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窩

□文／卓斯甲（藏族）

窩窩是啥子？一條小狗狗。

兒媳婦在和兒子結婚之前，家里就養了一只小泰迪，它長不過一尺，高不過五寸，咖啡色的毛發，兩只寬大的耳朵邊沿，毛色有些泛白。跑起路來一閃一閃的，就像兩只蝴蝶在撲騰。兒媳說它名叫窩窩，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叫窩窩？也沒多在意，心想，一條小狗，管它叫什么嘞，“窩窩就窩窩唄！”

窩窩變化多端，一會兒胖得像豬，一會兒瘦如山羊，一會兒形似野兔，一會兒又回到了它小泰迪本身的形象。兒媳說，這都是護理師給它修剪毛發不到位、水平不高造成的。我倒以為這是故意搞成這樣的，可以多角度全方位地滿足人的心理和視覺欣賞需要，但是不管怎么護理、怎么修剪，窩窩那張臉卻總是保持著豬腰子形狀，明顯的地包天，還長著一對八字眉，而且臉上的毛發特別多，修剪護理不到位時，總給你一種永遠別想鬧懂它長得怎樣的感覺。

對窩窩起先我是不經意的，只感到名字有些稀奇，而且頗有一些歧義，說起“窩窩”二字，人們很難與狗名關聯在一起。我每次叫它窩窩時，頭腦里總要出現小狗狗住的那個小棉榻子，每次看見那個小棉榻子時，又會想起晚上住在這個小棉榻子里的那只小狗狗。

難怪人們聽說我們這只小狗狗名叫窩窩時，也總會問一句，它怎么會叫窩窩喃？總覺得它叫窩窩太不應該了，因為它是活生生的動物，而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啊！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個問題，一般都會隨口說一聲，那你就叫它狗窩窩吧！來人一般也會呵呵笑著說：這就更不應該了！

為此，我不得不再次詢問兒媳：窩窩為什么叫窩窩？她也是一臉茫然，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我：“當時，家里領養了一窩同胞兩只小狗狗，一只個頭大點，一只個頭小點。大的那只狗狗做什么事總是要搶先一步，用肢體和動作壓制著小狗狗，這只小狗狗只好忍讓著、克制著自己，隨著時間的增長，小的這只狗狗就形成了處處禮讓三分，事事不愿爭先的懦弱性格，時時處處都顯得有些窩窩囊囊，所以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窩窩。”

原來窩窩的名字是這么得來的。我說：“就這么簡單嗎？”兒媳說：“就這么簡單呀！”是啊！世上的事情原本不復雜，簡簡單單才是真嘛，只是讓世人有意無意地搞復雜了。聽了窩窩的經歷，我感到過去對它不以為然、沒把它放在眼里、記在心上是個錯誤，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便開始留意起它來。

隨著兒子兒媳關系的不斷發展，我與窩窩見面接觸的時候就多了。有一次我們用餐的時候，窩窩也到了場，這一次我好好地觀察了它一會兒，可以說是把它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次窩窩剛剛剪了毛發，一身咖啡素色打扮，尖細的四肢，靈巧的身段，圓圓的腦袋，撲閃撲閃的大耳，還有那一對黑黑的、雖然不大但可以勾魂的小眼睛，這可是一對要人命的小眼睛啊，水靈靈、濕汪汪的。這以后，我每次見著這對小眼睛時，總感到不給守在飯桌旁的它喂點什么吃食是說不過去的，也是磨不開這個情面的，更是狠不下心腸的。

前幾次，兒媳礙于情面，不好干涉我們吃飯時隨手給它喂食，窩窩也就放開了，總拿黑眼仁來勾引我們給它吃點什么。幾番如此過后，兒媳好久沒有帶它過來見我們了。

有一天，當窩窩再見到我們時，我總感到它有些縮手縮腳的，雖然繼續用它那勾人的眼睛看你，但悄悄地瞥你一眼后，趕快低下頭去，像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同時，眼角邊露出那一彎白色的眼底，做出一副十分可憐的樣子。

我問窩窩為什么這樣了？兒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說：“窩窩不能亂吃零食的，前幾次在這里吃多了，拉了好幾天肚子，病了好長時間，現在都還沒有恢復過來。”我才一邊“哦！哦！”地回答，一邊驚惶地感覺到，自己草率了，沒有把事情做好。從此以后再也不敢亂喂窩窩零食吃了。

