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晨 張蘊嶺
2020年11月15日,經過31輪正式談判,《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正式簽署,并于20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這一協定的生效標志著全球經貿規模最大、涵蓋人口最多的自由貿易區開始運轉。當前世界經濟面臨逆全球化浪潮和新冠肺炎疫情的雙重壓力,持續低迷。在這樣的背景下,RCEP不僅為區域和世界經濟復蘇提供了新動力,而且為區域產業鏈供應鏈的構建提供了良好平臺。
從經濟維度來看,東亞地區是一個通過對外直接投資、貨物和服務貿易、專業化分工、技術合作、自然人流動等方式將域內國家關聯起來的經濟合作網絡,并逐漸發展成為具有經濟活力的地區。20世紀70年代,日本經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經濟恢復發展的基礎上,開始向外進行產業轉移。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地區成為首批承接者。隨后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跟進,并形成由日本作為領頭雁,一批國家和地區跟隨的雁行模式,構建了東亞地區以制造業為中心的產業鏈,推動了東亞地區的經濟增長。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加大對外開放力度,大量吸引外來投資,日本、韓國、美國等發達經濟體的制造業開始向中國轉移。中國成為新的加工制造業中心,日本的領頭雁作用消減。基于此,東亞地區形成了新的產業鏈,大大推動了地區經濟發展。與此相聯系的是,在東亞地區,自東盟成立以來,一直積極推動其內部一體化進程,并于1992年成立“東盟自由貿易區”(鐘海濤、袁波,2010)。但是,1997年發端于泰國的金融危機對東盟國家經濟造成了重大影響。為應對危機,推動經濟恢復增長,東盟邀請中日韓進行對話,開展合作,開啟了東亞以“10+3”為框架的區域合作。與此同時,東盟與不同國家也開展“10+1”對話與合作。2001年,中國與東盟同意確定建立中國—東盟自貿區的目標,此舉也帶動了東盟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分別構建了自貿區。盡管多個自貿區推動了東亞市場開放,但也導致了不同自貿區之間結構、規則差異所造成的“意大利面條碗”效應(沈銘輝,2011),即不同的規則相互纏繞,為東亞產業鏈的構建造成新的障礙。而“意大利面條碗”效應也進一步使得地區經貿合作存在一定的競爭性和排他性。因此,統合已有的多重自貿區,構建大范圍的東亞自貿區就被提上議事日程。
RCEP生效對東亞經濟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貿易與投資保護主義盛行,以開放為特征的全球化受到嚴重沖擊的情況下,RCEP簽署國能夠保持團結,堅持開放與合作,這為地區和世界釋放了一個積極信號。RCEP提供了一個基于規則的開放市場框架,為東亞優化區域產業分工和供應鏈網絡奠定了基礎,為東亞后疫情經濟恢復與升級,保持增長活力提供了保障。
東亞各國在經濟發展水平和治理方式等方面的差別較大,在這樣的地區構建統一的大自貿區,具有相當大的難度。一方面,作為新時期的自貿區構建,必須堅持高標準;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大型自貿區,必須具有包容性。因此,從總體來看,RCEP融高標準與包容性為一體,最終達到的目標符合高標準要求,也充分考慮不同成員國的國情和能力,采取差別化和漸進的進程安排。
最后,RCEP的簽署使中國、日本和韓國建立了大框架下的自貿區關系。中日韓三國構建自貿區的談判與RCEP的談判同步,由于三國之間的經濟結構性差別大,加上政治關系不穩定,談判進展緩慢。RCEP為三國提供了一個開放的自貿區框架,不僅有助于加深三國之間的經貿關系,有助于三國企業構建新的供應鏈,還為提升三國自貿區構建水平提供了支持。
RCEP的成員國主要為東亞國家,且RCEP下的經貿合作所依托的也是東亞生產網絡。因此,RCEP的簽署和實施無疑會對東亞經濟產生巨大影響。
