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中國古代偉大的自然主義詩人陶淵明曾留下許多名言與逸事,其中廣為人知的便有“北窗下臥”:“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這是陶淵明漸進晚年時寫給他幾個兒子的“家訓”:酷暑溽熱的盛夏,躺在北窗下的竹榻之上,遇上涼風徐徐吹來,那真是一種最高的享受,簡直就像回到羲皇時代!“羲皇”指古代傳說中的“伏羲氏”,與“神農氏”“黃帝”共稱“三皇”,而“三皇之世”是包括孔子在內的歷代儒家的理想時代。
陶淵明式的“北窗下臥”,不需要呼呼飛轉的電扇,不需要轟轟作鳴的空調,不消耗能源,不污染空氣,就可以享受到盛夏時節的清新、清涼與清爽;同時還可以欣賞到窗外的“樹木交陰”,林中的“時鳥變聲”,這是何等生活?這是一種自然、自在又自由的生活,一種充滿詩情與畫意的生活,一種“低物質損耗的高品位生活”。
盛夏來臨之際,我應好友之約,在北部中國的大興安嶺盤桓多日,一個突出感受,就是我感悟了陶淵明詩文中描述的“北窗下臥”。
大興安嶺,就是中國的北窗。
這是一條通向加格達奇近郊“樟子松母樹林場”的一條路,一條林中路,一條久違的土路。
無論在北京、南京、廣州、上海,要想找到這樣一條土路都是很困難的,哪怕在公園里,道路也都被硬化,被鋪上柏油,被澆上水泥。現代人出行甚至已經不再滿足一般的公路、鐵路,而是“高速”的公路與鐵路。一次我乘汽車從海口回蘇州,一日千里,已經沒有了“在路上”的感覺,倒像是被放在“傳送帶”上。對于現代人來說,“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已經成為一種可憶而不可及的奢望。
此刻,這條土路正向著高大的樟子松樹林里蜿蜒延伸。樟子松灰藍色的樹影映射在黃褐色路面上,土路似乎穿上了“迷彩服”。走在這泥土、細沙渾成的土路上,“腳感”也立時變得柔順、靈動起來。路面上有車轍,車轍里長出青草,草叢里有時會閃出一只蝴蝶,蹦出一只螞蚱。路兩側的水溝被野草野花覆蓋著,人走過會聽到青蛙驚起跳水的聲響。大樹的下邊,有時會看到一些散落的黃白色小小圓球,那是雨后新長出來的蘑菇。小路上空,湛藍的天,銀白的云,偶爾飛過的一只蒼鷹,會使行人的心胸一下子變得悠遠、曠放起來。與那些洋灰路、柏油路不同,這土路擁有太多的“生物量”,這是一條有生命的路,一條與行人的血脈相融通的路,行人的生命也因為這條土路被延長、被拓展了。
林蔭深處的土路一側,一座標本館陳列著林中多種多樣的動植物標本。我在這里看到了我所鐘愛的那種動物:猞猁。我曾在我的一本書中寫道:“猞猁是山林中一種富有靈性的動物,它有著銳利的目光、敏捷的四肢,既善于覺察環境中細微的變化,又能夠迅速地付諸行動”,最早關注地球環境與生態問題的國際民間組織羅馬俱樂部便以猞猁作為象征,我在意大利羅馬林賽(Lincce)學院見到過那只被供奉起來的猞猁標本,體型還不如加格達奇的這只壯實。
說實話,到了加格達奇,我才弄明白這座林業城市的地理位置在內蒙古,行政管理在黑龍江。“加格達奇”在鄂倫春族的語言里,就是“生長樟子松的地方”。它現在是大興安嶺地區首府,坐落在樟子松、落葉松的叢林中,背靠北山,面向甘水。城市不大,總人口十五六萬,趕不上江浙地區一個鄉鎮,但這里天空明亮、水源潔凈,馬路上從不見堵車,農貿市場里的水果、菜蔬還沾帶著大自然中的露珠與泥土。走出城市不遠就是曠野,坐在自己家門口就可以呼吸到水面上、山林里隨風吹來的“負離子”。我想到古希臘哲人柏拉圖在其《理想國》里關于城市的設計,其中一個重要前提就是人口控制。