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嘉慧
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我會跟琵琶有緣。
1965年的冬天,我們縣文工團在一個鄉(xiāng)區(qū)演出。縣文化館館長黃忠厚帶來一個戴著眼鏡的比我年齡大些的姑娘。說是彈琵琶的老師,姓陳。黃館長介紹后大家立即邀請她彈一首曲子。她沒有推辭,從套子里取出琵琶,又要了點開水燙燙手,然后戴上指甲。她說:“我彈一首《彝族舞曲》吧。”她用右手劃動了四條琴弦后靜坐了片刻,一串清脆、優(yōu)美的音符有如跳躍的小溪從她手指間流淌出來。
只見她五個指頭飛速地轉(zhuǎn)動,“大珠小珠落玉盤”。那音調(diào)時而和風細雨般輕柔婉轉(zhuǎn),時而狂風暴雨般歡快激越。在場的人都聽呆了。用“如聞仙樂耳暫明”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曲終了都還沒回過神來。
在大家的要求下,她又彈奏了《十面埋伏》。那楚漢相爭的古戰(zhàn)場上人喊馬嘶、鐵騎突出、刀槍撞擊的聲音,把大家聽得如癡如醉。
我驚嘆她那么文雅、那么瘦弱,怎么會爆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后來我才知道,她的父親陳濟略老先生是四川音樂學院民樂系教授、西南琵琶王。他不僅把自己的藝術(shù)傳授給了女兒,還把她送到上海林石城(著名琵琶演奏大師)老師和其他造詣很深的大師那里去博采。加上她自己的天賦和勤奮,才鑄成今日的藝術(shù)成果。
說實話,我們這幫十多歲的年輕人,全都是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院校和專業(yè)表演技能培訓過的,只在排演過程中相互學習、自己摸索而逐漸適應工作的。如今來了這么一位老師,還要培養(yǎng)學生,這是一個多么誘人又是多么巨大的喜事啊!
前不久,我們就聽說要來一個琵琶老師,也知道她要培養(yǎng)兩名學生的消息。誰也沒有多大的興趣與渴望。因為,在我們的印象里,琵琶不過就是像二胡一樣的民族樂器罷了。二胡,幾乎人人都會殺雞殺鴨(形容拉得難聽)地弄幾下。那時要求一專多能,除了擔任演員角色,還要學樂器。二胡便宜又便于攜帶,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學。所以認為,學不學琵琶都無所謂。
聽了陳老師的演奏,才覺得這才叫音樂、這才叫藝術(shù)。而這藝術(shù)將在我們女生中的兩個人身上播種,不知這天大的幸運會降臨到誰的頭上。大家都期盼著。
團長好像是故意吊大家的胃口,壓根兒不提這事。我們干著急也無法。
那陣我們工作、生活的條件是相當艱苦的。縣上成立這么一個專業(yè)文藝團體,是為了開展農(nóng)村文化活動的需要。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上山下鄉(xiāng)為貧下中農(nóng)送戲上門和輔導農(nóng)村業(yè)余文藝表演。那時的交通條件不像現(xiàn)在這么好,從縣城到鄉(xiāng)下全是爛泥路,從鄉(xiāng)上到各生產(chǎn)隊的路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得背著被蓋和演出用的服裝、道具、煤氣燈等步行到目的地。大家考慮到陳老師剛來,想要照顧她,爭著幫她拿東西,但她卻不讓,堅持和我們一道背東西、拉鐵絲、裝臺、掛幕布。有一次安排女生住宿,團長要把她安排到一個條件相對好點的農(nóng)民家,她說啥也不答應,硬是搬了出來跟我們一起睡在豬圈上面。團長還在會上表揚她說:人家陳奉從大城市來,一點兒也沒有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的味道。
選擇學生的時刻,終于來到了。那天下午,團長把全部女生喊到一起,讓陳老師一一看手(學琵琶要手指長)。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估計所有的女生都沒睡著。好容易盼到天明。盼來了團長讓我和另一個女生到陳老帥那里去。
成了。我放下手里的飯碗就跑。沒被選上的當然不好受,有位女同胞竟在夜里把我琵琶上的四根弦全部扯斷,以泄心中的氣憤。
這發(fā)泄可真是情有可原,那時學習樂器,教的人不成問題,也有在專業(yè)團體呆過拉得較好的,拉得好的教不會的。而樂器卻都是自己買,我們學員每月工資15元,不但要供自己,還要供養(yǎng)家庭。要拿出幾元錢買二胡,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們學琵琶,老師是請專業(yè)的,琴是團里買的,弦也是團里買的。這么多的好處全被我們占了,人家心理平衡嗎?所以,我沒有把這事匯報給團長。只說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如果實說了,那位同事不但要被重重批評,還要賠買弦的錢。
陳奉老師教學非常認真,特別是對基本功,彈、挑、輪、滾、按弦、換把的姿勢,要求非常嚴格。她為我們定下每一個音符上的指法、指序、把位符號,一個也不能錯。如果一點不正確,她會讓你重來無數(shù)遍,直到對了為止。
她的語音很輕很柔,聽她說話也有一種美的感覺。有時候我會故意出點錯,聽她用那溫柔、優(yōu)美的聲音表達她的意思。
當我們會彈幾首簡單的樂曲時,團長要求上琵琶彈唱。陳老師為我們編選了兩首彈唱歌曲,一首叫《學習焦裕祿》,一首叫《送公糧》。《學習焦裕祿》內(nèi)容大致是這樣:撥動琴弦高聲唱,焦裕祿是咱的好榜樣,毛澤東思想紅燈高高舉呀,照得革命的道路亮堂堂……《送公糧》里有一處撐音“得兒”就像四川清音里的顫舌音。要轉(zhuǎn)很多彎,有八拍之長,陳老師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學得我們舌頭發(fā)麻,最后好歹“得兒”圓了。陳老師高興得像孩子一樣。
不久,有人悄悄問我:“陳奉老師琵琶彈得那么好,按理說到中央、省歌舞團都行,為啥到我們這個縣班子來?”我回答說:“是黃館長請來的,黃館長認識她父親。”她說:“才不是呢。她父親有歷史問題。”我當時一驚,覺得這的確是一個事。是什么事,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個時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已經(jīng)濃濃了。
沒過兩天那位同事又對我說:“陳奉來綿竹前曾在部隊文工團,還隨團到廣州參加中南區(qū)會演,一曲《彝族舞曲》征服了所有觀眾。可惜不久因查出她父親有歷史問題把她退回了成都。”
緊接著,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演出停止了。再來后,我們都回家去了,陳奉老師一個人住在公園里一間又黑又濕的小房子里。作為她的學生,而家又在綿竹的我,卻沒有常去看看她。
和她再次相見已經(jīng)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在長長的三十年中,我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為了生存各自忙碌。1973年文工團恢復時,她沒有回來,那時她已成了家,有了孩子。
在這三十年中發(fā)生了很多事,明白了很多事,理清很多情感,雖然我們沒有聯(lián)系上,但在心中卻實實在在地為對方留下了一個位置。
我知道她在這長長的三十年中,為了生計東奔西走,做過街道工廠的手工產(chǎn)品,經(jīng)歷過不敢想象的艱辛、磨難,最后,她終于成為四川音樂學院正式教職工隊伍中的一員。但卻不是以琵琶演奏家或民樂系教授的身份。這,絕不僅是她個人的失落與悲哀。
但她并沒有與琵琶絕緣。如今,她的女兒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有我這個已為人師的學生。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們。你們老師的老師叫陳奉,她曾彈得一手比你們老師不知好多少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