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重現的鏡子（五首）

重現的鏡子

像夢中，熟睡的人

對窗外的大雨，一無所知

濕漉漉的心事，和深處

呼喚的嗓音，在蟲鳥的方言里

重新擦亮，簇新的燈火

一次次，有人隔著玻璃

念叨著，舊居、乳名

和人事的變遷；也有人

從里面跑出：喧嚷、詈罵、哭泣

人情淡薄如紙，可我為何

要執意返回，是源自本能

還是冥冥中，微弱的指引？

這樣的夜晚，我再次將你辨認

然后噙著淚，把一切所見

都裝進口袋

一匹馬的前世

馬的前世，也是馬

這要屏蔽眼前的馬廄，黃昏的憂傷

與另一種嘶鳴

這要追溯到記憶的深處，在草場上

遍地的鼠尾草、苜蓿和野豌豆

只是，安詳。也只有安詳

它們，在古老的時間中

清澈而幽藍的眼睛，像身旁藍色的湖

對，是它們。蹄子如同鼓槌，鼻息喚醒黎明

而驕傲的鬃毛對抗著瘦弱的風

疾馳、停頓、親吻、相愛

對，是另一種嘶鳴，

那一切，美的命運

對一棵草的敬畏

鐮刀、鐵蹄、慘白的獸齒

甚至是一年一度的秋風，和暴雪

體內的鐵性，在淬煉過后

能讓一切，重生。誰能做到呢？倒下

再站立起來；受創

又生出新綠；這是真命題

最大的佐證。從此以后

我羞于，再述說自己的不堪

是的，僅僅是一棵草

它比我矮小，也比我高大

風的樣子

你謎語般的樣貌，能感受到

為什么，我癡迷于你的變化

而又時時，發出冰涼的嘆息

是你，作為添加劑的本體

還是生活，原本就是這樣

在枝頭，催開芽孢和花骨朵的

是你，把它們推下深淵的

又是你，直接的道別，或死亡

有人默默流著淚，她的針笸籮中

是明亮的痛，和線圈的糾結

一年年過去，青絲已遠去

坍陷、溝壑，也要以這個名義

去怨恨，或平靜地接受，你本來的樣子

屏 障

時間，在這里生長

那么久了，一個緊挨著另一個

排隊，取號，等待檢驗

把手頭的事都放下

把心里的事也放下，只專注

這一件?？諝庵杏蟹枷?/p>

也有濃重的汗味

一根巨大的玻璃棒，在攪動

荒寂中，一首悅耳的音樂

像原野上奔跑的風車

碩大而潔白，懸在空中的

同樣，還有未知的等待

而我們，就走在這樣的隊伍中

一點點前進，或者說一點點

逼近，那可怕的部分

古鎮戲樓（外二首）

面闊三間進深兩間

吊腳樓，只在時間軸上活著。梁檁彩繪過的

波瀾壯闊，哀婉纏綿

已與人間握手言和

歇山式九脊屋頂，飛檐刺痛藍天

絲竹盈耳的風

再水袖輕舞，也無如癡似醉的觀眾

五腔并存的春燕，擠占我探親的視野

其中的某只，因覓食獲勝而尖叫時，余光點亮了

它黑眼睛里的歷史信息

龍舟競渡的畫面忽閃，能以廟沱陽山為弓

以綠野郊原為弦，箭一樣射出沫溪

逆水船載舊鄉愁

出將入相、忠孝節義、才子佳人的劇情

粉墨登場。變臉的特技表演

謝幕之后，炊煙迷醉白云

做了夢的枕芯，仿若初生的綠水青山

卿卿我我的現代田園愛情，活化了鄉村記憶

水房子

有一個我，還滯留在西壩

忘了把腳印帶回家。河東的我

會像臨水而居的人家，肉體是一間

靈魂是另一間，住滿了小魚的水房子

魚不知自己從哪里來，它們游來游去

水草藏匿羞澀，巖石和假山可躲起伏

眼睛不分晝夜，醒時

不斷吐水，想睡時吹個泡泡

孩子一樣鉆進去，嘴邊留個小孔

呼吸推動波紋，分不清水和岸的邊界

魚也不知自己就會撒網，自從它們住進我的

身體

白天，我眼神清澈地出門

能發現人群中的野心，夜里躺平

床上漫溢的溪流，驚醒了它們一閃一閃的鰓

省油燈

如果沒修樂宜高速，一彎瓷月的窯址

會繼續埋在桫欏峽谷

盆骨深處，如果涼水井漫溢的傳說中

女人的乳汁

只滋養西壩豆腐。未窯變的釉彩

將有沫溪而不用，雛菊的花期

還會處在成長之中，有的正仰望藍天

窺探一抹春色，有的正倚著唐宋元明清，面

目剝落

時間，是撞上南墻也不回頭的風

有的，被廟沱、建益、民權的某人

記在心里，隱身進古嘉州的一盞省油燈

照三十歲的宋白，“金粟山前九月愁”

