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
打開手機上的記事本,我刪掉一條重要線索。盡管跟蹤了兩個月,但事情發生變化,不值得再跟了。我得另找一條線索,以免下周在我們這個自找選題的部門里顯得空閑。
座機響了,是樓下的值班保安打來的。孫老師,極泰公司的人找你,可以上來嗎?
我心里一頓,有點擔心被纏上。四天前,極泰公司的一個中年員工在崗位上猝死,我去現場采訪,寫了稿子,我們傳媒集團的公眾號、網站都發了這條消息。聽編輯說,在稿件刊發之前,有人打電話來暗示不要發稿。
是極泰公司什么部門的?我問道。
過了會兒,保安說,是極泰公司的HR周小姐。
請她上來吧,我在七樓會客室等她。
我拿了個本子去七樓,松了口氣。如果是極泰公司法務部的人來找我,那肯定有事。幸好不是。對周小姐我有點印象,那天我到極泰公司時,救護車剛把突發心梗的員工拉走,我采訪時好幾個人詢問我的身份,其中就有周小姐。每個詢問我的人,我都給了一張名片。
電梯門打開,我花了好幾秒才認出周小姐。她穿著運動裝,和在公司時套裙皮鞋的樣子相比顯得更年輕,像個在校大學生。
給周小姐倒了杯水,我也坐了下來。她看看四周,有點不自在。
周小姐,怎么有空來找我?我看她很難開口的樣子,就問道。
程記者,不知道這樣來找你是不是合適。周小姐說,我這次來,很可能純粹是打擾你。
別客氣,有事請盡管說。
我是為汪老師的事來的。周小姐說。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汪老師就是那天猝死在公司崗位上的汪西津。怎么,這里頭有問題?我壓低了聲音。
沒有,沒有。周小姐說,汪老師的死因清楚了,公司的善后事宜也很到位,沒有什么大問題。
有一剎那,我有點以為周小姐對我有比較強烈的好感。但這不可能,就算有好感,打個電話、加個微信就可以聯系,不必這樣翹班來找我。
周小姐說,汪老師出事之前留下一張紙條,我根本看不明白。你看看,就是這張。她打開隨身小包,小心地拿出一張淡黃色便箋紙遞給我。
紙上寫著八個字:香柚大道三十六號。
這是一個地址吧?我說道。
黃小姐說,我也以為是一個地址,但查了好久,本市根本沒有香柚大道。
那么汪先生的家鄉呢?我問道。
周小姐說,我查了一下,好像也沒有。
我來了興趣,把便箋紙看了又看,說,周小姐,這張寫著字的便箋紙是怎么來的?你確定就是汪先生寫的?
是這樣的,周小姐說,昨天下午,公司把汪老師的善后事宜處理得差不多了,準備清理汪老師的工位,我跟副總說我去收拾。我剛到公司的時候,跟汪老師實習了一個月,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這兩年雖然不在一個部門,但我也許是汪老師在公司算得上有交情的人了。我到汪老師工位上,在鍵盤邊上看到了這張紙。我不明白上面寫的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我問坐在他相鄰工位的幾個人,他們都說,汪老師事發前確實在桌上趴了會兒,具體做了什么,他們沒看見。我仔細看,這幾個字應該就是汪老師的筆跡,但沒有他平時的字跡那么瀟灑,有點歪歪扭扭,符合發病時的狀態。他桌上的簽字筆沒有套上筆帽,這也符合汪老師發病的跡象,他有輕微的強迫癥,平時寫完字會把一切收拾好。我覺得這張字條可能對汪老師很重要,但不知道它跟公司有沒有關系,就悄悄收了起來。晚上回家后,我在電腦上查了好久,也沒查出什么。這肯定是一個地址,汪老師事發前寫這么個可能不存在的地址,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來想去,覺得和公司的人探討這個問題不太恰當,尋求警察幫助也沒理由,想來想去,就想到你了。程記者,你是資深的調查記者,剛剛采訪了汪老師猝死的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沒問題。沒怎么考慮我就答應了周小姐。回辦公室拿了包,我和周小姐出了集團大樓。
我打完電話,然后說,周小姐,我先帶你去見個專業人士。
周小姐開的是租來的新能源車,行駛在馬路上很靜很平滑。我掏出手機,在各種搜索引擎和地圖上查找香柚大道三十六號。
上海崇明有條香柚路,會不會就是汪先生寫的香柚大道?我問道。
周小姐搖頭,不會,肯定不是那里。汪老師非常嚴謹,絕對不會不分路和大道。而且,汪老師很少出遠門,我想他留下這個地址,應該就在本市或者不遠的地方。
那最好,我們要找的人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幾分鐘后,我們就能見到他啦。我說道。
誰啊?
