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這是三年中李琦換的第四份工作——當一個外賣騎手。
高中畢業后,李琦跟著表哥大貓到建筑工地上干了兩年,整個人完全脫去了“學生娃”的皮,看上去和工地上那些干了多少年的民工沒有什么兩樣,衣服上面每天都落滿厚厚的灰,臉上也是灰,工地上嘛,到處都是土和灰,哪里干凈清爽得了?
皮膚黝黑不說,還糙得不行,每天壓在安全帽底下的頭發像一堆手感發澀的枯草。有時候晚上回來偶爾照一下鏡子,他就會不由得傷感,昔日那個一頭黑亮頭發、還有點小帥的尕小伙哪里去了?他和大貓不同,大貓是大工,工資高,活相對輕松些,他是小工,工資低,吃力下苦的、大工不干的活他都干,手不知褪了幾層皮,風里來雨里去,吃極簡不見多少葷腥的工地飯,才慢慢知道錢掙的不容易,于是深恨自己當學生時沒有狠狠下功夫學習。過年回去和同樣去外面打工的同學向春一比,感覺差距還是不小,向春在西寧一個手機城賣手機,據說每個月下來掙得不少,人還是和上學時候一樣白白凈凈,穿著中長黑色羽絨服,顯得很是洋氣,手機拿的也是個最新款的,屏幕大,顏色鮮,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把自己那個過時、屏幕裂紋的小手機拿出來。
他倆還說到了在西寧買房子的事情。房價眼見著一年比一年高,心慌,再不濟,也得在縣城買一套房子,要不然,媳婦都找不上,現在的丫頭們,有幾個愿意住到農村的?一聽你在城里連個房子都沒有,扭頭就走。向春說自己談了個對象,就在手機城隔壁的“青海尕面片”里當服務員,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那個丫頭沒別的條件,就是想要一套城里的房,最少也得是縣城的。比起西寧,縣城的房價雖然低,可是也得趕緊下手啊,掙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房價漲的速度。向春愁眉苦臉地說。
李琦心里也便開始發愁,晚上躺在自己家才蓋起的、剛滿兩年的新嶄嶄的房子里,只覺得惆悵滿懷。父母辛辛苦苦,一年四季沒有一天敢偷懶,農忙時一天到晚在地里,農閑時,父親就去打零工、站大腳。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早先跟著建筑隊到處干,后來干活時候傷了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傷好后手也不怎么靈便了,就沒有再去干建筑的活,便到處找掙錢的營生。有人裝修,他就去背沙子、背瓷磚、背建筑垃圾,晚上到家就喊腰疼,腿疼。李琦的姐姐嫁到別的莊子上,現在和姐夫在西寧打工母親也沒閑著,就去放羊,給自己家放,也帶著給別人家放。無論啥季節,早上天不亮,就背上饃饃和水壺出門了,一年四季都在爬村后面那看不到邊的山。汗珠子摔成八瓣,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愣是積攢著把從李琦爺爺手里繼承下來的幾間土坯房蓋成了如今明亮寬敞的磚房,外面貼了白凈好看的瓷磚,屋子里敞敞亮亮,灶房是新的,水龍頭接到了院子和屋子里,洗澡間也有,太陽能熱水器也買了,電視冰箱什么的,母親說等他娶媳婦時候買,要不人家來了一看是用過的,不好。
誰知道這風向就變了,而且變得這么快,莊子里好多人家都蓋起新房了,卻不得不借債貸款去城里買。不為別的,就是為著能給自己的尕娃順利娶個媳婦。現在的丫頭,一開口就是問你城里有房沒有。這也難怪,丫頭們基本都跑到城里去打工,眼界寬了,生活習慣慢慢也變了,別的不說,光是城里房子帶的干凈方便的衛生間就足夠讓人喜歡了。再回到莊子,有幾個還用得習慣家里的旱廁?城里的哪怕是個二手房呢。
和莊子里新房一樣被冷落的,還有莊子里的小學、中學,那些曾經留下他們美好記憶的校園,如今門可羅雀。城里教學條件好,興趣班多,鄉下有什么呢?就算是為了下一代,砸鍋賣鐵也得在城里有一套住房不是嗎?父親說:“早知道咱就在舊房里湊合,把這錢省下來到城里買一套,這可好,全砸這兒了,這房又不能背到城里去。”母親說:“沒有這新房也不行,人家看咱那舊房能愿意嗎?咱那舊房,如果再不拆,就算是在莊子上也沒面子,你看,誰家沒有重新蓋房子啊?這房子,是我們的根。誰知道世事就變了呢?”
