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平面與立體：電影《雨果》“程式”視域下的“三大構成”

陳煒 孫琳佳

“三大構成”是現代平面設計學科的基本框架，是現代美學應用于設計學科構成形態的基礎訓練體系。現代平面設計基本上沒有時間向度,是瞬間靜態的空間藝術。“三大構成”就是手術刀，解剖對象單元，將不同的單元重組成一個新的瞬時形象，借助心理、記憶手法，打動心理、增加注意力、勾起回憶以及集體意識。奧斯卡獲獎電影《雨果》（以下稱本片）呈現了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的完美綜合效果。

本片是由馬丁·斯科塞斯執導的奇幻劇情片，講述了小男孩雨果遇到了一位玩具和魔術道具店老板之后，發生的一系列有趣的故事。該片以演繹的方式致敬了魔術大師與特技電影制作的先驅者喬治斯·梅里耶（Georges Melies）。

喬治斯·梅里耶是整個電影特技發展史上的先驅，一生創作了500余部電影，現存200余部。在他的電影創作中，展現出的想象力和技術為今后百年的科幻電影乃至非現實主義題材作品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在20世紀的最初十年，基于天才的想象力，他大量運用停機再拍攝技術，以及拋棄單鏡頭使用多鏡頭組合，開創了特技電影與藝術的融合。他的代表作品《月球旅行記》《天文學家之夢》等，無論是給當時的觀眾還是如今的觀眾，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本片于2012年5月31日在國內上映，被認為是馬丁·斯科塞斯致敬喬治斯·梅里耶及早期電影的“一封情書”，榮獲了第84屆奧斯卡金像獎11項提名，并最終奪得5個獎項。

本文嘗試使用“三大構成”作為工具和分析方法，對影片從不同角度進行一些有趣的探索。

一、色彩構成營造情感氛圍塑造角色

色彩構成是從人對色彩的直覺和心理效果出發，用一定的色彩規律去組合構成要素間的相互關系，創造出理想和需要的色彩效果。這種對色彩的開拓創作過程及結構，能獨立產生和增強作品的表現能力。因此，色彩構成可以被視為現代設計藝術作品的肌肉和包裝。

在本片中應用的是經典的好萊塢配色——“橙色+青綠”。高光和皮膚色調的中上部采用橙黃色調，給故事帶來一絲甜甜的味道；建筑構型、場景以及暗部采用青綠色調，以強調客觀的物理造型和歷史中時間的味道。這點在作為穿插故事的關鍵道具“機器人”上獲得了綜合體現。它采用了主體偏青綠的金屬色，呈現出一種漂浮于時代的蒸汽朋克感，通過某種假設的新技術，展現了一個平行于故事時代的虛構感和懷舊感，機器人滿黑的瞳孔強調了它作為一種另類的生命在平行時空旁觀著一切的身份。它的中、高光部分用輪廓光和散射環境光營造出一層若有若無的橙黃色調，又讓觀眾感受到類似于生命體的生命感和溫馨感。

本片對于色彩的運用不止于此，從開場凱旋門到埃菲爾鐵塔的類似航拍的大搖臂鏡頭，整體場景用笨拙厚重的青綠體現客觀性和穩定性，而凱旋門、埃菲爾鐵塔、建筑窗戶中橙色乃至明黃的光線帶來了溫暖的感覺，一下就將觀眾帶入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業革命時期的時代背景中。

結合色彩構成分析本片的色彩運用，理解色彩的客觀規律，是從人對色彩的感知和心理影響的角度，從看似神秘的色彩現象中提煉規律，利用色彩的規律去組合各構成之間的相互關系，再創造出詮釋主題的色彩方案。色彩的運用足以影響我們的心理和生理感受。色彩在應用中觸及人的感受，營造氛圍將依托色彩的輕重緩急以及疏密程度來詮釋主題。

色彩構成是現代平面設計藝術的基礎理論之一，是“三大構成”中不可分割的重要支柱。色彩的構成在美國色彩學家阿爾伯特·孟塞爾（Albert H.Munsell，1858-1918）1898年創制的“孟塞爾色立體”上得到了充分的剖析。通過立體的色彩模型將色彩三屬性——色相、純度以及明度進行充分的呈現，通過不同的切面、剖面來分析相鄰色、近似色、中差色、對比色、互補色之間的關系。這到現在仍然是色彩藝術的基本支柱。