我說,地名辦副主任于久根,快退休了,搞了半輩子地名工作,本市的地名,沒人比他更權威。也許,這是個已經廢棄不用的地名,地圖上現今查不到。
那太好了。周小姐說。
盡管是事先約好的,我和他也很熟,于久根還是像盡責的保安那樣,要問清我的來意。我只能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和這個地址有關。說著,我把紙條展示給他看。
香柚大道三十六號。于久根念出了聲,念了三四遍,隨即仰起頭,盯著木門上方的氣窗。地名辦在一幢20世紀70年代建的小樓里,它的陳舊與樸素讓我相信這里能留住歷史,跟頭發稀疏的于久根簡直是絕配。
約莫過了半分鐘,于久根將腦袋放平看向我,本市沒有香柚大道。
他說得很果斷,讓周小姐失望之色溢滿臉龐。那以前有沒有香柚大道呢?她問道。
以前也沒有。于久根說得很干脆,不過,現在已經廢棄的兩個地名里有“柚”字。
于久根帶我們走到占據了半面墻的巨幅地圖下,指點著,你們看,這邊是現在東城家具市場的位置,原來叫大柚底,因有幾棵高大的柚樹得名,20世紀90年代之前是郊外,根本沒有編過號。這邊,現在是華安小區,原來是老舊住宅區,有二十幾條小巷,其中一條叫香柚巷。香柚巷只有七十多米長,最大的編號是十九號。
香柚巷現在還在嗎?周小姐問。
不在了啊!于久根說,十幾年前那一片集中拆了,不然哪來的華安小區。
謝謝于主任。我準備帶周小姐離開,既然于久根這么說了,那么本市從古到今都不存在香柚大道三十六號這個地方。
等等!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于久根從背后叫住我們,現在好多酒吧、時尚商店之類的店家喜歡起怪怪的店名,你們不妨從這個角度出發去找。
這個提議打開了我的新思路,我馬上開始查詢。于久根站在一旁警惕地盯著我,因為我借用的是他的辦公用臺式機。在工商、稅務各種查詢平臺上查了一遍,沒有收獲。受到啟發的周小姐在各種外賣平臺上查,打電話給幾個城市綜合體的管理處查,同樣沒有收獲。
回到車旁,周小姐說,程記者,今天太麻煩你了,我送你回單位吧。
我笑了笑說,不急。
如果說之前周小姐拿著紙條找我時,我的興趣指數是五的話,那么現在我對這事的興趣指數升到了八。一個中年男子猝死前寫的這八個字與地址、店名等無關,那么它會意味著什么?我想追蹤下去,反正我暫時有的是時間。
周小姐,汪先生留在公司的東西是不是已經收拾好了?我問道。
她點點頭,是的,裝了一個紙箱,就放在后備廂。
能把這箱東西拿出來看看嗎?我問。
當然可以。周小姐開了后備廂,取出紙箱,關上后備廂蓋,把紙箱放在上面。
我翻動著紙箱里的東西。東西不多,有充電器、茶杯、自購的文具、計算器、紀念章、幾件衣服、一本臺歷、一雙輕便的慢跑鞋,此外別無他物。
我把臺歷從前到后仔細翻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
周小姐,汪先生在公司的私人文字記錄還有嗎?我問道。
沒有了。周小姐說,汪老師在公司很忙,不太會有時間記私人的東西,工作用的筆記本之類都被技術部門收走了。
這下我可真有點失望。周小姐收拾好東西,重新放回后備廂。
這些東西你送到哪兒?我問。
送到汪老師的住處去。
我跟你去。我說,我想,汪先生在他的住處總會留下一點文字記錄吧。
那太好了,希望能找出線索來。周小姐說。
汪先生的住處離極泰公司不遠,周小姐說那是因為他不開車也不愿擠地鐵的緣故。
我總覺得似乎有個地方不對勁,車開動時終于想到了。汪先生的手機呢?我問周小姐。
被他的前妻拿走了。周小姐說,汪老師所有的保單和協議上的受益人,填的都是他前妻。那天他前妻到公司來協商,要走了他的手機。我猜,手機上有手機銀行之類,他的前妻才要拿走吧,那個手機很舊了,不值錢。
哦,他有前妻!我有點吃驚,那天采訪時聽他鄰近的同事說起,還以為他是單身呢。周小姐,能不能想辦法,從他前妻那里把手機拿過來查看查看?