李琦說:“不到城里買,太貴了,啥時候才能買得起。我沒有城里房,誰愿意就跟我,不愿意了就算。”
其實李琦有自己喜歡的人,那就是初中同學小朵。小朵初中畢業后沒有繼續讀高中,而是跟著自己堂姐學理發了,他們曾經是同桌,之后一直聯系著,彼此都有點意思,高中畢業,他就給小朵說了,小朵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說咱們年輕,過兩年再說。這事只有大貓知道,大貓說他傻,說現在的女娃娃們心思活,怕不是心里有別人,讓他去問準了,別到時候耽誤了。李琦就又給小朵發微信說。當面不好說的,微信上就放松些。但小朵還是沒說一句讓他踏實的話,只發了個小玫瑰花和咖啡的表情,不置可否的樣子。丫頭們的心思真得深啊。
他有心想算了,可是誰叫自己喜歡人家呢,偏覺得放不下,一起長大、一起上過學的女生中,也就小朵讓他這么牽掛。他便一門心思想著多攢點錢,趕緊把這事敲定下來。如今水漲船高,彩禮也見漲,套用向春的話,掙錢的速度也趕不上彩禮漲的速度。畢竟年齡一年年往大里長,眼看身邊好些人都結婚了,說起來,這也算目下最當緊的事情了。畢竟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情,還牽扯著兩家人呢。
母親聽他說不買房的話,便說:“你胡說啥呀?形勢就是這么個,你一輩子還不娶媳婦了?你不娶媳婦,我和你阿爸一天這么忙是為啥?我們手腳還能動,還能掙幾個,咱們不怕,城里房貴是貴,我們三個人,掙上幾年買個小點的、二手的、地方偏點的也是可以的。人活在世上,只要手腳勤快,怕啥?”
李琦于是和大貓說自己要去找個別的工作。他沒好意思說要找個收入高點的活。他不愿意父母這個年紀了還累死累活地忙,可是他也清楚,單單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要在城里買座房真是比登天還要難。如果繼續跟著大貓干,倒是可以,但是什么時候才能從一個小工變成大工,好像也遙遙無期,就算成大工了,也是一天灰頭土臉的,別的不說,工地上的活他一天也不想干了,晴天雨天冬季夏季的,都是一身土,下力氣的活,人就是顯老,工資還不是按時發,每個月給點生活費,到年底了才能一起發。他就去找向春,問賣手機那兒還缺人不?向春說,目前不缺,什么時候缺了,再給他打電話。向春一向說話不靠譜,李琦不太能指望得上他。向春又說,你可以去火鍋店、飯店啊看看,過完年好多店都缺人。
李琦就去找,果然,好多飯店在招人,就這樣他去了位于城中比較繁華地段的一家火鍋店,店面很大,老板人也不錯,底薪是三千元,然后會有提成、獎金,還包吃住。每個月下來,收入不錯,活也輕巧,就是端菜上菜啥的,穿得干凈而體面。生意其實挺火爆,平常人也比較多,周末來還得叫號排隊,如果不是后來的疫情,關一陣子,又關一陣子,老板肯定能撐下去。可是生意再火,也架不住不營業時候的支出啊,房租是大頭,就是不開張也是要交的。從火鍋店出來,李琦又找了一家很排場的飯店,仍是服務生,活比之前累,老板為了節約成本,雇的人少,工資還沒有前面高,如果這樣能堅持下去,也沒有什么,都是包吃住,他又沒有別的開銷,算算一年下來也能攢不少。可是因為同樣的原因,這個飯店后來也關了。他又不愿意再去找大貓,也不愿意給向春開口,正好以前在火鍋店認識的同齡人趙杰去送外賣,他一打聽,收入竟然要比當服務生高出好多,他毫不猶豫就跟著趙杰當了外賣騎手。車是從別人手中買來的二手電動車,在平臺上申請通過后參加了短期培訓,然后他就上崗了。
這是個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的崗位,卻是一個需要細心和特別注意安全的職業,接得單多,掙得就多,只要你足夠勤快。真正干了,他才知道這看似簡單的工作,其實包含著許多不容易,每一單都有規定的時間,接單后多長時間內你要趕到店里去取餐,如果超時,這單傭金的百分之三十就沒有了,送餐要按規定的時間送達,超時的話也會被扣除該單相應傭金的百分之五十……