在RYB模式中，原色（一級色）是紅、黃、藍。紅色給人以緊張、熱情、生命、鮮血、希望的感覺，黃色給人以溫暖、甜蜜、夢幻的感覺，藍色會讓人感到平和、冷靜、受傷、真實。二級色是綠、橙、紫，這三種色彩可以用兩種原色混合得到，同時所帶來的情緒會有兩種原色的綜合感，情感會更復雜。六種三級色可以由原色和二級色的混合得到，形成平面設計中所謂的中性色，其引導的情緒更加內斂平穩。

本片主要采用了互補色和相似色的色彩方案。

（一）互補色

蒙賽爾色立體中兩種顏色的位置呈軸對稱，我們稱為互補色，互補色是對比最強烈的顏色。這是因為目前應用廣泛的色彩方案，常見的是橙色與藍色或青色，綠色與紅色或黃色。這些顏色形成暖色與冷色的強烈對比效果，視覺上是清晰肯定的。

本片中的互補色運用對比度進行調整后顯得和諧干凈，青色的火車站巡查員、棕色的逗狗的那對老人、鈷藍色的圖書管理員，但色彩的塑造讓著墨不多的這些角色一下就立體起來了。

（二）相似色

相似色在色立體上兩兩相鄰，能在色立體的剖面上創造出一個整體的和諧感。它既不是暖色也不是冷色，所以沒有像互補色那樣的對比度和張力感。相似色被用到外景中是先選擇一個基本色，再用一個二級色來支撐，最后在明度調整上進行強調。

本片中橙色和黃色相接，整體形成了一個暖色的感覺，畫面呈現一種童話世界般的輕松感覺。在這種色彩氛圍的襯托下，劇中雨果跑出鐘樓窗外也沒有給觀眾帶來緊迫感和眩暈感。

色彩構成作為現代藝術的三大構成支柱之一被導演應用得爐火純青，使整部影片的情感氛圍營造和角色塑造干凈鮮明。

二、平面構成梳理故事情節引導觀眾情緒

本片運用平面構成的視覺中心及畫面切割線條引導來講述故事，這也就是人們在影視拍攝中所謂的取景和運鏡。

平面構成以基本形為基礎，基本形與空間形成“正負”關系。基本形與基本形的組合產生分離、接觸、重疊、剪切、聯合、重合等關系，并在多個基本形間形成規律性骨架和非規律性骨架關系。這些關系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相互作用共同形成平面構成圖案，從而產生點、線、面的構圖關系，用平面關系形成閱讀引導和情感引導。可以說，平面構成可以被視為現代設計藝術作品的提綱和主線。

巴黎城市的全景和火車站采用了舒朗的線條勾勒，顯得一切繁而不雜，熱情且和諧，開篇運鏡平和且穩定。但是當故事沖突發生時，導演利用對這些構圖的破壞來引導觀眾進入劇情。如火車站巡查員追逐雨果的情節就是在打破原有的構圖強調情節的發生。觀眾的視覺軌跡由習慣軌跡被導演的線條構圖所引導，Z字形的視覺軌跡最終落在主角身上形成視覺重心。同時把主體重心設置在視圖的右方，打破了觀眾慣常的觀賞方式，制造視覺緊張感，營造逃脫的緊迫感。

重心在物理學上是指物體內部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的作用點。在構圖中，任何形體的重心位置都和視覺的安定有緊密的關系。視覺重心的運用可以充分傳遞影片的情緒和傳導壓力，我們將視覺重心從方位和閱讀習慣上來分析。畫面輪廓的變化，圖形的分布和變化，色階和色調的調整等方面都能對視覺重心產生影響，從而操縱觀眾的情緒。

視覺重心與黃金分割密切相關，它是一個數學比例關系。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發現了比值為1∶0.618的分割具備美學上的意義，這個比例自古希臘時期就一直被奉為美學的最佳比例。在構圖分割中一般將畫面邊線平均三等分，將相對的分割點相連，畫面中的連線一般為黃金分割線，線的交叉點就是黃金分割點，畫面視覺重心一般放置在分割點處。本片中情節需要的關鍵信息一般都布局在黃金分割點上或附近。

導演深厚的視覺功底顯露無遺，本片中雨果在鐘樓上窺視火車站的片段就集中顯現了平面構成的運用：外景溫馨溫暖，運用了不超過兩層的平行線條引導，顯得這是一個安定且規律的世界，如果不予打破所有的角色就如平行線般永不相交；雨果容身的鐘樓用長樓梯扶手的密集豎線條來營造緊張感，用不時出現的齒輪和鐘擺來打破這種緊張感，所有的線條復雜地穿插著，讓這個空間和外面的世界顯得不存在于一個時空，以此體現出失去親人的雨果生活的窘迫和混亂，也給后面他執著地想修好機器人找到父親留下的訊息埋下了伏筆。鐘樓的數字空洞就成了小男孩的世界和外面世界的匯集點，鐘表線條的聚散與盤面數字將主角穩穩地固定在視覺重心。

