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枝(中山大學旅游學院 廣東廣州 510275)
自1972年《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頒布實施以來,《公約》已經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締約國數量最多、影響最廣泛的國際條約,世界遺產也因此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旗艦項目。
世界遺產與旅游關系的認知是受世界遺產保護理念和旅游發展思潮的雙重作用不斷發展與變化的。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世界遺產的初衷是為了促進世界和平,促進世界各國建立“共同的文化價值觀”。就遺產保護理念而言,因全球文化遺產面臨工業化、城市化等各種發展導致的文化遺產破壞問題日趨嚴重,1972年誕生的《公約》將旅游與工業化、城市化一并視為遺產保護的威脅(第十一條),在隨后通過的《關于在國家一級保護文化和自然遺產的建議》(1972)和《關于歷史地區的保護及其當代作用的建議(內羅畢建議)》(1976)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再重申這一立場,要求各成員國采取措施消除旅游業對遺產保護帶來的危害。
但隨著世界遺產申報的數量越來越多,類型越來越豐富,遺產的內涵也不斷發展,類型也從文物遺址到歷史城鎮、文化景觀、線性遺產、活態遺產等延展,特別是文化景觀作為一個新的世界遺產類型提出后,世界遺產的認定與保護標準中,“人”的作用也開始日益得到重視,特別是遺產所在地社區居民的生存與發展問題。世界遺產事業的目標也由“促進和平”轉向“促進和平與發展”,由重視共同的文化價值觀轉向促進文化多樣性保護。這種發展理念的轉變,既體現了聯合國發展總體目標的轉變,也反映了世界遺產事業推動過程中的全球化沖突與平衡,但背后根本的原因是人本主義思潮下對“人的發展”的關注,而不僅限于對遺產物質性的關注。從文化精英們關注的藝術品、遺址到“大眾文化藝術集成”的歷史城鎮,再到鄉村、運河等活態遺產,“人”的問題逐漸成為世界遺產的中心問題,世界遺產事業也由單純的“保護”逐漸轉變成“保護與發展”的問題。所以,《公約》由最初因為擔心人類的旅游活動對藝術品、遺址、文物的沖擊而將旅游視為一種“威脅”,隨著全球遺產保護思潮“由物及人”的演變,人們意識到遺產保護首先必須基于當地人的發展,或者說當地人的生計可持續性。其次遺產保護也必須滿足公眾審美與愉悅的需求。特別是聯合國2030可持續發展目標中明確提出以人為中心、關注文化多樣性與活態傳承的問題后,作為世界遺產與人的生存和發展聯結紐帶的旅游活動也自然成為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其專業咨詢機構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對旅游的態度開始改變,由“禁止”“限制”“監督”轉向“管理”“規劃”和“負責任的推廣”,如1997年ICOMOS通過《國際文化旅游憲章》,不再將旅游視為“禁止”對象,而是提出要關注旅游發展的正面影響,并建議“促進和鼓勵保護遺產各方和旅游業之間的對話”。進入新世紀后,遺產保護的資金壓力逐漸成為全球性問題,除一些成為重要旅游地的世界遺產外,大部分世界遺產面臨資金短缺和運營困難的挑戰。遺產保護與社區發展的矛盾也日益突出,特別是新冠疫情發生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意識到旅游停擺給遺產保護和文化傳承帶來的挑戰遠超乎想象。202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發布《新冠肺炎疫情下的世界遺產》表示,旅游大幅萎縮已經嚴重影響了遺產地社區的文化傳承。由此可見,在過去50年中旅游與世界遺產關系的認知經歷了一個輪回,正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但是,關于旅游與遺產的沖突,大家往往簡單地將其理解為游客或者開發建設對遺產的破壞,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旅游與遺產的沖突主要有四種形式,一是旅游性破壞,即游客不文明行為造成的遺產損毀破壞,如游客在泰山偷采泰山石,在九寨溝亂丟垃圾;二是運營性破壞,即由于運營管理不當造成的遺產破壞,如2001年曲阜孔廟員工使用高壓水龍頭沖洗古建筑彩畫引發的問題;第三是開發建設破壞,即由于開發建設失序造成的遺產破壞,如2001年商業機構在樂山大佛后山開鑿“巴米揚大佛”;第四是價值觀沖突,如故宮是否可以開星巴克的問題,張家界武陵源景點是否可以因為《阿凡達》電影拍攝而將“乾坤柱”更名為“哈利路亞山”的問題。但實際上,游客行為問題、運營管理問題都會隨著管理水平的提升與監督約束機制的加強逐漸緩解;失序開發建設往往涉及中央與地方、部門法規與各項法律完善的問題,問題的解決需要建立在制度完善與體制健全上;而價值觀沖突問題隨著社會價值觀的多元化,此類問題可能會長期存在。