隨著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東亞地區內和地區外的市場與生產分工格局面臨嚴峻挑戰。這也使得以往基于“東亞生產—美歐消費”的東亞產業鏈結構不再適應當前的國際政治經濟環境。同時,由于中國經濟規模進一步增大,東亞其他經濟體的經濟也在不斷發展,域內經濟體的角色以及經濟體之間的關系也需要調整與重構。因此,新形勢下的東亞經濟發展方式必然要進行深刻調整,現行的產業鏈為此必須進行重構。RCEP的生效適逢其時,為東亞產業鏈重構提供了一個良好平臺,對重構進程能夠發揮明顯的推進和引導作用。
東亞是與北美、歐盟并行的全球三大生產網絡之一。通過對比可以發現,北美有《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后來更新為《美墨加協定》(USMCA);歐盟的統一大市場不僅有歐洲共同體作為基礎,多年來的發展也使其具有更高的經濟一體化水平。反觀東亞,雖然域內各經濟體之間一直保持著較密切的分工合作關系,但一直缺少覆蓋全域的一體化制度安排,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東亞產業鏈的整合與發展。
RCEP為東亞地區內的貿易、投資和產業鏈分工合作提供了一套統一的制度安排,提供了更好的制度環境。在極大促進域內各經濟體進一步開放的同時,也可以在整體層面協調各成員國的經濟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世界貿易組織(WTO)多邊貿易制度效率降低而導致的影響。RCEP的簽署與實施為東亞產業鏈的分工調整提供了機遇。一方面,東亞各經濟體在不同領域中展現出不同的競爭優勢。在此基礎上,RCEP對東亞貿易環境和投資環境的優化以及對市場的整合,會促進東亞產業鏈形成多領域、多層次的分工模式,帶動東亞共同發展。另一方面,基于知識產權相關條款,RCEP會推動東亞各經濟體深化技術與創新合作。隨著產業集聚和市場內移,東亞產業鏈會增加地區經濟發展的內生性動力,減少對外部市場的依賴。同時,產業分工的調整也有助于東亞地區突破“低端鎖定”,助力產業鏈不斷提升。
東亞地區各經濟體發展水平和要素結構呈多元化狀態,對不同類型的產品需求也不盡相同,形成了多層次的需求結構,從而為東亞產業鏈提供了多層次的分工機會和市場需求支持。同時,多元化的地區要素結構以及良好的制度環境,不僅提高了東亞產業鏈的安全性與穩定性,更好地發揮各經濟體間的產業互補效應,也有利于域內企業依據動態比較優勢,布局相應的生產環節,從而大幅提升東亞產業鏈的運行效率。此外,RCEP為市場投資提供了更好的制度環境,在此基礎上,各國都逐步實行負面清單政策,對投資的限制大幅度減少,有助于增加域內投資,拉動與投資有關的綜合需求,推動地區經濟增長中的內需拉動。
從目前產業分工和供應鏈運行的情況看,中國作為中間產品供應鏈中心和終端產品消費中心的作用都在不斷增強。此外,從域內的貿易關系看,2020年東盟首次超越歐盟,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變??梢灶A想的是,隨著RCEP的逐步落實和不斷深化,基于自貿區所形成的市場的重要性還會進一步增強。究其原因,提升東亞經濟發展的內需驅動力是推動東亞地區經濟發展的關鍵,而利用RCEP提供的開放與合作的區域市場框架,把改善域內發展環境放在重要位置,大力推動域內互聯互通建設,則可以使得域內需求得到大幅度提升。不僅如此,RCEP的實施會進一步提升東亞作為世界制造中心的地位。但這與提升域內需求動力并不矛盾,因為內需提升的主要動力來自于地區經濟整體的發展。在外部政治經濟環境尚不明朗的當下,只有在不斷發展的基礎上才可以糾正以往脆弱的“東亞生產—美歐消費”結構??梢哉f,RCEP不是要打造一個封閉的東亞市場,而是要構建一個更加開放的市場。