燈下與田錫雅相善，文酒之會無虛日

七年成“北宋五鳳”，得鹽似雪的詩

兩百多年后引陸游唱和，讓自在了三百五十

一年的縣

從歷史褶皺游出，過玉津古渡，再詩意復活

千年

干菜（外二首）

寒露一過，外婆就忙著制作干菜

挑選、濯洗，拭去白霜

秋蟲之鳴，秋陽拉長她瘦小的身影

房頂爬滿了切了片的白蘿卜

扁豆角被剪碎在鍋拍上，南瓜靠在墻根

菠菜、雪里蕻、葫蘆條

在曬繩上不停地蕩。它們體內細小的河流

要趕在大雪前走丟

大雁飛過天空，骨感的冬天就要來臨

外婆說，我們要靠這些吃的

挨到春暖花開。那時候，一撮花椒、幾粒鹽巴

再佐以少許葷油

它們就會徐徐舒展，蜷曲的身姿

在翻滾的湯汁里緩緩洇開

馥郁與蔥蘢，在人間的日子里競相綻放

一只蝸牛

庭院的小菜園里，一只蝸牛爬了整個下午

它先是在畦壟旁探頭探腦

卸去鎧甲。蝸行，亮出柔軟的腰身

周邊是飛奔的螞蟻

翱翔的蝴蝶，還有被鳥鳴加重的寂靜

一陣風吹，它警覺

剎住，主動為風吹和草動讓路

它爬上一株蔓條，搭乘開往秋天的綠皮火車

刻墓碑

黑亮的條石，他神態莊肅、安詳

將生死置之度外

掐滅煙蒂，然后往右手心

啐了一口唾沫，聲音低沉、堅毅

提頓留駐、行筆回鋒

一鏨一鏨地，將銘文鑿進去

那些筆畫，一點一橫地喊疼

爾后變得順從，當雕到一個人的名號時

他突然停頓，思慮片刻，不動聲色地

加重鑿掘的力道，給一個剛剛逝去的生命弄出

些響動

林中（四首）

星群掩護的薄暈

每分鐘，雨都在平息一天的喧嘩

我蕩舟湖面

看一只翠鳥

屈從于它下面的食物

那晚，一些蓮葉分開支立著

上面綴滿了睡眠

以及江岸一棵孤獨的冷杉上

幾聲不知名的鳥兒鳴叫

我開始愉悅于這片古老的地方

沿著那些尚未設置陷阱的雜草叢

我注目著濕淋淋的野雉

正悄然地消失在

星群掩護的薄暈中

上玄月

灌木叢發出鷓鴣們喜歡的氣味

這對于一片奇異的曠野將會發生什么

上玄月有兩次落在，大鯢搖擺的尾鰭上

我會在那里看見，轉側于風的冷冽

蔓延到我能聽見它們時，在花崗巖石柱的山間

這些石頭將一個個老去的人切成方塊

林 中

我喜歡那些黯然離去的事物

這并不能改變樹林的原貌

小跑著的，不是水妖，是團藍紫色的光線

這么多年，它們只映耀一處

“我有自己的樹籬莊園”，這是你說的

偶爾，日子是慢吞吞的

這使得林中的霧草稀釋起來

變化成別的冷寂的樣子

闊大的暗松林間

你窺視的是光落下的湖面

植物的氣泡咕咕冒著，一些斑鳩探出身來

隨后，看見它們的去處，一張硬石椅子上

有這幾年才形成的鰭，和隱蔽的獵人

回來探尋的消息。同昨天的沼澤地一樣平靜

只有野生的車前草，煥出生綠的樣子

雪之書

這是我適應不了的月份

山上的樹，在太陽擊中的瞬間裂開了

我看一群麋鹿舔食石縫間的滴水