怪不得馬路上那些外賣騎手一個個猶如駕了小火箭,在車流人流中穿梭行駛,居民區、醫院,飛奔著上樓,飛奔著下樓,有電梯還好,可是像醫院電梯人滿為患的時候,上樓等一等是可以的,下樓只能靠腿了,再高的樓梯也要一路飛奔。剛開始李琦沒有經驗,接得單少,路線不熟悉,扣得也多,一個月下來沒掙多少,慢慢地他就摸到了門道,就力所能及地盡量多搶單。果然收入比之前當服務生好多了。當然很辛苦,吃飯也沒有準點,尤其是刮風下雨下雪天氣越不好的時候,就特別忙。這種天氣下,誰愿意在外面呢?可這正是他們外賣騎手掙錢最好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下雪路滑,他不小心摔了一跤,連車帶人摔了出去,送的餐也灑了,手也擦破了,鮮血直流,那一刻,他委屈得真想哭一場,可是,一想到那遙遙無期的房子,他又咬牙站了起來。這世上,干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啊。到月底,一算收入,他便喜滋滋的。雖然辛苦,可是辛苦總算是有好的回報。
他跑得更有信心了。他相信母親的話,只要手腳勤快,就沒有掙不到的錢。他和趙杰合租了房子,在城東一個城中村,很便宜,每個月每人五百塊,房子很小,只夠擺兩張床一個桌子,冬天冷的時候,兩個人就合買了一個小太陽,睡覺前吹一吹,睡覺時候關了,床上撂個熱水袋,取暖問題就解決了。出來打工嘛,就不講究那么多了,不都是為掙一套房子嗎?又不是來花錢的。趙杰的情況基本和他一樣,家也是農村的,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妹妹,比他還愁呢,他好歹還有父母幫著一起掙點,趙杰的哥哥才在縣城買了房,房錢還沒有還完呢。趙杰說:他不打算在西寧城買,和他哥哥一樣,就在他們那個小縣城買一套就行,對象他已經找好了,人家也愿意以后跟著他在縣上住。
趙杰說:“為啥非得到西寧買呢?縣城也可以啊,現在高速路四通八達,他們縣城到西寧也就是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不要小看這半個小時,房價上可是差好大一截呢。”
可是小朵愿意嗎?他還沒有問過小朵。他倆的關系好像還沒有到談房子的這一步。小朵還在干理發,姐兒倆就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個新拆遷小區跟著一個女老板干。去找小朵,他就特別羨慕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人原是附近莊子上的人,后來修高速路、擴建城區,整個莊子上的人都成了拆遷戶,一家補償了好幾套樓房。李琦不止一次地想,看看人家的祖先多會占地方啊,占的都是風水寶地,自己的祖先占的那個地方,兩面都是山,離西寧這么遠。要是自己在這,手里有拆遷房,那日子到底會過成什么呢,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其實他就找過小朵兩次,其他都是發信息,打電話。不是他不想去,現在干這個工作,時間畢竟自由點,只要不接單,他就可以休息。每次去,那個小理發店里人都很多,小朵要給人洗頭、上色、上卷,他給帶去的飯也顧不上吃,話也說不上幾句,就是趁著干活的間隙小朵才出來站在門口和他說兩句,反正總也說不到點子上。晚上小朵下班晚,動不動就十點多,他更不可能過去,哪里還有什么一起逛街、看電影的時候,雖然這種兩個人一起的情景他在心里無數次憧憬過,卻從來沒有實現過,細想起來,兩個人根本沒開始過,好像還處在上學時候那個朦朦朧朧有好感的階段。這么一想,他就又有點著急。