由于RCEP在原產地規則方面采取了區域累積原則,使得無論產品來自哪個成員,其所包含的價值都會按照原產地進行累積,并根據累積的價值額度(即區域價值達到40%)來確定是否可以享受優惠待遇。該原則相當于放寬了優惠限制,鼓勵成員國企業在東亞產業鏈內進行分工合作,從而極大推動產業集聚,促進東亞產業鏈的集群化發展,提升東亞產業鏈的穩定性。在原產地規則的基礎上,RCEP在貿易自由化、投資便利化、投資保護、投資促進、知識產權等方面做出了高水平承諾,這有利于降低企業進入其他成員市場的門檻,降低企業分工合作的成本,促進地區內的產業轉移和分工布局,從而優化產業結構。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提出,實施自由貿易區提升戰略,構建面向全球的高標準自由貿易區網絡,構筑互利共贏的產業鏈供應鏈合作體系,深化國際產能合作,擴大雙向貿易和投資??梢钥闯?,中國一方面重視對高標準自由貿易區的構建和參與,另一方面也重視對高質量生產分工體系的構建。此外,作為東亞經濟的重心和東亞產業鏈的核心樞紐,中國應當發揮大國擔當,在東亞地區經濟發展和產業鏈調整與重構中發揮引領作用。
RCEP為中國提供了一個開放的東亞大市場。中國可以充分利用RCEP實施把東亞地區作為推動“雙循環”發展戰略落地的首選地?!半p循環”的基本含義是構建內外市場鏈接的經濟運行體系,一是打通內外通道,構建內外鏈接的產業鏈供應鏈;二是通過打通內外市場,構建內外需求鏈接的銷售網絡。近年來,中國在東亞產業鏈中的地位提升,由加工裝配中心向制造和研發中心轉變,在RCEP框架下,可采取雙向分工策略,構建內外相通的產業分工運行的鏈條,為東亞產業鏈重構提供動力,帶動產業鏈的“雙向環流”運轉。中國可借助現有比較完整的產業體系和技術水平,在越南、柬埔寨等國家進行產業鏈布局,積極推動產業轉移和技術分享,并借助零關稅或低關稅,擴大對這些國家所生產產品的進口,加強與這些國家的產業關聯。同時,中國可在重點產業通過推動建立小區域合作框架,建立海外園區,以及簽署友好城市關系協定和產業合作協議等方式,促進基于產業鏈重構的集群化發展,進一步加強產業間的關聯水平,促進東亞產業鏈重構。
此外,數字經濟具有潛在的發展優勢,也是RCEP的重點內容。因此,應當以數字新基建和云設備為抓手,在中國—東盟數字經濟產業園等現有平臺的基礎上,開展模塊化變電設施、云端智能家居、數字醫療設施等領域內的合作。同時,中國利用在大數據領域積累的經驗和能力,積極推進“東亞大數據網絡”的建設,提升東亞產業鏈中數字經濟的發展水平。
推進東亞地區互聯互通的建設,要堅持因地制宜的基本原則。雖然東北亞地區和東盟都是東亞經濟的中心和產業鏈的樞紐,但各自又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因此,需要根據各方特點的差異,以不同的方式推動互聯互通建設。對于東北亞地區來說,未來要重點推動中日韓之間的“軟聯通”建設,即在加快三國自貿區談判的同時,讓規制統合先行,以利于貿易和投資的便利化和產業鏈的技術升級。對于東盟來說,目前東盟已經制定了互聯互通計劃,但限于自身能力,該項計劃進展緩慢,特別是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需要外部的大力支持。在這一領域中,中國是當下最具有產業和區位優勢的國家,因此應積極通過項目承包等方式參與其中,加快“一帶一路”與東盟互聯互通計劃的對接,改善東盟整體發展環境,通過優化發展環境,提升東亞地區內在的發展動力,構建可持續的東亞產業鏈。
東亞的產業發展帶具有很強的接替性特征,即后發國家會大量承接發達國家傳統產業的轉移。隨著制造產業規模的擴大,污染對環境的影響將愈發凸顯,對東亞地區社會經濟發展的外部性負影響也將不斷增大。因此,轉變東亞地區經濟發展方式,走綠色可持續的創新發展方式成為必然選擇。
中國已經制定了向綠色、可持續發展方式轉變的戰略和實施政策。中國在經濟結構轉型過程中不會采用將落后產能向外轉移的傳統方式,并且有責任把自身的發展方式轉變與東亞地區發展方式轉變緊密聯系起來,在推進綠色經濟發展,創建東亞可持續發展新范式方面發揮中堅作用。具體來說,在新能源制造方面,中國可以在新能源汽車產業上有所作為,加速新能源電池制造、電機制造、充電樁建造、常規零部件制造、整車組裝、新能源電池回收等相關環節在東亞地區的布局。同時,以新能源為中心,不斷向其他產業延伸,從而促進東亞地區傳統制造業轉型。在碳中和方面,中國在推動低碳經濟模式過程中,應將國內進程與地區進程相聯系,以中國和東盟為中心,建立東亞碳匯交易中心,促進東亞地區在碳中和領域內的合作。此外,應加強綠色金融合作。中國可以推動在東亞地區設立東亞綠色投資基金,為域內綠色項目融資,也可以針對政府或企業的綠色項目,發行東亞綠色政府債券或東亞綠色公司債券,并且推進綠色金融合作機制建設,促進綠色債券在東亞自由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