周小姐搖頭,不可能,他的前妻不是個,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那天協商的時候我見過她,當時我就想,千萬別讓我和她打交道。
周小姐這么一說,我腦子里勾勒出了一個女人的模糊影像。
汪先生家里還有什么人?我問道,那天采訪的時候只想寫個消息,他的家庭情況這一塊沒顧上太多,而且他周邊幾個同事好像對他了解不多。
是的,汪老師在公司里很少說話,別人對他了解不多。周小姐說,他父母早就不在了,也沒有兄弟姐妹,跟前妻離婚多年,有個兒子跟著改嫁了的前妻,汪老師每個月都付撫養費。剛才我說過,他把所有保單、協議的受益人都填了他前妻,可能是為了兒子的緣故,你說是吧?
我沒有回答周小姐。幾天前,對我來說汪西津是一個猝死在公司的中年員工,現在我對他的了解比之前多了,但他在那工卡上有些浮腫的面目卻模糊起來。
讓我意外的是,汪先生的住處不是白馬公寓,而在明前新村。雖然只是一路之隔,但前者是白領階層租住的公寓,后者是多年來一直傳說即將拆遷的城中村。
在眾多面目相似的三四層小樓中,我和周小姐終于找到了四十三幢。房東是個肥壯的大嬸,周小姐跟她說,要把這一箱東西送到汪老師的房間去。
女房東說,房門開著呢。今天怎么這么多人來,都湊到一起了,以前可都沒人來找他。不過,他們來是搬東西的,你們不一樣,是來送東西的。
來的都是誰啊?周小姐問。
女房東說,我一個都不認識。要搬東西,隨他們搬就是了,反正人都死了,也沒人攔他們。
我和周小姐上到三樓。汪先生的房間在最西頭,夏天時一定很熱。房間里有好幾個人,傳出不小的動靜。
周小姐悄悄說,那個大波浪發型的是汪老師的前妻,旁邊那個短發女人是她的朋友,其他幾個男人我不認識。
兩個女人要走,正好在房門口碰到我們,大波浪冷淡的目光中有著極強的警覺。我算是明白周小姐為什么說把汪先生的手機從她手里拿過來看看是不可能的事。
呃……周小姐似乎考慮著該怎么稱呼對方。你好,我把汪老師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送過來,都在這紙箱里。
大波浪橫了周小姐一眼,把紙箱放在門邊的木臺子上,她的朋友幫著一起查看。東西不多,她們一會兒就翻完了。
不要了,這些東西留給他們吧。大波浪說了這一句,拉著朋友就下樓。
哎,他們是誰?周小姐問道。
大波浪沒有回答,只聽到咯噔咯噔的下樓聲。
房間里兩個男人盯著我和周小姐。你們是誰?來干啥?離我們近的那個花白頭發中年男問。
我是汪老師的同事,把他留在公司的物品送過來。周小姐說。
什么東西?花白頭發接過紙箱翻看著。有啥好東西?他的同伴,一個寸頭青年湊上來問道。
寸頭青年瞅了兩眼,嗨,還以為有啥呢。
花白頭發說,你就知足吧,這些東西將就還能用,也輕便,都帶走吧。
切!寸頭青年晃著腦袋,我們趕了這么大老遠,什么值錢的也拿不到,就帶走這些零碎東西,還沒這個小盒子值錢!