本來窩窩被兒媳馴養得是很有規矩的，它從來不在外面亂吃亂喝，也從來不到處亂拉亂撒。這是因為窩窩的生活，兒媳給它安排得很不簡單，衣食住行都很講究。穿，冬有毛衣夏有紗。吃，平常有專供狗糧，休閑時還有零食。住，有精致的窩棚榻子，還分了個冬夏兩季。十天半月要去修剪一次毛發，每周還得去狗狗洗浴中心瀟灑一次。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上戶口、打預防針、制狗牌、狗項圈、狗玩具、拴狗鏈等等，是一項繁雜的任務。我想教育窩窩的難度肯定就更大了，但是，窩窩的確讓兒媳教育得服服帖帖的，除了很聽話、很靈性外，還很懂人情世故，所以我逐漸有些喜歡起窩窩來。

一次兒子兒媳問我和老婆：“我們要有小寶寶了，有了小寶寶，窩窩就跟爺爺奶奶過行不行？”我當即就答應道：“行！”卻被老婆拉了一把。對這件事，老婆一直都不明確表態，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我知道，這是多年前朋友那只走失的小狗狗給她留下的陰影還在心頭沒有散去。

在很多年以前，我們家曾經被動地養過一只小狗狗。其實，我和老婆是不怎么喜歡養狗的，特別是老婆，甚至有幾分怕狗。她特別愛干凈，嫌狗身上的氣味和掉落一地的狗毛，還怕狗咬。

記得那是一只小小的非常漂亮的吉娃娃。它的眼睛比窩窩要大一些，更黑亮一些，毛發也要短一些，顏色和窩窩有幾分相似，只是更偏黃一些。他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妞妞。

這只狗狗是朋友夫婦委托我們幫助喂養的。當時，他們好像是要出遠門，出國定居一段時間。當初我老婆堅決不同意領養，除了以上原因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孩子還在上小學三年級，不能影響他的學習。

但我沒能經住朋友的勸說，還是把小狗領回了家，自然免不了老婆的一頓責罵。罵歸罵，老婆還是在責罵中，為它安頓著食宿。

就這樣，這只小狗在我家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好幾年時間。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兒子天天和它嬉鬧在一起。因為我成天忙著工作，在家的時間很少，哪里顧得上管小狗。每次回家，只是感到它長大了、長肥了，總之我對妞妞的印象是不太深的。

但是，它卻把老婆折騰得夠嗆。當時老婆工作也不輕松，還要管理兒子學習和生活，妞妞又不像窩窩那么守規矩。當然，我們也沒有時間、沒有精力讓它變得訓練有素。老婆上班時間，只好把它放在陽臺，任由它蹦跶。回家后放它回屋，任由它把屋子的每個角落當成自己的地盤。于是妞妞可以放肆地在家里的任何地方撒尿，對于愛干凈的老婆來說，這可是最大的挑戰。

每次回家，我都看見老婆在拖地、打掃衛生，而且是拖遍家里所有的空地。有時剛拖完，妞妞又撒了。老婆也曾多次把妞妞關進洗手間，訓練妞妞定點拉撒。但每次關進去后，妞妞的抓門聲、哀鳴聲又讓老婆受不了，很快又把妞妞放了出來，一直到妞妞離開，它的生活習慣也沒有多大改變。正如老婆責怪我時常說的那樣，“只知道拿回來，不知道怎么管。”

一天，妞妞的主人回來了，帶信過來說要把它領回家去，我沒有多少反應就答應了，老婆卻依依不舍，后來還是通過我給他做思想工作，才同意把妞妞送回去。由于妞妞的主人家是住在省城的，離我們有幾百公里遠，加之當時的交通通信都很不方便，所以，它這一走就沒有了音訊，老婆和兒子都時時念叨著妞妞。

后來有一天，妞妞的主人帶信來說，妞妞回去后就一直萎靡不振，不吃不喝、不聽不從，時時凝視著遠方哀鳴，像是掛欠著誰、想念著誰，希望我們有時間去看看它。老婆一聽，心里頓時結起了一個疙瘩，立即給我提出要求，要我找個出差的機會帶著她一起去看看妞妞。

七月的一天，我們來到省城，住宿下來后，老婆就心急火燎地提出要去朋友家里看妞妞。一到樓下，就聽見妞妞狂叫的聲音，從六樓一層一層傳下來，最后從一樓沖出來，只見它猛地一個騰躍就撲在老婆的懷里，嗯嗯地哀鳴起來，淚水順著眼角掉了下來。