就旅游發展思潮而言,二戰后全球旅游大發展,但當時旅游活動的規模尚小,對環境造成的影響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并且“旅游業是無煙產業”發展觀盛行,認為“旅游業銷售的是風景,帶來的是可觀的經濟效益,對環境沒有任何負面影響”。很快,人們發現旅游業在帶來巨大社會經濟效益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系列生態環境問題,如旅游設施過度建設、文化景觀遭到破壞、水土流失嚴重等,極大地危害旅游業賴以生存的資源和環境,人們開始對旅游的環境影響進行反思。在1970年代可持續發展觀的影響下,世界旅游組織于1980年發布《關于世界旅游業的馬尼拉宣言》,指出發展旅游的根本目的是提高生活質量并為所有的人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并提出“可替代性旅游”概念,強調“旅游對環境也會造成破壞,給他人帶來不利影響,因此應加強環境保護,提倡環境公平”。到20世紀末,旅游可持續發展觀已經在全球范圍內廣泛傳播,生態旅游、替代性旅游概念也在我國受到歡迎。進入新世紀后,國家旅游主管部門不斷加強對旅游領域的生態環保問題的監督,并在旅游行業強制執行綠色標準、旅游承載量等具體措施。近年來,又直接將生態環境保護狀態作為旅游等級景區評定的一票否決條件。可見在過去50年中旅游的發展觀也在不斷地變化,對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意識也在不斷提高,為旅游和遺產關系的協調創造了客觀條件。
因此,旅游與遺產的共生和諧關系是一個相向而行的結果,既包括世界遺產保護工作逐漸“接地氣”,也包括旅游發展更加“講規矩”。不過,值得關注的是,隨著社交媒體的快速發展與遺產展示技術水平的逐漸提高,越來越多的世界遺產已經成為年輕人表達情感與思想的載體,世界遺產日益成為一個社交媒體價值共創的旅游場景,也許這種趨勢將進一步將旅游與遺產的關系由“共生”轉向“共創”。
1985年中國加入《公約》,但直到新世紀初,“遺產旅游”的概念才開始在國內出現,其含義通常是指發生在世界遺產地的旅游活動,中國的遺產旅游發展也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粗放式發展階段。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隨著國內旅游業被作為支柱產業進行培育,“黃金周”休假制度推行等原因,國內旅游井噴式發展,旅游發展與世界遺產保護的矛盾初步顯現。這個時期,一些標志性事件如泰山修建索道、張家界修建電梯、黃山修建水庫、都江堰修建水壩引來社會公眾高度關注,有些重要媒體直接以“世界遺產申來就死有何用”“讓老人化妝去賺錢”來批評遺產地的旅游開發建設。
規范調整階段。本世紀前十多年,以國務院組織八部委聯合巡查世界遺產保護和全國首例地方性世界遺產保護法規《四川省世界遺產保護條例》正式實施為標志,世界遺產地的旅游開發建設得以嚴格控制。但游客超載導致的各類遺產保護問題隨之而來,國家旅游局、國家文物局先后制定A級旅游景區和文物保護單位的游客承載量核定辦法。與此同時,《旅游法》《游客不文明行為記錄管理暫行辦法》等法律法規也相繼出臺,對游客在遺產地的不規范、不文明行為進行強制約束,世界遺產地游客超載、游客不文明行為等現象對世界遺產地的影響基本得到扼制。
轉型發展階段。黨的十八大以來,保護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保護文化遺產,加快生態文明建設的力度不斷加強,對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事業的定位發生轉變,將文化自信建設與國家認同建設作為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的重要目標。同時文化和自然遺產旅游景區的門票價格也統一下調,世界遺產地開始尋求新的旅游發展模式。在此階段,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先后印發《關于加強文物保護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見》(2018)、《關于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的指導意見》(2019)等涉及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的重要文件,在進一步約束世界遺產地旅游發展的同時,積極鼓勵與支持加快對智慧、智能技術的應用來推動遺產地旅游高質量發展。
總體來看,中國世界遺產地旅游發展的階段演變既是國內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政策變遷與國內旅游發展階段的變化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全球范圍內世界遺產旅游發展觀念影響的結果。