他指著桌上一個方方正正的深色木盒子,這話顯然是對我和周小姐說的。
你們是?周小姐試探著問道。
我是你同事的堂哥,花白頭發說,那是我兒子。我堂弟前幾年說過,他要是過世了,要回老家安葬,葬在他爸媽旁邊。這不,我和兒子來接他回老家。
啊,那真辛苦你們了。周小姐說。
寸頭青年說,可不是,汽車火車倒來倒去坐了大半天。辛苦倒也罷了,那個婆娘就沒給我們剩下什么東西,電視機什么的都搬走了,我們可倒好!
別講了,別講了,收拾一下,我們去火車站。花白頭發說。
你們還不走?待在這里干什么?寸頭青年沒搭理他父親,朝著我和周小姐問道。
我們想看看汪老師還有哪些事情沒完結的,幫他了結掉,比方說房租啊、水電費什么的。周小姐說。
哦,哦。寸頭青年轉頭理東西。
汪先生租的房間不大,也就二十來個平方米,小小的衛生間顯然是后面改建的。屋里陳設簡陋,床鋪、桌子等家具像是二手市場的舊貨。我瞄了一通,發現房間里沒有電腦,這很不正常。他是IT公司的技術人員,怎么可能住處沒有電腦?他的前妻剛剛搬走一些值錢的東西,也許電腦就在其中吧。
花白頭發和他兒子收拾著幾個紙箱,眼看就要接近尾聲。花白頭發變戲法似的從床底下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讓他兒子大為驚訝。花白頭發說,那女人來的時候,我藏起來了,要不然這電腦也得被她拿走。
這房間果然是有電腦的,不然墻上蜿蜒的網線就說不通了。
這電腦無論如何不能被拿走,我瞧了瞧周小姐。
這位大哥,周小姐說,這臺電腦你還是別拿走。
花白頭發說,怎么?電腦難道是公司的?
那倒不是。周小姐說,你們把電腦拿回去,也沒什么用處吧。
花白頭發問他兒子,這電腦你要用的吧?
寸頭青年說,我早不用電腦了,有手機,才不用那玩意兒。
花白頭發有點惱火,那還是得拿走,送人也行,賣掉也行,留在這里不像話,這是你堂叔的東西。
那是,那是。寸頭青年說。
周小姐朝我擠擠眼睛,然后對花白頭發說,這位大哥,要不你聽我同事說幾句?
花白頭發看著我。我想了想,說道,大哥,你別以為是臺電腦就值錢。實話跟你說,我是公司的技術員,專門管電腦的。你把筆記本翻過來看看,那上面有字。你看清楚了沒?你看,這一行字,是電腦出廠的時間,這一行字,是它的配置。看清楚了吧?也就是說,這臺電腦用了七八年,配置落伍了。你拿到網上賣二手,值不了幾個錢,頂多就是四五百塊。你要是賣給商家,更加不值錢,有兩三百塊就不錯了。
花白頭發將信將疑,沒舍得將電腦放手,說是這么說,好歹也是臺電腦啊。
我加了一句,這電腦年數久了,說壞就壞,開不了機,還不如一塊磚頭呢。
花白頭發還是想把電腦放進紙箱。周小姐說,這位大哥,要不你把電腦賣給我吧,我出四百塊,怎么樣?
寸頭青年插話道,四百就四百,爸你就給他們吧,省得把這老沉的玩意兒背回去。
要么五百吧,花白頭發說,剛才這個技術員說了,值四五百,往上靠吧。
周小姐掏出所有現金,剛好五百,給了花白頭發。
花白頭發父子收拾完幾個紙箱,捧著下樓去車站。
周小姐露出一絲淺笑,總算把電腦留下了,好不容易啊!
