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瑪·白羽
飛機在廈門落地已是午后。時值隆冬,美麗的海濱城市到處綠樹蔥蘢,鮮花盛開,就連迎面而來的風都帶著一股清新颯爽的蓬勃之氣。花園圍繞著城市,大海又簇擁著花園,一路美景讓我們西北人目不暇接。
從高崎機場乘大巴一路輾轉,找到網上預訂的賓館卸下行囊時日影已西斜,六歲的小女兒嘟著嘴說,“好餓,想吃一碗面!”
輕如薄翼的黃昏的流光里,街巷間飄出食物的香氣,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但都飽含著人間煙火真實樸素的暖意。穿街走巷,越往深,愈熱烈。品種豐富的各式海鮮,灶頭霧氣氤氳的小吃排檔,攤主熱情的叫賣,南來北往的食客,隨著夜色潛入,一浪壓過一浪,不知什么時候,藏在濃蔭里的街燈全都亮了。
按手機導航搜索,在思明南路的清真寺旁,那熟悉的味道,凌駕于所有味道之上,由遠及近地滾滾而來,熟稔得像母親的呼喚,無需細細辨認,無需側耳聆聽,它就在你的心里,在感覺里,在整個的呼吸里。那一刻,讓人毫無防備,直擊胸膛。眼眶一熱,我們便推門而入。
不大不小的店鋪,不新不舊的門臉,方方正正一塊綠招牌上六個醒目的黃色大字“清真牛肉拉面”。店鋪夾在一家熱鬧的超市和一間琳瑯滿目的水果店中間,像一個衣著樸素干凈的人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本分。門店前置一張小案,一只電烤盤,一位戴花頭巾的年輕俏麗的媳婦動作麻利地烙韭菜盒子。她眼明手快,低著頭獨自邊搟邊捏,軟乎乎的燙面皮在她手中分外聽話,只見那手指輕巧地捏過去,一行細密精巧的面褶子就鎖住了邊,“哧溜”一下滑進烤盤里,翻幾下就熟了,金燦燦香噴噴還滋滋冒著熱氣。“來兩個餡餅。”還來不及放到玻璃罩下的餐盤里,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買走了。
正是飯點,店里客滿,我們就站在門口等。吧臺前忙碌的大叔一抬頭瞧見了我們,他眼睛一亮,馬上放下手中的活迎上來。一句熟悉而簡單的問候,并搬來兩張小凳子,讓孩子們坐著等。大叔身材魁梧,國字臉,絡腮胡,一看就是西北人。然而,白凈透亮的膚色透露了他離鄉多年的信息,粗糲的高原紅在他臉上褪去已久了。看他的年紀也就六十歲左右,眉目間有種難以言傳的謙善祥和,像在黃昏后照見的一片陽光。
當食客散去一波,店里的一位阿姨趕緊揮手招呼我們落座,生怕座位被人占了去,她就一直站在那張收拾干凈的餐桌旁,看我們坐下了,才放心地微微一笑,眼角堆起幾縷游絲,更顯得面容端莊慈祥。同大叔一樣,阿姨也不多言語,但那同樣內斂溫和的眼神,叫人喜悅,讓人安心。
牛肉面上桌了,濃郁的牛肉湯汁交織著草果的香,花椒的麻,老姜的辣,胡椒的辛,再添一勺油潑辣子,一撮蒜苗芫荽,涌入鼻息的卻是故里風物的萬千滋味。
埋頭吃面的時候,余光中發現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們看。一抬頭,他就藏起來了,擰著身子藏進吧臺里,留一對胖嘟嘟的小腳丫在外面,淘氣的孩子。我又低頭吃面,他又悄悄從吧臺邊露出頭來,烏黑的童花頭,白亮寬闊的腦門,一雙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眨巴著,打量著,好像我們四個人是天外來客。我逗他,朝他招招手,小家伙竟從吧臺里走出來了,揮動著一只攥得緊緊的小拳頭,回頭又不放心似地朝坐在吧臺里收銀的爺爺——那位大叔,看了看,只見大叔點頭默許。小家伙才放心地走過來,三四歲的模樣,走起路來像一只胖乎乎的小鴨子,屁股一扭一扭的,特別可愛。他來到我們跟前,看看我又看看先生和孩子們,大大的眼睛在細細辨認,好像在說,這些像我家的親戚的人,怎么細看卻又都不像啊?