一種煙花后的余燼，撒在樹林

最后，還是回到了貓人電影院

在那里，我遇見的螞蟻

托舉闊大的芭蕉葉

那個以蘆葦作為嘴唇的人

委卸了渾身的綠意

在《雪之書》里真正躺下，一動不動

剛好，兩只白鴉環繞翻飛

那些更長的清澈的河流

稻香散盡（外一首）

稻子一低頭，臉就黃了

麻花辮子結了穗，瞟一眼它

舔著烈日，黃火焰的火苗

冒不出來，不像豆莢那樣乍開

一株水稻向另一株水稻靠近

許多土地就矮了下去，從不擔心

它也不會跌落，每一株水稻

都是一棵樹的樣子，有序生長

那幾畝稻子，家里種了一輩子

還能養大多少日子，妹妹出息了

在省城上班，水稻的芒刺

細到扎疼生活的手指，飯煮好了

孩子也回來了，母親咳嗽幾聲

她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父親

腳跛了好多年，收稻子的事

現在用收割機了，一茬接一茬地倒下

谷子收到倉里，稻香就散盡了

鵲橋上的七月七

跟在月光后面，不緊不慢地走，鵲橋

把倒出去的水，光芒一樣收回

這橋，像一根辮子挨著天空

只遠遠地看著，兩個人

養育的七夕，一天一天老起來

舊事被重新提起，到了佝僂的年紀

實在走不動了，就牽著扶著

在河邊的柳樹下，他們一坐就是一天

人（外一首）

人字，一撇一捺。我是一撇，我很小

像一枚露珠。我很老，跌倒了一千次

又爬起來一千次

我也把你，看成人字一捺

在人間，我更喜歡讀那些無字的詩

人到中年

擔著兩頭，一頭朝陽一頭夕陽

像山一樣站著，好讓花兒在山頭開放

人到中年，懂你的人，疼你的人

漸行漸遠，越來越少

有時不得不戴著腳鐐舞蹈

人到中年，更解得一個人字

渴望靈魂的擁抱

毛筆和宣紙（外一首）

毛筆，她身材纖弱，由一枝小小的竹管、兔

毫或者羊毫做成

她總是在紙上行走

蜻蜓點水，飛鴻踏雪

晨風俯下身子。紙叫宣紙

心腸柔軟、潔白

據說也是由深山里的竹做成

被砍伐，槌打、漚制、反復堿蒸

被發酵、搗制，淘洗、打槽

——他至少要跨越七十二道地獄之門

毛筆其實是宣紙的一根肋骨

為了感念他的恩情

她總是守著他，

親吻他已經面目全非的遺骸

她的淚化為一個個文字、一幅幅畫圖以及一

頁頁青史

凡她的柔指觸摸之處，

皆化為絕唱

母 親

跟嗷嗷待哺的土地和莊稼比

母親成日彎著她垂垂老矣的脊背，手足并用

如一張不肯倒下的弦弓

她鋤草，施肥，把啃噬莊稼的小蟲們

一一捉拿，溫柔而歉疚地審問

莊稼郁郁蔥蔥

啪嗒，啪嗒，母親的汗水一顆顆滾落

像一聲聲木魚，月亮踮起腳尖

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她甜蜜的修行

夏至（外一首）

幫陽光搭把力，扶正秧苗

玉米中考的時候，綠色正伏在

