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媽媽給我帶回了一把狗尾巴草
我把它們插進
潔凈的玻璃瓶
七天過去了
草葉和草穗都沒有枯萎
媽媽卻沒有再來
那個透明的玻璃瓶
我把它洗得干干凈凈
里面倒滿了清涼的井水
以前還曾插過芳香的野薄荷
和鮮艾草
如今我替媽媽和妹妹
插的是迷迭香
和苦澀的常春藤
還有我怯懦的眼神,難舍的心
我的土地上已經沒有狐貍,狐貍已經帶著它的尾巴走了
我的土地上已經沒有斑鳩,斑鳩已經帶著它的草窩走了
我的土地上已經沒有灰雁,灰雁已經帶著它的叫聲走了
我的土地上已經沒有谷物,谷物已經帶著它的谷倉死了
我的土地上還有一叢野蒺藜,野蒺藜沒有離去
一叢野蒺藜為我留在了這里,讓我低頭坐著時
還能時常記起曾有許多事物被安置在這里
用它們的眼睛孤獨地看著這片土地
你到過我的村子
你到過我的村子
你是否看見四個女孩在河岸上割草
一個男孩跟在后面把割下的草
叉在一起
我到過你的村子
我到過你的村子
我見過四個女孩在河岸上割草
有一個男孩跟在后面把割下的草
一摞一摞地叉在一起
你回去過我們的村子
你回去過我們的村子
你是否看見那四個割草的女孩
已經被四座長滿荒草的墳墓
代替,那個男孩
已經被一只孤單的風信雞代替
我又回去過你們的村子
我又回去過你們的村子
我看見了那四個割草的女孩
已經被四座長滿荒草的墳墓
代替,那個男孩
已經被一只秋風吹歪的風信雞代替
那墳墓前撒滿了明年的草籽
那風信雞刷著紅色的油漆
風一吹,它就轉身向西
風一吹,它的頭就轉動向西
你去過人世上
你知道石楠種在什么地方
石楠種在沙地里
你在人世上待了很久
你知道樅樹種在什么地方
樅樹種在山墩上
你剛剛離開人世不久
你還記得松樹種在什么地方
松樹就種在如今我的身旁
好多事情,我還沒有遺忘
他們在地板上跳舞
坐在椅子上輕聲談話
鞋跟擦著地面
他們搬動家具
發出嗡嗡的聲音
孩子們跑來跑去
跌倒在餐桌旁
他們的水管漏水
夜里滴答滴答拍打著接水盆
遠處是他們的工廠和城市
是車輛駛近的聲音
月亮在天上繼續生產著月光
輕輕扔到他們的房頂上
他們不知道我躺在下面
他們在我上面建了房子
我是一個孩子
躺身于此時七歲
我永遠只有七歲
我養過一只跛腿的小兔
我害怕任何的陌生人
我有一頭自來卷的黑發
別給我了,留下它,插在別人的胸前吧
這朵花,它開得像一位害羞的孩子
我的房子來了,我要住進去了
我花了那么多的時間在等它,只是
為了等到時間的真相
有一部小說寫得很好,我以前曾讀過很多遍
但是誰寫的我忘了,寫了什么我也忘了
好像是說熊在那邊的谷地里
開始冬眠了,獵人走了
還有另外一些動人的故事,也都講了些什么
讓風繼續吹著吧,我的感覺很好,我已沒有話要說
不要在意我
別等了,時間和豪豬會來折磨你
這一生的事情,我已全部做完
是一只野鴨
還有她的一群孩子。還有
一只蜜蜂,它的聲音太小
但它采蜜的快樂,我能聽得到
一大片無人理睬的茅草,要借助風
和它們的起伏
鳥的叫聲,最熟悉,它們中的
任何一只,但有一些
近來不來了,它們去了哪里
一棵枯樹,夜晚時,會偶爾發出
嘣的一聲,一只松鼠,難得一見
但也會自樹上一躍,四腳著地
咣當咣當的,是穿過田野的高速列車
噼啪噼啪,是有野火已經燒到了這兒
星光沒有聲音,但我相信它們依然存在
整座山不動,但被它壓住的事物
在日夜翻動
一條小河,在春天后開始流淌
一座水庫,偶爾要開閘放水
有腳步聲,很近,那是
我的親人,但沒有哭聲
很快又走遠了。公路上的
車輪和馬達聲,時間到了,松針
一根一根地墜落,雪花一片片飄落
農田里的豆根漸漸消失的腐爛聲
人們在巷子口掃雪的沙沙聲
更遠的地方,我已聽不見,聽不清
只有一座座城市的嗚嗚聲
無數人一起說話時,混雜在一起的嗚嗚聲
我曾和毛豆在一起
但他把自己裝進了一個籃子
我曾帶著陀螺在田里閑逛
但他把自己藏進了一個草垛
我曾抱著槐花一直睡到天黑
但她跳進一條河流走了
我曾和木墩在月亮下說著話
但他把自己塞進了一個盒子
毛豆是我小時候喂大的一只兔子
陀螺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一條狗
槐花是我給她草吃的一只小羊
木墩是我從小在一起的玩伴
籃子、草垛、河流、盒子
都是同一種東西
都是指埋葬他們的那座
小小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