她有點笑意,比原來更好看了。
你查看電腦,我翻翻汪先生書桌的抽屜。我對她說。
汪先生的電腦沒設開機密碼,周小姐順利開機。我打開最大的抽屜,里面很凌亂,也許是那些男男女女翻亂了。塑料梳子、抽紙、藥瓶、廢舊證件,沒有值得查看的東西。打開左邊的小抽屜,舊充電器、廢電池、USB數據線,此外別無他物。只剩下右邊的小抽屜了,千萬別一無所有。
拉開抽屜,厚的薄的有六七本書。我把它們全拿出來,一本本過目。《游戲開發指南》《游戲設計的100個原理》《3D游戲開發》《游戲編程入門》……全是游戲設計開發書,都閱讀過,書頁上畫了橫線還有標紅。
我一頁頁翻著,沒有發現有夾在里面的紙條,書頁上也沒有寫下和游戲無關的文字。
周小姐嘆了一口氣,說道,查了將近一個小時,幾乎所有的文檔都打開看過,沒找到一點跟香柚大道三十六號有關的東西。你有收獲嗎?
沒有。我也嘆了口氣,你眼睛都看酸了吧?
累點沒關系,就是這個謎團解不開。周小姐說。
我看了看那堆游戲設計開發書,問道,汪先生在公司里做什么業務?
周小姐說,汪老師負責學校綜合數據庫的開發,他是這方面的高手。
我問,也就是說,他的工作和游戲開發沒有關系?
周小姐說,沒有任何關系。我們整個公司這么多開發部門,沒有一個做游戲開發。
我把書捧到周小姐面前,你看,這些都是汪先生細心看過的,他在學習電腦游戲開發設計,很有心得。
這可奇怪了,周小姐說,我都不知道他有這愛好,這和他的工作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說,這只能說明一點,汪先生業余時間在學習制作電腦游戲。
周小姐點點頭,也只有這種解釋了。憑他的年紀,現在學一種新技能然后跳槽,太不現實。
所以……我才說了這兩個字,周小姐就接著說道,我們得在汪老師的電腦上查看他設計的游戲!
周小姐說著,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飛舞。畢竟是軟件公司的人,雖然做的是HR,但電腦使用水平不知道比我高出多少。
在查找出的一大堆可執行文件中,周小姐指著一個說道,你看,這個文件有點不一樣。
我湊近看,這個可執行文件的文件名是000.exe,位于D盤的WH文件夾下。
那就打開看看吧,我說道。
周小姐并沒有急著打開000.exe,而是打開了WH文件夾。文件夾下有十來個文件夾和幾十個文件。
程記者,這可能真的是一個游戲,周小姐說。她的聲音有點發顫。
我也有點嗓子發干,那就打開看看吧。
周小姐雙擊000.exe,屏幕立刻變黑。這讓我想起從前的時光,我在清靜的略有異味的單身宿舍里,把許多時光交給了游戲。不過,我已許久沒玩游戲了,可能有四五年,甚至還不止。
屏幕開始變亮,但沒有直接進入游戲界面,而是出現了一個框框,似乎是需要輸入密碼。周小姐試了兩次,都失敗了。
我說道,試試這個吧,香柚大道三十六號的首字母。
周小姐小心地輸入八個字母,按下回車。密碼框消失了,但還是沒有進入游戲界面,屏幕重新變黑。
奇怪了,難道這不是個游戲?周小姐疑惑道。
我也覺得奇怪。但疑惑很快就打消了,畫面變亮,逐漸看清這是一個房間,有點眼熟。我和周小姐都扭頭看了看,確信屏幕上的就是汪西津租住的、我們正在其中的房間,只是現在房間里少了些東西,還有點雜亂,所以看上去有點不一樣。
周小姐有些無措,看著我說道,程記者,我沒怎么玩過電腦游戲。你玩過嗎?
我說,我來吧。以前不忙的時候,我經常玩游戲。
我接替周小姐坐在電腦前,涌起熟悉的感覺。我說,周小姐,我認為這是一個解謎尋寶類游戲。汪先生把重要的信息藏在了游戲里面,香柚大道三十六號就是他留下來的一把鑰匙,我們在這里面找,應該能找到某些東西。
我轉動鼠標,果然視角發生了變化,分別按下W、S、A、D鍵,相應地往前后左右產生移動。我確定,這完全是一個解謎尋寶類游戲。
周小姐說,哎呀,汪老師的前妻和堂哥把有些東西搬走了,其中會不會有汪老師很珍視的、和香柚大道三十六號有關的東西?
