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源洋
在新冠肺炎疫情反復沖擊下,世界經濟跌宕起伏,從2019年減速滑向2020年自由落體式的失速和深度衰退。但從2020年第三季度前后,各國際經濟組織及國際金融機構普遍對全球經濟預期趨于樂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2021年4月6日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中,對2020年10月13日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做了兩個重要修正調整。一是將2020年世界經濟增長率從萎縮4.4%調整至萎縮3.3%;二是將2021年世界經濟增長率從5.2%調整至6%。兩個預期值被上調,表明IMF對疫情沖擊下的世界經濟持有樂觀態度。IMF在2021年7月27日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更新報告中,仍維持2021年世界經濟增長6%不變,并把2022年世界經濟增速預期上調了0.5個百分點升至4.9%。IMF上調世界經濟增長率的主要依據是中美經濟表現利好,主要經濟體加大刺激政策力度,全球接種新冠疫苗人數不斷增加使新冠肺炎疫情形勢趨于緩和。
IMF概括的三個激勵世界經濟加劇復蘇的因素無可厚非,新冠疫苗接種率不斷提升,海量的經濟刺激規模,以及人們已經逐漸習慣于在防控疫情中安排生活和生產經營活動,驅使2021年世界經濟表現好于2020年,擺脫了負增長,走上了復蘇之路。然而,現實發展卻是復雜、曲折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不是在減少,而是在增多。在提振經濟因素背后是阻礙經濟因素的彰顯。由于各方對“樂觀因素”的認知度存有差異,因而對2021年世界經濟增長預期不盡相同。2021—2022年世界經濟的真實狀況如何,關系到世界各國對面臨的外部經濟大環境的認定。
在各國際機構預測中有一個突出的共同點,即都認為中美是全球復蘇的“雙引擎”。中美兩大經濟體從疫情中復蘇,確實對全球經濟產生了提振作用,帶動了國際貿易、國際投資、國際產業的恢復和發展。
首先看中國,2020年中國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嚴重沖擊,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只有2.3%,但卻是主要經濟體中唯一取得正增長的國家。在2021年“兩會”期間,中國政府將2021年GDP增長率預設為6%以上,這是科學、冷靜且留有余地的預期目標。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1年前兩個季度GDP同比增長18.3%和7.9%,下半年伴隨基數效應減弱及受自然災害影響,三季度GDP同比增速“破5”放緩至4.9%,全年呈現“前高后低”態勢。然而,中國是具有強勁韌性的超大型經濟體,經濟增長后勁依然充足,下半年宏觀政策基調是“穩中有松”,中國人民銀行通過7月和12月兩次“降準”釋放流動性,發債融資正在加速形成投資,貨幣和財政政策繼續保持對經濟恢復的支持力度,因而國際機構依然普遍看好中國經濟。盡管IMF于2021年10月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測2021年中國GDP增長率為8.0%,比7月的預測值下調了0.1個百分點。但其他國內外機構預期,2021年中國GDP增長率將為8.3%左右,持續為全球經濟復蘇作出不可替代的重要貢獻。
OECD于2021年12月初發布的報告將2021年美國GDP增長率再次下調至5.6%。美國作為世界第一大國,2021年GDP增長預期值被下調1至1.5個百分點,自然會影響本年度和來年全球經濟形勢。更為重要的是疫情帶來的多重影響,現在已經形成阻礙世界經濟復蘇的新因素:疫情加劇財富分配不均;疫情破壞產業鏈和供應鏈;疫情使全球供需錯配;疫情造成貨幣流動性泛濫;全球債務在疫情中迅猛擴張,以及國際大宗商品,特別是能源價格迅猛上漲;全球貨幣和財政政策分化,金融市場動蕩不安,等等。這些新因素不斷積累增多,正在遏制世界經濟復蘇力度。因此,進入2021年下半年以來,國際經濟組織及金融機構幾乎在同一時間節點調低了2021年世界經濟增長的預期值。OECD的預測值從5.8%下調至5.6%;IMF從6.0%降為5.9%,并將2022年全球經濟增長預期保持在4.9%不變。國際機構對世界經濟增長率下調幅度雖然不大,但卻是符合邏輯的必然下調。由于主要經濟體增長遲緩,全球經濟景氣將延續回落之勢。