“阿里——別打擾客人!”門口烙餅的是他的母親,她回頭喚孩子,聲音嬌嬌的,卻是閩南口音。男孩急忙將攥緊的小拳頭放在女兒手里,忽然就跑開了,女兒攤開手掌一看,竟是一顆糖。
這是一家“拉面經濟”鏈上的家庭式餐館,父母掌柜,兒子掌勺,規模不大,卻很穩定。不知道南下多久了?后廚里忙著拉面的兩個年輕人膚色氣質儼然已似南方人般溫潤,光看那帶著幾分書卷氣的清俊模樣,西北血脈里的粗糲已然無存。再說那小孩兒,幾天來總喜歡跑到我們的餐桌前玩,滿口奶聲奶氣的閩南語。據說,自1984 年一個名叫韓錄的化隆人在拉薩街頭開了第一家“蘭州牛肉面”到今天,12 萬化隆人組成的拉面大軍在全國270個大中小城市全面開花,三十幾年來,一碗拉面讓十多萬化隆人甩掉了貧困帽子,創造了“拉面經濟”的奇跡。很多南下的“拉面二代”“拉面三代”都已在北京、上海、廣州、杭州、廈門這樣的一二線城市買房定居了。看這拉面館的一家人,應該也是其中之一吧。
除了拉面,店里還賣炒拉條,牛肉蘿卜餡餃子,炒米飯,都是樸素家常的西北風味,不搶眼,不驚艷,卻吃不膩。店里的阿姨看見我們總是微笑著,那微笑好像她天生的一種表情,淡淡的,很難捕捉。但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眼里全是歡喜,全是他鄉遇故知的歡喜。然而,她又并不過分熱情,也沒有只言片語的攀談。遠遠地,只用眼神交流著,四目相對,只有會心一笑,回頭端來一杯茶水給你,又去忙了。大叔也是,每日只報以簡單的問候,再不多說一句。幾米遠的玻璃窗后,便是灶間,兩位年輕的師傅在忙碌的間隙也會送上目光,朝我們微微一笑,算是問候。這店里的食物和人,有著同樣的規矩和溫度,只是那小頑童天真未鑿,每每看到我們就追過來,哇哩哇啦丟下幾句含混不清的閩南語就跑開了。
在廈門逗留了幾日,我們去了泉州。古老的刺桐城用另一種溫暖和包容迎接了我們,涂門街民宿的老板不但熱情地給我們介紹了當地必去的開元寺,清凈寺和當地風物,乘車路線,還很認真地提醒我們說:“真是不巧,附近的清真拉面館剛剛開始裝修,回民吃飯就得去清凈寺旁那家新疆餐廳了!”上初中的兒子聽了挺高興,說“正好可以換換口味了!”我說“先別高興太早。”兒子不理解,覺得我在故弄玄虛。果不其然,新疆菜頗油膩,孩子們又貪食水果,吃了幾頓后都有些消化不良,提不起食欲,再到飯點時,兒子不無感慨地說:“好想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啊!”
我想起童年時聽爺爺說過他有一位四川同事,在青藏高原工作了一輩子,若是兩頓吃不到大米飯,就會雙手叉腰,仰天長嘯“三天不吃米飯,老子腰桿子疼喲!”那一句,至今能讓人勾起一種“美味難再期,回首故鄉遠”的惆悵。我也曾在南下廣州的火車上與兩位西北拉面人偶遇,他倆帶了一大堆駭人的行李,像兩個負重的士兵,前胸后背交叉斜挎著兩只圓滾滾的提包,其中一只因為塞得太滿,拉鏈繃開,用細麻繩綁著。兩只鼓鼓囊囊的面粉袋,一只二十斤重的白塑料桶灌得滿滿的,臃腫的大號帆布拉桿箱怕被繃開,也用細麻繩攔腰捆扎著。他倆上了火車就大包小包使勁往臥鋪小床底下塞,我好奇地問:“咋這么多東西?都是什么啊?”他們說,“這一袋子是家鄉的洋芋,那袋是家鄉的粉條,還有兩袋剛剛宰的羊肉。”“那這大塑料桶呢?”我指著塞在兩張臥鋪中擋著道的大塑料桶問。“哦,這個啊,這個是家里做的漿水,酸菜。娃娃們在珠海開拉面館,年對年的回不了家,珠海天氣大(熱),想漿水面想得淚汪汪,自個做的不香,說哪里的水能比得上家里那碗水做出來的漿水呢!”千里迢迢去送的原來是碗漿水!直教人心中一顫。