他們現在這個出租屋所在的地方,都是當地居民還沒有來得及拆遷的房子,每家都有個小院,每家的樓房都是三四層,小巷道僅夠一輛小轎車單向行駛,進來個三輪車就沒法會讓。巷道兩邊的人家三樓以上,推開窗戶感覺都能握手。在李琦和趙杰租住的這個小院里,一共住著六戶租戶,有四戶都是兩口子,還有一戶是兩個單身的丫頭,一個身材微胖、個子不高、臉圓細眼的叫小李的在一個面館打工。另一個丫頭是小劉,個子中等,身材苗條,相貌秀氣,留著披肩發,左邊眉頭有顆痣,性格比小李開朗,見人先笑,然后才打招呼,說是學護理的,現在在一個社區的衛生室上班。
一大早,李琦就開始接單,點早餐的人還真不少,不過都在上午九點十點。這吃的算早飯還是午飯?現在的人,真是奇怪。忙忙碌碌一直到了中午。他找了個空,就近到一個牛肉面館吃了碗面,然后又繼續接單。
這一單就在小劉上班的地方。上回他到了一個小區門口,正往里走,沒想到遇到了正要到小區超市買東西的小劉,雖然都戴著口罩,李琦戴了頭盔,小劉穿了白大褂,他們卻一眼認出了對方,小劉說:“這么巧?”李琦說:“是啊,真巧。”送了外賣出來,小劉也從超市剛出來,又遇著了。小劉就說:“一個院子住著,那加一下微信唄,萬一下次你到這個小區,說不定可以給我帶點啥。”李琦就笑,說:“你點外賣,在網上點就行了,我就算是給你順路帶,也不知道你喜歡吃啥呀。”李琦也才知道,小劉上班時的午飯晚飯都是到附近飯館解決的。小劉說:“一個月這點錢,還不夠飯錢和坐車的呢,還點外賣?我和你開玩笑,哪能讓你帶啥。”但微信還是加了。李琦說:“我以為你們工資很高。”小劉說:“高啥?三千都不到。”這么一說,李琦想了一下自己每月收入,禁不住還有點小小的成就感。
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誰不是這樣呢,一日三餐,李琦基本上也是在路上解決的,什么方便吃什么,牛肉面,燴面,省事、省錢,也方便。就是為了節省時間,不僅如此,在自己能夠接單的區域里,他還把哪里有衛生間都摸了個清楚,他相信每個送外賣的都會這樣做,大街小巷,什么路線最省時,什么路線人少車少最便宜,他都一清二楚。
賣家還在備餐,等待中,李琦忽又想起小劉上次說的玩笑話。他打開小劉的微信,她的頭像是一個卡通的胖熊貓,本來想問要不要給她帶點吃的,卻又覺得不合適,在這家店顯然是不可能,時間上他等不起,還有兩個外賣騎手在等,正好旁邊是一家賣炸雞排的,一份十元還送杯飲料,只有一個人在等,他就排隊買了一份。到了小區,他停好車,給小劉發信息說:“你出來一下。”然后拎著別人點的餐和他順便買給小劉的雞排飲料往里走。衛生室在小區里面,他給人送了餐路邊給小劉發了個微信。返身回來,遠遠發現小劉站在衛生室門口。
他說:“順便帶的。”
小劉眼里亮亮的,說:“我真的就是開玩笑。”
他說:“我得走了。”
小劉說:“我給你發紅包。”
他說:“下次吧。”
出小區,他心中忽然覺得自己轉身走的樣子很豪邁,取車子的時候,他一扭頭,發現小劉還站在那里。
下午他接了好多單,取餐,送餐,如果他是根針的話,下午跑過的路足可以織起一張看不見的網了。也是在這個下午,他心里不斷想起小劉站在那里的樣子,第一次,他腦子里沒有想起小朵。他不禁有些自責,自己是不是花心啊?小劉是什么樣的姑娘,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晚上回去,他得給小朵打電話,他要她一句話。
下午,他路過一家釀皮店,就要了個餅子吃了碗黑釀皮,才吃完,手機響了,他趕緊找地方靠邊,卻是母親打來的。他心里不由一慌,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打電話的,母親說她玩不來這東西,母親的手機是個老年機,她會接聽,也會給他父親他姐姐和他打電話。
電話里母親哽咽著,說,小琦,你阿爸今早去干活摔了腰,已經送到醫院了,在縣醫院,我給你姐姐也說了。