到了朋友家里，它仍然堅持不下地，賴在老婆懷里，長長的淚水把臉上的毛發都打濕了，過了好久才極不情愿地從老婆的懷里跳到地上，但也不停地擺著尾巴圍著老婆轉來轉去的，低聲的鳴叫讓老婆不得不又把它抱在懷里，直到它懵懵地在老婆懷里睡了過去……

幾個月過后，朋友又帶信來說，妞妞跑丟了，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著。朋友還有些推卸責任式地責備我們說：“就是那次你們見了它以后，把它的心搞野了，它天天往外跑，就想來找你們，前幾次跑了還回來，后來就不再回來了，現在肯定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老婆一聽，又是一番淚奔，說要去找她那可憐的妞妞。我只好勸導老婆說：“你本來就不喜歡它在嘛？你就別把它放在心上了行不行！”老婆卻說：“都怪你，本身是無意收留它的，現在卻讓我放心不下了。”

最后看來實在是沒有辦法找回妞妞了，她才嘆氣說：“你今后再也別讓我養什么小狗小貓的了。”我一聽暗暗地笑了，心想“只要你不再傷心，我現在什么好聽的話都可以對你說！”就向老婆發誓：“不養了，不養了，今后堅決不養了！”。

從此以后，我和老婆就十分謹慎地對待著養貓養狗這件事情，更不愿一下子又陷入過去那種與狗狗貓貓的感情旋渦之中而無力自拔。

這次一起過年，窩窩便天天和我們在一起。雖然老婆仍然想堅持不被吸引、不被感動、不被牽扯，總是做出“離我遠點，我再也不喜歡養小動物了”的樣子，而且一直保持著比較冷靜、篤定的姿態對待著窩窩。但是這種堅持是不持久的，窩窩好像也看透了奶奶的心思，始終理性委婉地處理著與奶奶的關系，同時它也明顯地察覺到我對它的好感和關心遠遠多于奶奶。

不過，奶奶的倔強也一直在變化。昨天上午我們一家在賓館里閑著無事，就去賓館附近的街上走走看看。一出門，首先感受到的是陽光的燦爛，我都有點懷疑這么燦爛的陽光下怎么就會有病毒呢？但是，大街小巷空無一人的現狀，又讓我清醒地意識到了現實的嚴酷。

我們一家四口人，當然還有窩窩一起走在大街上，就像創世紀的人類祖先，在沒有生氣、沒有靈魂、沒有一切的空空蕩蕩的世界上游蕩，好在金色陽光與我們同在，藍天白云與我們同在，嘩嘩流淌的河水與我們同在，還有那渴望春天早日到來的鳥兒們的歌唱聲與我們同在。

大街是空蕩蕩的，我們就只好去看看小巷子，老婆說去好吃街，看看有沒有人開店門，如果有，我們就再買一些菜品回去。來到好吃街一看，空蕩蕩的街那頭，還真有兩家店門是開著的，走過去一看，才發現一家在賣鹵菜，另一家在賣水果，兩家人都戴著口罩，見我們要買東西，店鋪的女主人就在店里為我們張羅起來，三個爺們依然戴著口罩，坐在街邊店外的一張四方桌上打他們的撲克牌。

正當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婆把鹵菜往塑料袋子里裝的時候，店鋪里的一只長著一身黃黑相間的虎皮條紋的肥貓，從屋里呼的一聲沖了出來，直朝窩窩撲去，嚇得窩窩死死地趴在地上，緊閉著雙眼不敢動。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老婆嗨的一聲尖叫，把手中的鹵菜一扔，奮不顧身地跨前一步擋住肥貓，同時閃電般地一把把窩窩從地上抓了起來，輕輕地摟在了懷里。

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讓我看得眼花繚亂，真佩服老婆的神速，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老婆對小狗狗的愛在本能地覺醒，大愛的氣氛在回升，窩窩與我們一起過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

當然，我對窩窩的窩囊行為也感到惋惜，但是我很快就理解了窩窩。你想，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里，本來就膽小怕事，一向謹慎度日的窩窩，能撐到不被嚇死就不錯了，你還能要求它怎么樣呢？能自保就是最好的行為。