他說理想的城邦是5萬人,現在看來是少了些,現代都市動輒數百萬、上千萬人,美夢將注定釀成噩夢。生態學中的阿里定律指出:動物種群有一個最適種群密度,種群過低或過密都可能對種群產生抑制性影響。比較心理學實驗證明,飼養在籠子里的小白鼠增殖到一定極限時,白鼠們便開始情緒紊亂、暴躁不安、相互攻擊,呈現出精神失常與行為失常。如今大都市里的人們為何變得如此冷漠、如此狂躁,特別容易發怒,或許就是因為違背了“阿里定律”。這些年來,內地的城市一直在無度地追求集中化、規模化,一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仍然不停地向四邊拓展,向地下和空中擴張。在我們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一座200米的摩天大廈建立起來,又一座300米的摩天大廈即將完工,還有兩座500米的在籌建……城市在高速發展,居民的生活質量卻在急劇惡化。柏拉圖的出發點是“生活舒適”,我們的出發點則是“發展速度”,癥結或許正在這里。
加格達奇地處北國邊陲,夏日短暫,冬天漫長,不知這里的人們如何打發他們的業余時間。朋友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帶我參觀了小城的木刻展覽、書法展覽、攝影展覽,精湛的藝術水準出人意外,據說還曾獲得過省內外許多大獎。此外,冬泳、刺繡、女子管樂隊也都赫赫有名,這些活動全都是業余的、自娛性的,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審美情趣,提升自己的精神追求。前幾年,北京、上海學術界爭執不下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從康德一直爭到費瑟斯通,而在這座小城里則是不證自明的,城市文化建設應當更人性化,一個城市的文化生活并不一定全都要走產業化道路。
在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我被告知這些佛教藝術巔峰杰作創作于北魏時代;在河南洛陽龍門石窟,我被告知那美奐美倫的“古陽洞”“賓陽洞”原本出自北魏匠人之手;我還被告之,河南鞏縣石窟寺世界聞名的浮雕“帝后禮佛圖”也同樣是北魏時代的杰作。在加格達奇西北方向40多公里的地方,朋友帶我去看一個天然山洞:嘎仙洞,說這里就是北魏王朝最早的源頭,鮮卑族拓跋氏部落最初的發祥地。
洞在半山坡上,為茂密的林木遮掩,不到近處很難發現。洞口不是很大,走進洞里恍如鉆進一個巨大的“壺”中,那幽微的光線、氤氳的空氣,讓人覺得走進一個久遠的夢境。當內地的風流才子司馬相如與風流才女卓文君吟詩彈琴互訴衷腸時,在這山洞里,拓跋氏部落的子民們還披著獸皮,圍著篝火,陶罐里燉著狍子、鰉魚,過著原始生活。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鮮卑族的拓跋氏就是從這里出發,沿著山坡下的嘎仙河漂移而出,走出叢林,走出大山,一步步走進呼和浩特,走進山西大同,走進中原洛陽,開創了長達180年的北魏王朝,創造出如此燦爛的文化。
“壺里乾坤大,夢里日月長”,走向發達強盛的拓跋氏并沒有忘本。大約公元五世紀中葉,也就是東晉詩人陶淵明辭世不久,已經做了皇帝的拓跋燾特派大員攜各色供品來到洞里祭祀先人。至今洞內還留下一方刻石:“王業之興,起自皇祖。綿綿瓜瓞,時惟多祜”。如今,這嘎仙洞里生長出的“瓜秧子”漂移了半個中國后,已經又蔓延回加格達奇,開花,結果。