電影不同于現實空間，雖然3D技術讓人產生虛幻的感覺，但現實的展現面是平面，所以平面形成的視錯覺及心理情緒引導成為電影情節營造的主要手法和手段。

三、立體構成用環境創造意境

電影《雨果》海報

立體構成是指使用各種材料將造型要素按照美的原則組成新立體的過程。立體構成的構成要素是基礎形、色彩和空間諸元。它的形成要素，仍然是形式美諸法則，通過設計創造意境，可以理解為多個“平面構成+色彩構成”的單元在立體空間形成的空間關系研究。立體構成可以被視為現代設計藝術作品從空間角度的復合體現。

《雨果》向特技電影先驅者喬治斯·梅里耶致敬。對于空間構成的應用體現了技術與電影，電影與技術的相輔相成，這也成為本片的一大亮點。

景深是立體構成中的關鍵，如本片中電影學院圖書館密集高聳的廊柱，極深的景深運用為場景承載了更多的視覺元素和分量，讓觀眾的視線可以定位復雜的運動，毫無虛化的深景深具體詳盡地交代了舞臺的細節，讓這個場景變得實在和真實。接下來的片段自然切換到淺景深，虛化了所有背景，突出了主體。由兩個孩子翻閱羅尼·塔巴德的《造夢——電影誕生的故事》，穹頂上米開朗基羅《西斯廷天頂畫——創造亞當》的光線中如史詩一般地將《火車進站》《月球旅行》《管弦樂隊成員》《仙女國》等早期電影一一推出，排除一切干擾明確和烘托了影片的主題。還有影片中通往梅里耶住宅的通道，兩排戴著如苦行僧罩帽的石像拱手而立，在3D技術的加成下帶來了極強的神秘感和壓迫感，也許就是致敬在電影工業發展中默默奉獻而沒有留下姓名的那些先驅們。

用環境創造意境，立體構成在影片中的應用不但體現在畫面中，還體現在電影拍攝時的場景和道具制作中。可以認為，立體構成是三大構成中具備綜合性和總結性特點的一個支柱。除了體現立體空間的構建，也結合了平面構成中的點線面組合以及色彩構成中的明暗、色調、肌理等綜合理論。

電影《雨果》劇照

四、“三大構成”與電影“程式”

人們看到電影畫面中色彩、平面、立體的組合形成了一些有感染力的瞬間，如同德國啟蒙運動文學的杰出代表萊辛在《拉奧孔》中所述“這些瞬間的表象和組合中的每一個表象都是某一先例的結果，都可成為下一例的原因，因此是某一當下行為的核心。”因為觀察到的結果而分析到原因并進行重復，這就形成了類似中國的傳統戲曲“京劇”中的“程式”，每個程式動作都有固定的表現方式，開門、關門、騎馬、登舟、上山和上下樓等都有一套完整相對固定的表現方式，并且可以預判觀眾的情感反饋。

本片那無處不在的身臨其境感，不僅是當代電腦科技和攝影設備的功勞，更是導演對“三大構成”衍生出來的電影“程式”的深度理解和運用。影片色彩方面采用“橙色+青綠”，一開畫就直接讓人感受到玄幻、童話、伊甸園的故事氛圍，這就是色彩構成的電影“程式”；構圖方面，采用平行構圖和舒朗骨架表現平靜祥和的畫面，采取不均衡構圖和密集骨架表現矛盾沖突或緊張畫面，這就是平面構成的電影“程式”；空間方面，采用深景深的拍攝手法交代環境以塑造真實性，運用淺景深的手法突出主體的延展想象空間。

結語

綜上所述，“三大構成”的無數基礎單元組合、互動產生構成，這些構成形成了引起觀眾特定反應的電影“程式”。“程式”讓電影創作者在對某種表現手法使用后觀眾的觀影感受和情緒的反饋有所預判，從而讓電影語言更加凝練和鮮明。

用“三大構成”看《雨果》，并體會到馬丁·斯科塞斯在影片中對電影“程式”淋漓盡致地運用。不得不讓人感嘆的是，《雨果》獲得第84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攝影等5個獎項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