他一驚,趕緊付錢出來騎車,誰知才騎出不到二里地,車竟然沒電了,離住的地方還有一大截,他只好推著跑,又想起誰說的,說剛吃完飯不能劇烈運動,否則會得闌尾炎。那怎么行呢,他不能再有啥了。父親沒日沒夜為了掙錢下苦力,現在躺在醫院不知道怎么樣了,唉,都是為了他,為了這個家。他沒有跑,但盡量快步走,一邊走,一邊任眼淚在口罩里面流。還好,趕上了最后一趟回家的班車。
父親跟著人去給人家蓋房子,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醫院說:“病情不樂觀,以后能不能下床還是個問題。”然后就讓他們往省醫院轉。父親死活不同意,他知道父親怕花錢。但他們誰都沒有聽父親的,父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在這個家說話不算數了。因為防疫,住院只能要一個陪護的,母親就二十四小時陪在醫院,李琦繼續接單送餐。一天不接,一天就沒有收入,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雖說父親參加了醫保,可還是要有自費的,包工頭送來兩千元后電話就再打不通了。這在醫院,那錢每天嘩嘩的,和流水一樣,怪不得人都說,錢到了醫院,就不是錢了。一日三餐就在醫院食堂,母親自己吃了再給父親打回來。他給母親說不要舍不得錢,要吃好,營養才能跟得上,才會恢復得快,錢沒有了可以掙,人是最主要的。說這話時,母親看著他,為了他的懂事和成人,眼里淚汪汪的。
他努力盡可能地多接單,現在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了,父親倒下了,他這個兒子就必須站出來。姐姐拿了一萬塊過來,全部交給了醫院,母親讓他從折子里取了兩萬,也都交給了醫院。母親電話里給他悄悄說:“每天打點滴,那里面流的哪里是藥水,分明是錢啊。一滴一滴的,滴得人心里淌血,滴得人心里發慌,滴答滴答,分明是一個錢一個錢掉下去的聲音啊,這都十來天了,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怕他擔心,母親又說:“小琦,你也甭操心,你就好好干你的。這人生在世,誰不經個七災八難的?錢沒有了咱再掙,只要人在,啥都好說。沒事,有阿媽在,你就好好地把你的人活著。”
李琦聽了心里就很難過,可是再難過也不能再掉眼淚,現實生活中,掉眼淚有啥用?掉眼淚能讓父親一下子恢復健康嗎?掉眼淚能讓日子回到從前嗎?
日子一天天在急匆匆中過去,看著李琦不要命地使勁接單,有一天,趙杰忍住不了,對他說:“接單是接單,但是也要好好休息,千萬不要走神,路上安全是第一位,可不敢有啥事。咱這可是高危行業,馬路上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所以一定要小心,一定要遵守交通規則。”
他說:“我心里煩,我接單多了,就不想那么多了,要不我腦子亂得要命。”
趙杰說:“再亂,心都不要亂,心一亂,你神就散了,神一散,肯定要出事,你看你家里還敢再出事嗎?你啥都不要想,就好好干好你的工作,看好路,好好掙錢。”
晚上回到住處,他就給小朵發信息,他給小朵說自己的父親,說自己的心煩。他覺得小朵一定能理解他。他比任何時候都想看見小朵。他想給小朵說說有的不講理的客戶,講講有的小區牛哄哄的保安,講講路上不小心差點撞上人的事情,他什么都想給她說說。他想拉著她的手告訴她,自己有多喜歡她。喜歡她笑起來時嘴角的兩個小酒窩,喜歡她咬著下嘴唇聽他說話的樣子。雖然他從來還沒有拉過她的手。
小朵沒有回信息,可能太晚了,小朵干了一天活,也很累。他決定去看她,迷迷糊糊將睡未睡時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她,他以為自己一定會夢著小朵,可是這一覺他睡得好踏實,什么都沒有夢見,或許夢見了什么,但他給忘干凈了,早上醒來時,太陽已經照到屋子里面了。一看表,竟然已經十點了,趙杰早走了,他手機上的鬧鐘什么時候響的,也不知道。