首先,評價標準不同。世界遺產地并不必然成為旅游地,即某地成為世界遺產與是否成為旅游地沒有必然因果關系,但成為世界遺產能提升該地的知名度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全球范圍內來看,很多早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地方本身已經是知名旅游地,如泰山、故宮、長城、黃山等地并非因成為世界遺產而帶來旅游發展。有研究根據某區域游客量與世界遺產地數量之間的量化關系認為世界遺產與目的地游客量呈正相關,這種結論實際上是片面的。當然,有一部分地方由于世界遺產申報工作帶來的媒體曝光度提高、環境整治加快、政府配套投入增多,所得到的價值研究、公眾媒體傳播的概率及其深度與廣度也遠超一般旅游地,等等,多種原因客觀上帶動了世界遺產申報成功后旅游得到較快的發展。但實際上,由于世界遺產的遴選標準與旅游者的選擇偏好存在較大的差異,大約40%的世界遺產地因不具備旅游觀賞性而很難吸引游客。
其次,發展目標不同。與一般旅游地不同,經濟效益并不是世界遺產地旅游發展的最重要目標。世界遺產作為國家民族身份的代表,往往會被賦予國民身份認同和國家、社會關系協調等多種職能。無論是文化還是自然遺產,其遺產價值闡釋與國民身份認同和民族自豪感緊密相關,其所吸引的媒介關注與公眾傳播遠超一般旅游地,對國家和社會產生的影響深遠。因此,國家對這些世界遺產地旅游發展都有更高的要求。
第三,約束機制不同。從過去50年的實踐來看,《公約》及其相關系列文件對世界遺產保護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在遺產申報與管理過程中的“事前監督”,如要求遺產地制定系統的旅游影響監控措施等等;另一方面,鑒于《公約》締約國國家形象的考慮及世界遺產在其國內的國家民族身份標識地位等多種原因,世界遺產地旅游發展過程中的負面事件往往會形成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社會公眾與各路媒介的事后監督,一些問題很快就能得到解決。
中國的世界遺產旅游實踐對全球世界遺產的保護與發展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貢獻:
首先,探索了基于規模性大眾旅游可持續發展的中國式理論與方法。在世界遺產保護領域的主流發展觀認為,世界遺產地旅游可持續發展必須建立在小規模、深體驗的基礎之上。但由于中國人口眾多,人均遺產資源相對貧乏,面對人民快速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中國的世界遺產地所面臨的游客人數壓力遠超乎西方所謂主流遺產保護思潮的想象。在中國加入《公約》以來的三十多年中,遺產保護與旅游發展部門在沖突中不斷協調前進,總結摸索出一系列在大規模的大眾旅游背景下保護世界遺產的方法與理論體系,如反思了西方的遺產地承載量理論、遺產旅游體驗理論、社區參與理論和利益分配理論,也出現了一批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遺產保護利用優秀案例,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及其他國際組織的認可。
其次,探索了基于東方文化傳統和社會制度的世界遺產地社區參與模式與方法。在世界遺產保護相關的國際組織中,曾一度普遍認為處理世界遺產地社區問題的關鍵方法是保障社區居民的決策參與權。但中國的實踐表明,為當地社區尋找可持續的生計方式與合理的利益分配機制才是促進世界遺產可持續發展的關鍵,也是有效地協調世界遺產地人地沖突的根本出路。在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的這一實踐經驗已經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普遍認同。
第三,較早系統地探索并建立了世界遺產地旅游影響監測體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較早提出了加強世界遺產監測,但早期主要關注世界遺產本體,對世界遺產地的關注相對缺失,近年來在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旅游可持續發展觀測點管理與監測中心的推動下,中國率先在安徽黃山、湖南武陵源、河南龍門石窟建立了旅游可持續發展觀測點,對旅游可持續發展的相關指標進行了10多年的持續監測,并幫助這些遺產地建立旅游可持續發展的戰略,相應的實踐成果也得到國際社會廣泛認可。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世界遺產未來50年的展望,將更加注重世界遺產對社會韌性的貢獻,對人性的關注,對創新思想的啟示。與此同時,研究表明新冠疫情進一步喚醒了人們關注生命健康、生活質量、社會發展和環境保護相關問題,旅游消費與供給也都會發生相應的改變。此外,全球范圍內信息技術正快速應用于遺產保護與旅游發展的各個領域,對人們的旅游方式及遺產的保護模式都將產生深刻影響。
在這樣的背景下,世界遺產闡釋將更加突出地關注游客的精神與情感體驗,關注當地人的生計可持續性。在科技手段的支持下,世界遺產不再是單純地向旅游者提供被觀賞的場景,它們將成為游客學習傳統智慧、產生新的思想、鞏固身份認同的源泉;旅游者也不再是單純地傳播遺產價值的對象,他們將是利用世界遺產進行媒介傳播的主體,對世界遺產的價值進行平民化的解構與建構,從平民視角來理解、欣賞和傳播世界遺產的獨特價值,將更加大眾化、生動化并更有活力。當地居民也不再僅僅是旅游產品和服務的生產者,更可能是與世界遺產一起為游客共同創造恰當的體驗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