活中的三維物象,也被轉化為二維平面;第三,構圖不表現空間的縱深和透視,這與觀賞性廣繡作品迥然相異。在此基礎上,披肩演化出多種構圖種類,“鳥瞰空間式構圖”便是其中常用的構圖方法,主要用來表現故事性畫面。如筆者拍攝于廣州博物館編號為EG-341的廣繡披肩(圖7),主體繡有亭臺樓閣、飛禽走獸及談笑風生的人物,并在披肩空隙之處,用假山流水、花草動物予以補充,使畫面緊湊而熱鬧,完美凸顯廣繡“滿”的特色。雖然紋樣千姿百態,但布局仍得體恰當,可一覽整個披肩各單元發生的故事內容。九宮格是傳統廣繡披肩的經典構圖形式之一,它把內部方形劃分為橫三豎三的九宮格,四角方格繡制圖案,其余五格留有空白或者裝飾碎花、昆蟲等小型紋樣。這種構圖格式符合人們的視覺習慣,能使中間位置形成視覺中心。如編號EG-136采用了九宮格構圖(圖8),四角方格內的適合紋樣相同,以花朵、枝葉進行填充,中間五格露出底布色彩,最外細框的圖案呈二方連續特征。該構圖為清中至清末時期的主流構圖形式,本文館藏民國時期的披肩亦有應用。廣州市博物館的這批傳統廣繡披肩,其畫面結構均體現了幾何形的骨骼線,包括軸心線、平行線、對角線等,為典型的格律體式構圖,這樣不僅確保了紋樣造型的準確生動,還提高了批量生產的制作效率[10]。除此之外還有獨立式構圖,但占比極少。

圖7 廣繡披肩的鳥瞰式構圖Fig.7 Aeroview composition of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圖8 廣繡披肩的九宮格構圖Fig.8 Nine-rectangle-grid composition of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廣繡擅長表現繁盛茂密的植物題材,140余條披肩標本均以此為基礎裝飾元素,極具普遍性。這是因為珠三角地區擁有得天獨厚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光熱充足、土壤濕潤,是植物生長的理想之地。受自然環境及個人審美的影響,廣繡紋樣普遍以繽紛絢爛的花草入題,既可當作主體圖案,又裝飾于邊框或補足間隙。牡丹花是傳統廣繡披肩重要的裝飾圖案之一,富貴牡丹、雍容大度,寓意人們生活興旺發達。人物、庭院、動物、建筑及生活場景也是廣繡披肩常用的創作題材,一般與動植物紋樣同時出現。
從個案來看,筆者拍攝于廣州市博物館編號為EG-283的“鴿子灰綢地繡庭院人物花卉動物紋披肩”,其涵蓋內容較為全面,可作為典型案例。該披肩中心兩條蛟龍在云中翻騰,詮釋“雙龍吐水”的故事情節(圖9),富有中國傳統民間特色;主體圖案的外圍環繞著四塊庭院風景,呈田字格狀布局,每一塊紋樣內容完全相同(圖10)。庭院中心矗立一棟二層小亭,其山墻是嶺南特有的“鑊耳”,凸顯了廣東地區的建筑特征;涼亭二樓雙人對坐,吹笛賞樂,一樓三人半掩于角柱后,躲藏亭前的舞獅,描繪出廣東傳統的民俗活動。左下角靠近門口的人物手拿苕帚打掃庭院,傳遞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在空隙之處,栽種著幾棵芭蕉,又填充著諸多花草,儼然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神話的龍與庭院本無直接關聯,但通過不同題材之間的合理匹配,營造出熱鬧、歡快、怡然自得的生活氛圍,以及充滿吉祥寓意的美好畫面。

圖9 “雙龍吐水”圖案Fig.9 "Double dragon spitting water" pattern

圖10 “庭院”圖案Fig.10 "Courtyard" pattern
廣繡披肩相對于其他服飾品類,擁有絕對平面的展示效果,精美的圖案和工藝在其平鋪時一覽無余,因結構單一,使得披肩穿戴于人體時可以根據需要而生成多種造型。通過對歷史影像及畫作的梳理,筆者繪制出廣繡披肩常見的立體形態(圖11(a))披肩沿對角線對折后按照倒三角的形式將兩端自然搭于雙臂。采用該穿戴方式的披肩,刺繡圖案多集中在四角,紋樣以對角線垂直定位,可以最大化將裝飾圖案展現出來。其整體造型簡單高雅、線條自然,與新古典主義的審美潮流相契合。圖11(b)(c)屬于同一種穿著方式,披肩一端齊胸圍裹軀干,另一端由后背經肩部繞到胸前,有時搭在雙肩,或者露出半臂。兩種穿法的特點是包緊身體,勾勒出女性優美的曲線,懸垂的網飾和飄逸的流蘇隨著身體擺動搖曳生姿,盡顯曼妙。而圖11(d)中,披肩對折經過肩部系于胸前,或自然散開。

圖11 廣繡披肩的穿戴方式Fig.11 The wearing way of Cantonese embroidered shawls
披肩從二維平面轉換為三維造型,其自然形態被重新建構并衍生出多種全新形象,但無論采取何種穿戴方式,刺繡紋樣都被展現得恰到好處。究其原因,設計者已經預先考慮到展示效果,例如有的披肩以對角線為界僅裝飾半邊,對折時有圖案的一面示人,既省工又達到了裝飾目的,通過刻意的圖案設計和定位,使廣繡披肩與裝飾表征相得益彰。
19世紀至20世紀初期,廣繡大披肩備受歐洲女性喜愛,成為外銷絲綢中的重要一宗,如此受歡迎與其本身精湛的裝飾工藝和濃厚的中國元素密不可分。顧名思義,廣繡披肩以廣繡為特色,研究發現披肩以材質較粗的“線繡”居多,利用直針、鋪針、咬針等基礎針法,通過“留水路”的技術手段將復雜物象化繁為簡,營造出極具裝飾性的紋理效果;題材上,廣繡披肩的刺繡圖案多體現嶺南一帶的動植物、生活場景及民俗活動等,并運用幾何構圖的形式合理布局內容,使整體繁而不亂、穩定有序。廣繡披肩終將通過“人”的穿著才能體現作為服飾的價值,其穿戴方式與刺繡圖案、繩編流蘇相輔相成,既展示了圖案的靜態之美,又烘托出女性迷人的軀體姿態。深入研究廣繡披肩,體會中華民族對待優秀文化兼收并蓄、包容豁達的態度,探析近代中國不同服飾品類的技藝特色,了解時代和文化背景下審美喜好的變遷。再者,本文梳理的裝飾技術與內容形式,希望為當代設計師傳承和創新傳統工藝提供一些淺顯的思路靈感,為其綿延生長注入鮮活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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