又是一個和前一天沒有什么兩樣的忙碌的日子。他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才查房,大夫說下個禮拜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好好養,恢復得好的話,兩三個月就可以下床了,但以后重活是做不了了。中午他照例吃了碗牛肉面,就去找小朵。他給小朵買了份麻辣香鍋,他發現他送的麻辣香鍋的客戶里,女的多。聽說女的大多都喜歡麻辣口味,小朵也一定愛吃的。雖然花了快一百塊,可是想想這是第一次給小朵送吃的,他心里忽然充滿了甜蜜,他覺得得把自己捂嚴實一點,然后假裝是別的外賣員。他要給小朵一個驚喜。
到了地方,小朵早就一眼認出了他,小朵正給一個女人頭發上抹什么白白的東西。也難怪,都那么熟悉了,捂得再嚴實,身量步伐上也是能看出來的。他便覺得自己有點幼稚。他把打包好的塑料大飯盒遞給小朵說,趕緊吃,還熱著呢。
“她才吃過了,我給她今天做的紅燒肉。”有人在旁邊說。
李琦這才發現,小朵旁邊坐著一個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伙子,腦袋頂一團燙過的頭發顯得非常洋氣,他知道那是現在年輕人最流行的發型。小伙面皮白凈,清清秀秀的,雖是坐著,可是能看出來個子不太高,似乎比小朵也要低一點。
小朵指著李琦說:“這是我老同學。又對李琦說,這是我朋友,他家就在后面這個小區。”然后氣氛就很奇怪。小朵的表姐招呼李琦坐。李琦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很多余。小朵啥也沒有說,手里也沒有停。
那小伙問李琦說:“外賣掙挺多吧?”
李琦說:“就是糊口。”說完,放下手里的麻辣香鍋就往外走。
小朵有點不好意思,停了手里的活兒,追出來問李琦,你吃了嗎?
李琦說:“我走了。”
小朵追到電動車跟前說:“李琦,謝謝你。”那樣子不用解釋也不用說明,都很明白了。
李琦坐上去,說:“沒事,咱們還是同學嘛,再見。”騎上車,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往常,他最喜歡這種感覺了,有點像飛翔的感覺,身邊建筑物、車、人都匆匆閃過,他相信頭頂飛鳥飛翔的時候,聽見的風就是這樣呼呼呼的。
這是比平常還要大的風聲,李琦從來沒有注意過,風聲好像人在說話,說什么呢,此刻,聽起來,似乎說的全是他心里的話。
李琦,你傻不傻?你啥都沒有,你就想和人家談戀愛?
李琦,你傻不傻?你情人節、圣誕節、5 月20 號,都不知道發什么“1314”“5200”的紅包,現在的姑娘,誰跟你這種一點也不浪漫的人啊?
李琦,你傻不傻?你給小朵送過玫瑰花嗎?你帶她去吃過火鍋還是喝過咖啡?
李琦,你傻不傻?你在這個城市就是一個過客,一個什么也沒有的傻瓜,你看看你眼前任何的一座樓,哪一座和你有關系?
他的眼里全是淚,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么一個愛流淚的人,他單單純純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原來愛情不是你想象,愛情也不是那么簡單,生平第一次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盲目地騎著車,他不知道自己要騎到哪里去,反正就是胡亂騎著,前面的車走,他跟著走,前面的車停,他就跟著停,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自己應該去干什么,只是一邊騎,一邊聽耳邊的風在不停地說。
風說:“李琦,你傻不傻?”
風還說:“李琦,你傻不傻?”
風一直在說:“李琦,你傻不傻?”