其實，窩窩有過它的膽大，有過它自身的勇敢，還有過它永恒的輝煌。前年兒子兒媳結婚的那一天，在熱鬧喜慶的環境里，在本不是它應該出現的場合下，它卻大膽地毫不膽怯地見證了兒子兒媳的婚禮過程，并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婚禮舉行到最關鍵的時刻，它身著一身華麗的天鵝裙，在一個長長的T形通道上，一路狂奔，來到兒子兒媳身邊，把結婚的戒指帶給了兩位新人，從而順利地完成了兒子兒媳重大的婚禮歷程，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趣事。此時此刻，誰能認為它是窩窩囊囊的嘞！

賓館不是家，人生地不熟的，人都找不著方向，窩窩就更不知道東西南北了。憋了一天屎尿的窩窩，沒人指點該去什么地方拉撒，實在忍不住了，就在客廳里漏了一股出來，正好被兒子抓了個正著。

在屋里待久了的兒子，可能宅昏了頭，以為這是在自己家里，就像往常一樣，抓住窩窩亂撒尿這個機會，取來一節小竹棍，讓它兩腳觸地，舉著兩手，背靠著墻壁戰戰兢兢地站立著，左一聲、右一句要窩窩說清楚：“誰拉的？誰讓你在這里拉的？”邊說邊把竹棍在地上拍得啪啪作響，嚇得窩窩魂飛魄散，全身顫抖著，一雙求救的眼睛東望望西瞅瞅。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出來干涉說：“好了，好了，你別亂來，棍下留情！”兒子問：“為什么要留情？”我便振振有詞地與兒子理論起來，最后說道：“我們全家住賓館，人生地不熟的，人都不適應，窩窩更不知左右，你們又沒有明示它該在哪里去拉去撒，所以窩窩何罪之有，要受你的處罰！更何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窩窩說清楚，憑它那汪汪汪的語言功能，能說得清楚嗎？兒子，虧你還是文化人。”兒子見我說得言之有理，慚愧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再與窩窩過意不去。

當時，也是滿臉羞愧的窩窩，見我在與兒子論理，知道有宜于它，就放下雙手順勢梭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趴伏著，做出一副聽候發落的樣子，那對黑黑的眼仁，眼角邊掛著淺淺的淚水，表現出一種十分委屈的模樣。見我為它做了主、主持了公道，它終于不再窩囊了，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我的腳邊，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只差一聲：多謝大爺救命之恩了！

這之后，窩窩就一直與我寸步不離，晚上睡覺時，它也不想去指定的沙發上睡，想跟著我上床。老婆見狀堅決不同意，說：“你看你兒子兒媳把窩窩慣成什么樣了？如果你讓它上床，我就到另一個床上去睡。”我只好息事寧人，表示堅決不讓窩窩上床，只悄悄地把它放在靠我床頭的一方，讓它睡在地毯上。

臨近半夜，我見老婆睡熟了，才把窩窩從下面抱上床來，放在我的懷里。抱了一會兒，我覺得有些過分了，老婆知道了是要大發脾氣的，只好又輕輕地把窩窩放在被子上面，靠著我躺下。

就是這些輕微的動作，敏感的老婆也是關注到了的。她干咳了一聲，我嚇得急忙要把窩窩扔到床下去。老婆嘆了一口氣，說：“讓它在床上吧！只是最好把它放在腳那頭去！”我立即照辦了。

過了片刻，老婆接著說：“窩窩是個乖狗狗，它跟我們越來越親了，我也越來越喜歡它。過段時間他們有了小孩，肯定是我們養著窩窩才合適。我擔心的是，我們還都在上班，都還很忙，沒時間照顧小狗狗，可能養不到現在這么好，我尋思著，要不我今年就退休算了，退了以后，可以好好地照顧我們這個家！”

我說：“事情還早著呢！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再說吧！”就這樣，幾番交流、幾番妥協，我們都相安無事地進入了夢鄉。臨近天亮時，我感到有一絲寒意襲來，特別是覺得雙腳冰涼冰涼的，我把腳一伸直，一股暖意壓在了我的腳上，使我整個身子都感到暖和起來，我好好地感覺了一下，原來是窩窩傳過來的熱量溫暖了我。

其實，窩窩一直想挨著我們睡，我想它是怕孤獨、怕黑暗，同時又怕自己那份微弱的力量不能傳遞給主人，體現出它自己的存在感。我挨著它時，本來沒有任何需求，卻無意中得到了它無私無畏的奉獻和愛的熱能，這在寒冷的冬天是多么的難得啊！特別是在疫情肆虐的今天，人間多一份溫情，世間多一份真愛，這又是多么的可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