我說,這不清楚,還是先從游戲里找吧。
我按著前進鍵,到了畫面中的書桌面前。無論我怎么猛按鼠標,怎么挨個按鍵,都沒有任何反應,打不開抽屜也得不到提示。我想,也許汪西津不會把重要的信息放在這么明顯的地方吧。我一個個試過去,床頭柜、床鋪、簡易衣櫥……甚至連衛生間也試過,同樣得不到任何回應。我呼叫不出游戲菜單,也得不到操作提示。
沒有互動反饋,這不能算是游戲吧?我懷疑自己判斷錯了。但是,如果這純粹是一個參觀房間的程序,有何意義可言?
怎么回事?周小姐喃喃道。
別急,我再試試。我安慰著周小姐,手指卻有點狂躁地在鍵盤上亂點,轉眼到了門前。狠狠一按F鍵,門應聲而開,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乾坤在門外。我不知道該懊惱還是該高興。
走出門一看,屏幕上展現的就是城中村的模樣。我想,既然房間內是完全寫實的,房間外也應該和現實中相似,循著游戲中的線索,我們應該能找到想要找的東西。
往前走去,我有了一絲熟悉的感覺,盡管我對城市模擬建設類的游戲不是很感興趣,但之前多多少少玩過幾個。汪西津設計的這個游戲,很像是模擬建設類,到處是方方正正模塊式的建筑。
游戲進展得異乎尋常順利,盡管看上去大街大路四通八達,但大部分路根本走不通,很快就走到了火車站。這個火車站設計得極其簡單,如同一個公交站臺,只有一個售票處和一個進站口。
我問道,汪先生的老家是哪兒的?
我這么問,是剛才聽說汪西津生前希望安葬在父母身邊。
周小姐說,他是本市金圖縣路陽鎮宋家山村的人。
我操作鍵盤,靠近售票處后,屏幕上彈出一個選擇菜單,我選擇了金圖站,馬上顯示購票成功,緊接著進站口的門就打開了。
進入站臺,一列高鐵馬上駛來。上車,關門,接著視角切換了,從第一人稱轉到第三人稱。這列高鐵呼嘯著駛過城市、草地、田野、大河,穩穩停靠在金圖站。
出了車站,順著道路指示牌向路陽鎮走去。路兩旁極為簡陋,路上也沒有行人,走著走著能讓人犯困。到了鎮上,顯眼的地方有牌子指往宋家山。
就快到了!周小姐說。她的聲音里透著緊張。
離開鎮上沒多遠,出現了一塊有三個箭頭的路標,分別指向王家自然村、牛背自然村和大溪灘自然村。
我問道,周小姐,你知道汪先生老家在哪個自然村嗎?
這我可真不知道。周小姐說,檔案上只寫到行政村為止,沒寫明自然村。
我說,沒事,一個個試過去就是。
按著以前玩探險類游戲的經驗,我先朝著最左邊的王家自然村走。走了一陣子,路斷了。回過頭走到路標處,往中間的牛背自然村走。對了,應該就是這條路!路變寬了,兩旁的樹木都是一樣的,樹冠大且高,走近看,葉子較大片,橢圓形,還掛著大顆的圓形果實。
周小姐興奮地說,這就是香柚!
路兩旁的房子都不高大。我走近一幢房子,仔細看,藍底白字的小牌子上寫著香柚大道一號。
果然找對了。
繼續走,二號、三號……最后一幢房子是三十五號。路也斷了,往前走不通。
周小姐說,三十六號呢?難道三十六號不存在?
我說,可能確實不存在吧。也許香柚大道三十六號還沒建好,所以汪先生會在出事之前寫在紙上。
周小姐說,我查看過這個文件夾里的文件,好些是在四五年前就建立的,這是一個很簡陋的游戲,為什么這么多年還沒完成呢?汪老師平時下班后就待在住處,有的是時間啊。
是啊,真是難以解釋。我說著,從電腦前站起來。坐久了,腰有點酸。
周小姐也站起來,不甘心地說,難道就這樣了?誒?這是什么?