更加需要重視和研究的危機是,由于多種因素驅使2021年全球石油短缺和價格迅猛飆升,并帶動工業原材料的上漲,加劇刺激美國等主要經濟體的通脹預期。國際社會開始關注并討論全球,特別是美國,是否會進入“滯脹時代”。人們沒有忘記,20世紀70年代曾發生過兩次“石油危機”,觸發了全球持續通脹,美國經濟伴隨危機從通脹進入滯脹。當前發達經濟體和新興市場經濟體都在密切關注通脹及其通脹預期。IMF于2021年10月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測,年內發達經濟體最后幾個月的年通脹率平均將達到3.6%的峰值,此后會在2022年上半年回落至2%;但新興市場的通脹預計將會更快上升,平均將達到6.8%,然后回落至4%。與此同時,IMF的報告明確指出,上述關于通脹的預測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通脹可能在更長時間維持高位。事實表明,全球通脹持續走高已不單涉及需求端問題,更涉及供給端的眾多問題,包括產能、物流和勞動力,等等。美國是遭受供給端中斷最嚴重的國家,明顯表現為“缺芯”,芯片供應嚴重不足限制了美國汽車生產,并導致二手車價格大漲;受疫情期間對個人、家庭及企業的財政補貼影響,美國各行業的職位欠缺率升至歷史極值,使其服務業產品供不應求;港口、貨車、集裝箱等物流部門供給受到極大抑制,最終造成美國市場商品緊缺,增加了商品價格壓力,讓市場更加認為美國的通脹不是“短期現象”。拜登總統尤為擔心通脹持久化將影響國會中期選舉,因而要求盡快解決通脹問題。美聯儲主席鮑威爾于11月30日在美國參議院銀行業委員會作證陳述時一反常態,不再將通脹高企視為“暫時性”現象,聲稱現在到了棄用“暫時性”一詞的時候了。鮑威爾把這個“關鍵性的轉變”解釋為,“暫時性”這個詞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義,對許多人來說,給人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我們往往用這個詞來表示通脹不會長期位于較高水平,現在是棄用這個詞的好時機。由于通脹的嚴重性超出預期,美聯儲的主要任務業已轉向抑制通脹。美聯儲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于11月4日決定將保持基準利率不變,但從當月開始“縮減購債”(Taper),慢慢退出寬松政策,將每月購買美國國債和抵押支持債券(MBS)的規模分別減少100億美元和50億美元。
鮑威爾在作證陳述時還表示,美聯儲將會加速縮減債券購買計劃。市場對美聯儲加息的預期也再度提前。但隨著供需失衡狀況減輕,他仍舊表示美聯儲及大多數機構繼續預期未來一年通脹將會大幅下降。然而,很難預測供應緊張局面會持續多久及其影響如何。目前看來,推動通脹上升的因素將在2022年很長一段時間內持續下去。Taper和加息,雖可緩解量化寬松(QE)的副作用,但無疑將帶來眾多新問題、新挑戰。值得引起重視的是,日本、歐洲等許多國家及地區也都存在類似美國需求端和供給端的問題,歐盟和歐元區的通脹已經遠遠超出2%的目標區,進一步影響了這些國家及地區乃至全球經濟復蘇勢頭。關于是否會進入“滯脹時代”的關注與討論,從一個側面預示著世界經濟既有“近憂”也有“遠慮”。世界各國需要對全球經濟滯脹未雨綢繆。
更為重要的是,“實證”表明,美歐日實施的貨幣和財政刺激政策,雖有提振經濟的作用,但潛在風險正在彰顯,削弱了經濟復蘇力度。特別是美國潛在的政府債務違約風險上升。據路透社華盛頓2021年6月23日報道,自2021年9月以來,美國財長珍妮特·耶倫和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相繼發出警告,“如果議員們不迅速采取行動,暫停或提高聯邦舉債上限,那么美國可能面臨債務違約風險”,而“國家債務違約是不可想象的”“絕對會造成災難性的經濟后果”。美國政府多次面臨“兩難”:不提高政府債務上限,政府就會陷入“停擺”;提高政府舉債上限,疊加美聯儲持續擴大資產負債表及美國財政部推行的“財政赤字貨幣化”,勢必將促使國家債務越滾越大。所謂政府債務上限是美國財政部可以向公眾或其他聯邦機構發行的最大債務金額,這些資金將用于支撐社會保障、醫療福利、軍費等政府開支。國會有責任提高或暫停債務上限,并在1917年設立了債務上限制度。自二戰以來,美國已修改債務上限98次,而2013年以后美國國會不再選擇提高債務上限,轉而采取有限期暫停債務上限,允許財政部在限期內不受限制地發債。依據2019年美國頒布的《2019年兩黨預算法》,美國政府在為期兩年的暫停債務上限期間可以突破此前22萬億美元上限。但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CBO)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6月30日,美國未償還聯邦政府債務余額約為28.5萬億美元。隨著兩年暫停債務上限到期,從2021年8月1日開始,債務上限恢復生效。這意味著美國財政部不能再發行任何國債,只能通過稅收收入來償還債務。由于美國國會尚未能在繼續開啟暫停債務上限或提高債務上限做出決斷,美國財政部發債融資能力嚴重受限,開始采取非常規措施,在有限空間內爭取時間去避免可能的債務違約風險。10月8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臨時提高債務上限的法案,提高額度約4800億美元,隨后眾議院批準了短期調高聯邦政府債務上限的法案,確保財政部可履行支付義務到12月3日。美國國會重演暫停或提高債務上限的鬧劇,然而與以往一樣,不管采取何種措施,美國政府債務上限都將持續增加。市場等多方面認為,美國政府債務不斷累積易引發新的金融動蕩和危機,產生抑制經濟增長效應。