在返回加格達奇的途中,駐留蒙古包里,手抓羊肉,酸黃瓜、油豆角……酒酣之際,主人首先展喉放歌,歌聲洪亮、豪放、悠長。我太太是大學的聲樂教授,此時卻完全失去“對抗”能力。她聽出東道主唱的歌聲中有山林、草原氣象,隱約還有“牛哞”與“馬鳴”的韻味,這是一種回歸天地的歌唱,敢情他們就是拓跋氏的后裔。說來也怪,歌聲竟引來滾滾烏云,接著便是霹靂雷電、豪雨撲窗。蒙古包內的光線暗淡下來,恍若坐回嘎仙洞內。
從加格達奇到漠河有數百公里的路程,我們是乘坐小型飛機過去的。這有一個好處,從飛機上往下望,就像一只鳥兒那樣俯瞰整個大興安嶺,望不盡的丘陵溝壑,望不盡的浩瀚林海,時置盛夏的大興安嶺,就像一塊巨大的翡翠碧玉,一幅蔥蘢蓊郁的錦繡長卷。
下了飛機,人們徑向北方奔去。北極鎮的草地上散布著許多由不同名家書寫的不同字體的“北”字:王羲之的,顏真卿的,蘇東坡的,黃庭堅的,米芾的,唐寅的……一個個尋覓過去,方才發覺已經中了這里的行為藝術家們的“找北”的謀略。
“北極村”,是位于中國版圖上“雞冠”尖尖上的一個小村莊,晚飯就在江畔一家船上餐館。腳下是滔滔江水,隔著波光粼粼的江面望去,對面就是俄羅斯。比起這邊,那邊顯得人煙稀少,林木卻更加茂密。一盤清蒸江鯉端上來,店家說如今在江里捕魚越來越難了,黑龍江是條界河,魚都躲到俄羅斯那邊了。我忽然想起那年在海參崴,那里的朋友也曾說起,由于中國改革開放后經濟迅速發展,中國這邊的森林砍伐過度,只剩下了“柴禾林”,中國的東北虎也紛紛攜兒帶女跑到林深草密的俄羅斯一邊。這著實有些讓人尷尬。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人們的生活水準普遍提高,十幾億人口,人人都想過更富裕的日子,便不得不與原野上的林木、江河中的魚蝦、山林中的鳥獸爭搶“生態位”,到頭來嚴重地破壞了自己的生存環境。為了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我們這個人口超級大國需要比其他國家的民眾擁有更高的生態覺悟、更多的生存智慧。遺憾的是至今我們做的還遠遠不夠。
入夜多時了,北極村上空依然明朗,“神州北極”的碑刻在彩燈照射下顯得玲瓏剔透。我突然想起,這“北極”其實不過是以我們自己的版圖為尺度,換一個坐標,從地球的尺度看來,我們距離“北極”還很遠。江的對面是俄羅斯西伯利亞廣袤的荒原,荒原的北邊還有浩瀚的北冰洋。如果再轉換一個坐標呢,比如太陽系、銀河系,我們還要到哪里“找北”呢?
從漠河乘汽車南下,公路大型指示牌上不時提醒人們:“高緯高寒地區常年島狀凍土地段”,這讓我們意識到即使盛夏,我們此時腳下兩米的地方仍是冰凍狀態。
第一站,金溝,又叫胭脂溝。據說慈禧太后的胭脂錢是由這里開采的黃金支付的。“黃金”“胭脂”,兩個漢語詞匯疊壓在一起閃現出奢華色彩。這是一條寬闊平坦的河谷,1877年一位鄂倫春牧人在這里挖坑葬馬,一撅頭下去竟挖出幾塊黃金。此后,俄國人、日本人以及內地的冒險家紛紛趕來盜采,萬古洪荒的河床一時成為繁華的鬧市,成為爭奪財富的兇險之地。后來,黃金溝被清廷接管,年貢黃金10萬兩。如今雖早已停止開采,河谷里仍然殘留一垅垅、一堆堆的礦渣,連野草也不肯生長。河谷里的“原居住民”,那些棕熊、馬鹿、黃鼬、紫貂、林鸮、花尾榛雞更是全都不見蹤影。自然生態的恢復還須一個漫長的過程。
出了黃金溝沿快速公路往東南駛去,一路上河流縱橫、岡巒起伏、草木蔥蘢,路邊不時會看到停放的摩托車,卻并不見人。朋友說車主都在草甸深處,是采摘野藍莓的個體戶。