當然傻。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機靈的人,小伙伴們捉迷藏,他躲在莊子神廟后的柴草垛里,大家沒找到,都回家吃飯去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蹲在那里,后來還是母親來找,他才出來,腿都蹲得不會走路了,母親罵他老實疙瘩,說要是找不到,他那晚上非凍死不可,青海二三月的天氣,正是冷的時候。上小學跟著同學到地里去,也不知是誰家的大豆,就偷了來,幾個人在空地上點一堆火,然后把大豆扔進去,聽著噼里啪啦的聲音,滅了火,拿出大豆來,真是好吃死了,后來人家找到學校,在老師的說辭下,最后只有他主動站了出來,承認偷了大豆,害得他母親替所有“做壞事”的同學都賠了損失,母親說他就是個心里裝了秤砣的尕娃。傻是傻,他沒有覺得有啥不好,反正傻人傻福。現在好,連風都嘲笑他傻。
手機響了,他也感覺自己累了,盲目地騎了將近兩個多小時,他真的覺得自己累了。從最東頭到最西頭,又到最北邊,然后又跑到了東頭。他摘了頭盔,摘下早已經被淚水浸濕又被風吹干了的口罩,坐在了人行道上的馬路牙子上。
這里車輛不多,半天才一輛。他抬頭看天。天半陰著臉,正是紫丁香、白丁香盛開的時候,綠化帶種的全是這種植物,微風一吹,一股濃郁的清香撲面而來。一兩只白蝴蝶逐花而飛,一群麻雀一會呼啦飛到連翹枝上,一會又飛到地上,像一群調皮而喜歡從眾的孩子,嘰嘰喳喳的,樂此不疲。
他打開手機,見是小朵的,小朵打了三次電話。
他默然笑了一下,打開微信,小朵說:“李琦,對不起,我應該早告訴你的。”
小朵還說:“李琦,真不好意思,謝謝你一直以來關心我。”
小朵最后說:“李琦,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他沒有回復,他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裝什么君子,沒必要。他所有的面子和自尊都被這個叫小朵的人給踩到腳底下了,小朵,再不是他的小朵,小朵,將是別人的小朵,搬遷房里的小朵,小朵要的那些,他想給,但給不了。
恰在這個時候,大貓打來電話,說自己過生日,說活了三十了沒過過生日,問他晚上愿不愿意過來陪著他過個生日,也像個城里人那樣,過個生日,唱個生日快樂啥的。一個城市住著,各自奔忙著,卻很少見面。他答應了,說他買蛋糕。
他給自己放了假,回去放了車,然后坐公交到大貓說的地方下了車,又到蛋糕店里去買蛋糕,這是他第一次給人送蛋糕,也是他第一次去蛋糕店。他以為那像一塊大餅一樣的蛋糕最多也就是五六十塊錢,沒有想到最小的六寸的都要一百二,他就有些心疼和不舍得,可是又一想,還是咬咬牙買了。一是許諾好的,二是偶爾放縱一下也沒有什么啥。
兄弟倆找了個街邊的小炒,大貓還帶了瓶幾十塊錢的酒,他們莊子上的人大多數都喝那個酒。
幾杯酒下肚,他還沒等著給大貓說小朵的事情,大貓卻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說:“石頭他媽要和我離婚。”說著,抬起頭來,一仰脖子灌了口酒。李琦知道,大貓媳婦把石頭撂給婆婆看,自己去給人當保姆,一月不比大貓少掙。
大貓傷心地說:“我圖啥,我這么些年累死累活,摳摳唆唆,你說,我為啥?家里房也蓋了,她要在城里買房,她說她再也不習慣那臭得熏人的旱廁,不習慣沒有暖氣的房。你看,這到城里來都學成啥了?她嫌棄農村,她還不是農村長大的啊?我說過幾年再說,她就和我翻臉,和我吵。我也是個人啊,我受不了啊。”
晚上回去,李琦知道自己多少也醉了,雖然意識很清醒,可是走路像在水上漂。他平生第一次很“奢侈”地叫了出租車,坐在里面,瞬間好像成了“有錢人”,他靠在后座舒服潔白的靠背上,手指著前面,舌頭打著卷告訴司機住的地方。
回去時,趙杰也剛回來,趙杰問他去哪喝成這樣了?他撲到床上,想想白天看見小朵的情景,心里像刀扎一樣,他鞋也不脫,倒在床上莫名便覺得十分難過,便嗚嗚嗚哭。趙杰嚇壞了,就到隔壁去叫小李和小劉。只有小劉在,小劉過來看了看說,沒事,哭一哭,心里事就過去了,不哭才嚇人呢,然后把李琦的毛巾濕了水,給他貼到腦門上,又坐了一會,扶著他喝了幾口水,然后就走了。
李琦只覺得自己好像坐在船里,船飄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一直飄啊飄,越飄浪花越高,再低頭一看,那浪花已經變成了一座摩天大樓,他的船竟然在樓頂上,腳下,是小得如米粒一樣的蕓蕓眾生,忽然間,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竟然雙臂一伸,飛了起來,那感覺,竟然比騎著電動車穿越大街小巷還要輕盈。天哪,他驚呼。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只七彩的飛鳥,正展翅在藍天之下,大海之上,飛啊,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