返回廈門那天晚上,到高鐵站已經十點多了,天格外陰沉,出了門才發現天空飄著雨絲,氣溫也降了。沒有帶傘,抱著一點僥幸,乘地鐵到思明南路。寒雨之夜,行人格外少,風呼呼搖著樹,樹葉濕漉漉地翻卷著嘩嘩作響,空蕩蕩的街上,一家人零碎的足音像琴弦上久久不肯散去的冷清凄切的尾音。先生背著小女兒,女兒手里抱著一個從路邊買的烤番薯,我手里也捧著一個,熱乎乎地像抱著一只小手爐。伸長脖子瞅瞅前方,只見那水果店黑咕隆冬的,早就打烊了。再往前走走,啊,看見了!迷蒙的雨霧里竟透出一地暖暖的燈光,罩在濕漉漉的黃色方格地磚上,我們的心“嘩”地一下子就熱了,眼前也亮了。
拉面館里的燈還亮著。只是掛著水汽的塑料門簾垂下來了,像一雙熱淚盈眶的眼睛。不見那俏麗的廈門媳婦,門口的烤盤里烤著的不是韭菜盒子,而是一盤洋芋,不用多看,單是那無比熟悉的醇厚的焦香,就知道那是大西北的黃土地里長出來的洋芋,帶著故土芬芳的洋芋。
店里沒有一位客人,掌柜一家正圍坐在一張餐桌前吃晚飯。多么尷尬,我們進退兩難。阿姨一見到我們竟怔住了,舉著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定定看著,一時失語。掌柜大叔反應快,馬上大聲招呼我們:“鄉親!快進來喲!外面涼。”旋即一家人放下飯碗開始忙碌起來,阿姨端來了熱茶,大叔盛了一盤焦香的烤洋芋端過來,兩位年輕人去后廚忙了。大叔問我們:“這么晚了,是不是從泉州過來的?”我們說:“是。”阿姨熱情地說:“正巧,我們揪面片子呢,一起吃!”不一會兒,就從后廚端來四大碗牛肉粉條燴面片,那熱氣騰騰的面片濡濕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半天說不出一句感謝的話。這哪里是進飯館?這分明就像坐到了自家的炕上了!
“還以為再見不到你們了!”阿姨說,那語氣里竟有些依依之情。“鄉親是打甘肅來的者,作還是我們青海來的?”我告訴阿姨,我們從甘肅來,我猜他們應該是青海化隆人。阿姨點點頭。我說:“化隆人攢勁!全國各地一個個拉面館都開得紅紅火火,有情有味!前堂后廚都似你家這般干凈亮堂,見了西北鄉親就像見了家里人,從不慢待。在上海,在廣州,揚州,南京,有吃一碗面送小菜的,有送雞蛋的,甚至送牛肉的,曾經在杭州,有位老板還送我們燙面油餅,這不,今晚又吃上你家的燴面片了。”阿姨聽我這么一說,有些靦腆地笑了:“都是應該的嘛。”她說:“前幾天太忙了,顧不過來,這兩天看不見你們,心里又念叨著。你不知道啊,剛剛出來那會,我在這街頭遠遠地看見個西北鄉親,那眼淚就刷拉拉下來了……從家里出來那年我才二十幾歲,大兒子兩歲。這一晃三十幾年過去了,小孫子都快五歲了。”
阿姨搬來一張凳子坐在我跟前,換了個人似的,話突然多了起來。膝蓋碰著膝蓋,心頭的生分隔膜和陌生拘謹都蕩然無存了,阿姨打開心扉說起了他們的創業故事。幾乎和所有拉面人一樣的開始,因為窮,為了日子過著有個盼頭,有個希望,他們揣著一點七拼八湊來的本錢,背負一身破釜沉舟的勇氣,跟著一位領路人走出了溝壑縱深的土地和黃土高原的烈風,一路南下。起先落腳在廣州,因為那位領路的親戚在廣州開了幾年拉面館,生意不錯。他們在親戚的指點下,在一所大學附近租下一個三十平米的小鋪面,因為周圍有很多寫字樓,剛開始生意還不錯,雖然每天起早貪黑和幾十斤面很辛苦,但兩口子手頭上很快就攢了點錢,這就讓人有了精神,有了盼頭。可好景不長,周圍陸續開了幾家快餐,火鍋,很快就稀釋了顧客群。眼看生意越來越淡,兩口子一咬牙,把店轉讓了出去。那是1992 年,當時聽說,化隆鄉親馬貴富在廈門把拉面館開得風生水起,兩人反復考慮,最后決定去廈門。