2021年,美國國會兩黨在三大財政問題上展開了復雜的博弈:一是在政府債務上限相關政策上的博弈。共和黨主張讓民主黨獨自承擔提高政府債務上限的責任,并在中期選舉時以此為武器對民主黨進行攻擊。而民主黨人則認為,政府債務不斷膨脹是特朗普政府減稅政策帶來的后果。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各有打算。二是兩黨共同推出的1萬億美元的基建計劃,包括4500億美元已經批準的支出及新增的5500億美元支出計劃。這是美國幾十年來對基礎設施最大規模的聯邦投資計劃,但有的民主黨議員認為投資過少無濟于事。在民主黨內部彌合分歧之后,眾議院最終通過了基建投資法案。三是民主黨制定的3.5萬億美元預算計劃,主要用于拜登政府的兩個“計劃”建設。兩院共和黨議員集體予以抵制,不想讓拜登政府把兩黨共同推出的基建計劃,用于換取民主黨制定的3.5萬億美元的預算計劃在國會如數通過和獲批。而民主黨人卻不像共和黨人那么團結一致,有兩位民主黨參議員認為該項目投資規模過大,因而拒絕給以批準,使民主黨在參議院的微弱多數變得毫無價值。對拜登政府而言,3.5萬億美元預算計劃更顯重要,然而何時才能真正彌合分歧仍是未知數,這將影響當前美國經濟復蘇及未來經濟發展前景。
如果從“抗疫和刺激”力度看,拜登總統并不遜于特朗普總統。在執政百日內,連續出臺三個計劃:“救濟計劃”(1.9萬億美元)、“就業計劃”和“家庭計劃”(合計4萬億美元)。國際機構普遍把拜登總統“抗疫和刺激”計劃視為美國重振經濟的主要依據。從理論層面考量,經濟恢復、增長和發展都離不開投資及其投資方向。但評估拜登政府重振經濟的投資計劃,必須注意以下六點:一是由于共和黨反對,拜登已經或將繼續縮減“兩個計劃”投資規模。二是共和黨不但反對“兩個計劃”的投資規模,也反對拜登通過對企業和富人增稅進行籌集資金的方式,使其“兩個計劃”的預期效應趨減,對經濟支持力度減弱。三是拜登政府對在疫情中受到損害的企業、家庭和個人給予的救濟資金逐漸走向終結,其作用將自然消失。四是美國富人利用“超低利率”從銀行獲取廉價貸款,拉動股市上漲,導致虛擬經濟膨脹。股市財富效應使富人更富,窮人更窮,貧富差距擴大,社會矛盾更加難以調和。五是美國政府長期實施寬松貨幣和財政政策,釋放出天文數字的流動性,步步推高通貨膨脹,非常規貨幣政策的副作用日益顯現。美聯儲和財政部擔心政策調整將會影響經濟和中期選舉,因而不敢輕易擰緊“水龍頭”。一旦寬松政策收緊,經濟或許下行;一旦中期選舉失利,拜登政府就更加難以推行其財政理念和重振經濟計劃。六是美國政府利用貨幣政策的“溢出效應”向外轉嫁危機,以維護美國利益。美聯儲貨幣政策不管是變還是不變,受其影響和損害的群體都是新興市場國家及發展中國家。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的這兩年,南方國家還受到美國寬松政策的傷害,導致世界經濟增長的“兩個發動機”無法均速運行。基于寬松政策副作用從隱性轉向顯性,疊加宏觀經濟形勢變化,2021年10月美國CPI再次飆升,同比增長6.2%。美聯儲主席鮑威爾不得不調整貨幣政策,但“放水”容易,“收水”難,美聯儲縮減債券購買量大體呈現漸進過程。基于各國宏觀經濟形勢不同,其刺激政策調整步伐不一。美歐日以及有能力的經濟體在2021年始終保持適宜的流動性,避免過早退出支持政策影響經濟持續復蘇。然而,華爾街對沖基金押注在供應鏈中斷、全球能源庫存減少、美國商品庫存不足等因素的共振下,使美聯儲的貨幣重心不得不從“確保經濟從疫情恢復與充分就業”轉向“遏制物價快速上漲”,因而美聯儲加息時間或許會快于市場預期。
2020年世界經濟深度衰退與疫情沖擊直接相關。但2020年第二季度過后,許多人認為新冠肺炎疫情高峰已過,開啟了“后疫情時代”。然而,實際上新冠肺炎疫情并未消失,仍在世界各地肆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進入2021年以來,德爾塔、拉姆達新冠變異病毒在美國、英國、日本、俄羅斯、印度及南亞、東南亞國家迅速傳播。尤其在人們揮手告別2021年之際,奧密克戎新毒株又在許多國家擴散,有些國家被迫再次封閉國門。美國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仍居世界之首,已危及到美國經濟的各個領域。美國政府在貨幣政策方面已經沒有多少刺激的空間,只能寄希望于盡早實施基建計劃。但勞動力需求的增加與過低的勞動參與率,構成了勞動力成本持續上漲的壓力。2021年11月,美國非農勞動力僅增加21萬人,遠低于市場預期。奧密克戎將導致勞動力供給進一步緊張,通脹進一步高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