田野的桌案上

荷花盛開，荷葉的胡思亂想

袒露了自己的成績

晝比夜高，讓許多事物看得更明白些

而夜的濃度增大

怎么也不可能獲得滿分

小 滿

初夏的風就打開蒲扇

小麥金黃，一波一波的浪一推再推

油菜的媚眼，不知該拋給誰

荷爾蒙鼓鼓囊囊

不用陽光撩撥，黑籽粒滿地慌亂

麥茬和秧苗都在書寫頒獎詞

字字句句排列成行

有的是詩，有的是五線譜

蟬的朗誦充滿激情

麥穗很低調，不會趾高氣揚

真誠感恩泥土，美德被蛙鼓贊美

頌辭是作為前言

人間虛擬，需要一場更深更遠的曠野（外一首）

大約是那樣的，一場雪捻開了陽光

一朵蓮布下了漫天星子，一把劍，腰斬了某

條江

紅色的花的確更加戳心

十年云水，十年塵音

續過茶，續過酒，續過燈油

所有的物件都泛著陳舊的光，大多數的暗夜

我都不敢直視

擔心晃眼，也擔心破曉

繁華落盡，沒有理由

達爾河的流向從未分過岔

所謂虛擬，不過從遠方借來的托詞

馬蹄聲已碎

僅記，那時天涯有雪，天涯有鹿

輕忽清兮

借云的輕巧，或隱，或現

浮生都生在云外，可飲風

來自水域，總有茫茫

隔岸的煙火，以及艾草散發的味道和落日遙遙

居住在人間

須隨俗，玉米纓、高粱穗、芝麻開出的花

遠比唐朝月亮好看

常懷憂思，東山是不是又矮了幾分

懷抱青煙時，可否還憶初見

風輕，云淡，終不過是草木一眼

根還是屬于水系，枝頭還是會冒出新芽

流經之疼（外三首）

水刃之鋒，溫柔。漫長地滑動

在石頭上，沒有滲出一滴血

日積月累，他們改變了臥姿與站相

水鳥翻飛，它們的影子掙扎無聲

在時光的流水下面

時間的擺渡之人

幾粒斜陽。幾聲鳥鳴

襯映一切廢墟的明澈。像演義

一章接著一章，從冬天里醒來。創造者

又陷進了春天。不肯背棄一張紙

收留的謊言

數不清的昨天，堆砌成一個個今天

虛無中。事物都成了

時間的擺渡之人，像一場雨，覆蓋上另一場雨

我幻想用詩的方式逃離

鷹一樣的眼，云一樣的唇

螞蟻一樣的呼吸，一樣的抑揚頓挫

在石頭的心臟蜷縮

比羽毛還輕，比童話還重

丟掉了靈魂、夢想、鄙視、傲慢

背叛太陽的光芒

沒有悲傷在搖旗吶喊

只有星星、月亮、小鳥、森林

在調侃，吹捧。在膜拜

風一樣的翅膀，游離在云彩和雨線

撫摸離別太久的絲絲光亮

透明的靜

我在我中行走，我的影子匆忙，穿越

一層層薄霧，落在

喘息和咳嗽的事物之上

四周的空，裝不下

任何閃電和雷霆

人生的正面：激越，鏗鏘，高昂

人生的背面：低落，柔弱，停頓

人類的審美從來都很軟弱

內心已適應了奉承

痛是一種透明的靜

不需要聲張。風一吹

什么都是過去，起點和歸宿

只是風中的一塊石頭

有字無字，與他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