“也算是抓住了時代的機遇和國家政策的好處,那幾年拉面館生意都不錯,開得好的甚至幾年就爆發了。我們在廈門最初幾年里除去開銷一年也能攢幾萬塊錢,當時有同行建議他們把店開到火車站附近人流量大的區域去,那樣幾年就賺足了,可是阿姨說,她就是舍不下這門面,為什么呀?就為這地點能常常看到西北鄉親,而自己的拉面館又能為他們提供便利。就這么著,在這塊地,一開就幾十年。”
他倆在廈門站穩了腳,就把孩子也接來了。大兒子在廈門讀書,但念到高中就不想念了,我們就問他“不念書,就要老老實實吃苦,做一輩子拉面,成嗎?”娃娃想都沒想點了頭,高中一畢業就學拉面了。“小兒子是廈門出生的,我怕他不認得家鄉忘了本,小時候送去化隆老家撫養,到上學年紀才接過來。沒想到哥倆一個樣,還是上完高中就入了拉面這一行。你知道的,拉面館長大的娃娃,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能下苦,會算賬。單是每天和幾十斤面,推搗搓揉就累得很,但娃娃們可能打小看慣了,一學就會,也不偷懶,店里生意一直都好。”
“年紀大了,兒子們也接上了茬,都在廈門買了房,老家的房子也都蓋了新樓房,可是,啥時間能回去呢?”阿姨嘆了一聲,“唉——,啥時間能回去呢?我就想帶小孫子回化隆呢!”
“阿里呢?”阿姨一說小孫子,我這才發現這半天也沒見那可愛的小家伙。“小孩子鬧瞌睡,她媽媽就先帶他回家去了。”阿姨說。
說起小孫子,阿姨又喜又憂。“兒媳婦是土生土長的廈門人,跟兒子是同學,起初我們極力反對,因為南北生活習慣也不同,我們一心想給倆兒子找個家鄉的姑娘。但最終事與愿違,兒子硬是娶了廈門媳婦。不過,這媳婦也好,勤快麻利,人也乖巧,就是有一點,到如今也學不會說一句青海話。她不會說,小孫子也就不會了,從小一口閩南語,是我一塊心病喲。”我說:“這沒什么呀,一切都在變呢,地球都是一個‘村’了,就像百川入海,現而今我們的娃娃也不肯說方言了,都改說普通話了。”阿姨連連點頭,并給我講了個笑話,說今年家鄉有個紅白喜事,他們拉面人的小輩娃娃聚到一起玩,有親戚站他們跟前聽著,那一幫娃娃有說四川話的,有說廣東話,有帶南京口音,拖揚州腔的,再加上她家小孫子的一口閩南語,那親戚聽著聽著大聲驚嘆“啊喲我的媽喲!這不是一個‘聯合國嗎’?”
“可我們心里愁著呢……家鄉人來廈門浪,都說,你在這花園般的地方住著,還有啥不稱心呢?唉——”阿姨又一聲嘆息。
“光顧著說話,烤洋芋都涼了。”大叔笑瞇瞇地謙讓,說“這洋芋可是我家地里種的。”
那烤得香噴噴的一盤洋芋,面散得都開了花,縈繞著故鄉千絲萬縷的氣息。阿姨趕緊打開她手機里的視頻讓我看她的家,一棟瓷磚貼面的紅白相間的小洋樓,明亮寬敞的大窗戶盛滿陽光,寬寬的玻璃暖房走廊里擺著一溜花盆,花開得正旺,一片姹紫嫣紅,很喜氣。院里有小花園,一棵樹上接著乒乓球大小的青果子,阿姨說,那是她家的核桃樹。“拉面把日子都拉活了,我們莊子上以前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塌塌房,家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現而今,房子蓋得一家比一家好,日子一家比一家紅火。”阿姨頓了頓又說“也是,這日子,還有什么不稱心的呢?”
我拿起一塊軟糯的烤洋芋,那洋芋的香味幾乎讓我忘了身在何處。
門外,夜色深沉。
遙遙地,夜風里好似傳來一首深沉粗獷的青海花兒。
“山里頭有名的昆侖山,
大川里,美不過青海的草原,
花兒里俊不過白牡丹
人伙里,好不過英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