藍莓(Blueberry),以前的大興安嶺人叫“都柿”,原本漫山遍野的一種野果。現代科學發現其中富含花青素、有機鍺、有機硒、熊果苷等特殊營養成分,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命名為五大健康水果之一,身價隨之大增,被封為“黃金果”。高利潤引發采集狂,不擇手段的野蠻采摘(比如使用一種叫做“鐵撮子”器械的采割),已經給野生藍莓造成致命傷害。
我反感將“藍莓”叫做“黃金果”,把這山野間的藍精靈與黃金扯在一起。黃金作為一種貴金屬與貨幣成為搭檔是必然的,黃金產業的開發歷來與貪婪、血腥聯系在一起,甚至“搶劫金店”也已經成為當下刑事犯罪的熱門。而藍莓作為一種擁有生命的草木,本是大地對人類的恩惠,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如果非要把藍莓作為一種“產業”加以開發,那么也應該嘗試一條“天人合一”的正道。
在阿木爾林業局,我有幸看到這一跡象。
阿木爾林業局所在的勁濤鎮已經改叫“藍莓鎮”,連鎮上的建筑也都被涂上漂亮的藍莓顏色。在投產不久的“北極冰藍莓酒莊”,我們似乎看到“生態時代”的曙光。在這座溫馨典雅的建筑里,叢林里的藍色精靈變身為清冽甘甜的世上美酒,這里的美酒也會像江西柴桑鎮那樣,孕育出一代詩人嗎?還真是湊巧,在阿木爾我們還真的就結識這樣一位“奇人”,他在政法系統任職,干的類似蘇東坡當年做“通判”的差事。他年齡不大卻博覽群書,精通音律,撫得琴,寫得字,五古七言倚馬可待。道別時,我也吟詩一首:“青松在東園,白云宿簷端。舉世少復真,清節映西關”。不過,這詩并不是我創作的,而是拼對的陶淵明先生的詩句,要不然我會將“西關”改為“北關”、北部邊關了。
在大興安嶺林區,“家園”的完整叫法是“韓家園林業局”,簡稱“韓家園”。但這里的職工喜歡直呼為“家園”,那是他們自己的家園。這里地貌平緩,呼瑪河、嘎根河、倭勒根河在這里交匯成網;樟子松、落葉松、白樺樹連理成林。鎮子不大,井然有序地劃分為產業區、生活區、游覽區、行政區。職工宿舍貌不驚人,卻寬敞舒適。小飯館絕非高檔,飯菜卻新鮮爽口。街頭廣場并不鋪張,一派歌舞升平氣象。鎮東的鹿苑,馬鹿、駝鹿、梅花鹿自由自在地散放林間,既是產業,又供游覽。到了夜晚,一間不大的卡拉ok廳,溫馨的燈光里照舊飄出《北國之春》《月亮代表我的心》……對于舒適的日常生活而言,這里是“應有的盡有”;相對于奢靡的現代大都市,這里則是“不應有的全都沒有”:沒有過剩的垃圾,沒有堵塞的道路,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致癌的PM2.5,沒有霧霾,沒有強索人命的“非典”“禽流感”。在這里,難得的還有人際關系的融洽。在號稱自由平等的大學校園,“官本位”已經成為鐵打鋼鑄的江山。在韓家園林業局,或許與野外作業、集體行動相關,這里的上下級關系并不如內地森嚴,我看到孩子們親如兄弟姊妹般地交往,我很感動。這對孩子們的心理健康也是大有益處的,這樣的環境里容易培育出誠摯與善良,而不至于滋生出衙內、魔女那樣的劣貨。
韓家園的人們很熱愛自己的家園,他們的目標是將家園建成“美麗家園”“和諧家園”。比起“富可敵國”的華西村,這里遠不夠富足,但這里的人們并不缺少幸福感。比起華西村裝在玻璃罩子里用一噸黃金打造的那只牛,我更鐘情家園林子里啃吃著青草的梅花鹿。在我看來,大興安嶺的韓家園雖然清貧,距離中華民族世代向往的桃花源或許還要更近一些。
桃花源并不總是在“世外”,還存在于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