她走過去,從床頭柜上撿起一張東西。之前汪西津的堂哥在這里收拾東西,也許就是那時候掉出來的。
周小姐看了好久,遞給我,你看看這張照片,我覺得汪老師在里面。
這是一張黑白的合影,年代應該很久遠。一對中年男女并肩站在房子前,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他們身前。三個人都顯得拘謹,衣服舊且發皺。男孩的面貌和汪西津相似,這應該是他小時候和父母的合影。
房子低矮,是泥墻房,房前房后有四五棵高大的樹木,是香柚樹。照片右上角,有幾片魚鱗狀的東西。
周小姐靠近我,說,程記者,你看出來了嗎?
我說,看出來了,汪先生的家在小山坡上,從那里看得到山下房子的屋頂。
重新坐回電腦前,我開始在斷頭路處仔細尋找,果然在樹籬間發現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缺口,過去后,道路又變得寬闊。一路向上,拐了個彎,就看到了四五棵高大的香柚樹,位置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樹下的不是泥墻房,而是一幢三層小磚樓,嶄新且雅致。小樓門上方的牌子上寫著香柚大道三十六號。
周小姐湊得越來越近,頭發幾乎垂到鍵盤上。
和其他房子不一樣,我走近一按F鍵,三十六號這幢小樓的門就開了。樓內的面積不大,一樓只有客廳、廚房和一間臥室。客廳里有一位花白胡須的老者,坐在矮凳上,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不停地動著,像是在修補東西。廚房里,一位扎著發髻的老太太站在鍋臺邊,手持鍋鏟炒菜,鍋里騰起陣陣霧氣。兩人的面孔和老照片上的兩個中年人很相似,我認定他們就是汪西津的父母。圍著兩個老人,我轉了好多圈、按了好多鍵,他們根本不說話,甚至不轉頭。
只好上了二樓。二樓有兩個房間,一個堆著雜物,另一個房間里有個男孩低頭做作業,同樣不說話也不抬頭。這個男孩和照片上的男孩差不多年紀,面目極為相似。我有些恍惚,既然汪西津把他的父母從中年變成老年,為什么自己的年紀還停留在兒提時代?
周小姐說,這個應該是汪老師的兒子,我見過汪老師曾經擺在辦公室的一張父子合影。這孩子現在應該上初中了。游戲里的模樣應該是他幾年前離婚前后這段時間的樣子。
三樓有一個房間和一個露臺。房間里陳設很簡單,和游戲起始時的房間也就是我們身處的房間類似,唯有中間的一張寫字臺很大,擺著一臺臺式電腦。看起來,這里是游戲中汪西津的書房兼臥室。在這里我使盡了手段,也沒有搜索到一點信息。
到了露臺,從幾棵香柚樹的空隙間,可以看到對面山坡上的毛竹和灌木。
周小姐說,你看,那兒有個人!
順著周小姐的手指,我看到竹子間有一個身影。這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只露出上半身。這不像汪西津的前妻,身形瘦小得多,也不是大波浪發型,看起來也年輕得多。
我說,得走近看看這個人。
我控制著鍵盤,飛快下了樓往屋后去,可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上山坡,只能在幾棵香柚樹下打轉。游戲里就沒有設置走上山坡的路。
重新返回樓里,把上下三層又地毯式搜查一遍,全無所獲。看來,汪西津在業余時間學習制作了這個簡陋的小游戲,有空會玩一玩,從租住的小房間出發,坐上火車返回家鄉。原先破陋的泥墻房成了香柚大道三十六號的小樓,樓里住著他的父母和兒子。圍著他們看看,然后去露臺,看看對面山坡上竹子間的背影。
看來找不到什么了。我對周小姐說。
周小姐說,是的,退出來吧。
我退出游戲,關了電腦。重新面對房間,有點剛開始游戲那樣的感覺。
周小姐說,照片和電腦我帶走了。
我說,好啊,電腦可是你買下來的。
周小姐裝好了電腦,我和她一起出了房間。下樓梯時,她說,我怎么感覺現在像是在走下山呢。
我說,你沒怎么玩過游戲,對代入感比較敏感,可能還沉浸在剛才的游戲中沒怎么走出來吧。
送我回單位的路上,我和周小姐好久沒說話。快到樓下時,我問道,為什么汪先生會在那個時候寫下香柚大道三十六號這八個字呢?
周小姐想了好久,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站在單位樓下,看著周小姐的車駛遠。我忽然覺得,竹子間那個身影有點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