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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疾(短篇小說)

2022-10-21 07:11:13賈煜
四川文學 2022年4期

□文/賈煜

1

路過鄰居家,郝母看見洗車工又在擦玻璃,神情和車頭趴著的貓一樣慵懶。每天,他都準時來擦車,每次擦的車都不同。郝母不知道鄰居家到底有多少車,也不認識那些車標——在縣城時都沒見過,她只知道那些車價格不菲。鄰居家的女兒上街,將車作為一種搭配,而不是作為交通工具,就像秀秀上街,會選一選提哪個包作為服飾的搭配,而并不真想用它來裝什么東西。洗車工瞟見了她,漠然地把視線挪開了。

遠離小縣城,郝母不再早出晚歸或躲躲閃閃。她越來越喜歡大都市,盡管這里比縣城偏潮濕,但亞熱帶季風性氣候讓濕度恰到好處,她的皮膚竟被滋潤得有了彈性。長期性的陰天,并沒能讓她改掉戴墨鏡的習慣。六妹子休假的兩天,她出門丟垃圾,隨手就把墨鏡架在了鼻子上。

郝母在小區走了一圈,再回來時,洗車工已走,丹尼外婆站在隔壁的庭院里朝她揮手。

“嘿,陳總丈母娘,下午三缺一,來不?”

“來!”郝母爽快地應答,生怕自己稍顯猶豫,對方就會撤回邀請。然后,她攏了攏盤好的發髻,擠了擠眼睛,“那就下午切磋咯。”

她喜歡大都市的這個小區,甚于對縣城家屬院的喜愛。她想,早知道這地方好,就該把家屬院的舊房也賣掉。這里的人不認識她,看待她都是以陳家的視角,因為沒人對一個來自小縣城的退休老太太感興趣。他們只知道陳岳是別墅的主人,她是陳岳的家人,便是他們的鄰居,所以叫秀秀是“陳總媳婦”,叫她是“陳總丈母娘”。其實,小區里與她年齡相仿的人,大部分也沒名姓,他們多以孫兒小名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稱謂為名,所以至今,她也不知道丹尼外婆和小區里其他“熟人”姓什么。他們也互不打聽,似乎很享受這種稱呼。于是,她就希望秀秀趕緊懷孕,等有了孫兒,就能擺脫“陳總丈母娘”這名兒,換作某某外婆了。當然,“陳總丈母娘”又好過家屬院的人給予她“局長夫人”的稱呼。在陌生環境里,她終于把以前黏乎乎的身份都甩掉,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在局長沒出事前,郝母覺得自己的命算好。至少不壞。

她生活在農村,是家里六兄妹中最小的,初中未讀完,就被兄長帶到縣城的火鍋店打工。在老板的介紹下,她認識了當時還不是局長的局長。不久,局長以幾袋鹽作彩禮,將她娶回了家,她就成了村里第一個拿到縣城戶口的人。

她讀了成人學校,通過局長家里的關系,成為縣交通局的一名員工,在臥鋪客車上當了幾年售票員。那個年代,從縣城到大都市要行二十多個小時,她隨臥鋪車常年往返兩地,喜歡斜臥在車頭的小床鋪,在顛簸中看星星。

生下秀秀后,她開始自學會計,考了一堆證書,后來調入縣信用社。她還考取了駕照,成為縣城第一個拿到駕照的女司機。她做過很多個第一:第一個安裝家用電話,第一個用BB機,第一個買私人電腦,第一個駕駛私家車……她換了幾家單位,一個比一個好,最后一次調動,又回到了信用社,但那時的信用社已改名為商業銀行,她回去的身份也上了幾個等級??傊谒诵輹r,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覺得整體算不上美滿,也是圓滿了。

郝母退休后,憧憬著后半生繼續圓滿,然而僅過了兩年,她的圓滿便無情地破碎了。

其實她是有所察覺的,只是不想深究。很多事一開始任其放縱,后面就會一發不可收。

長久以來,她與局長都保持著微妙的默契,像兩塊磁鐵,在外時表現出異極相吸的親密,關了家門磁性就反過來,露出同極相斥的本性——斥的距離恰到好處,這是長期斗爭的結果。起初,她對這個距離把握得并不好,她靠得越近,局長避得越遠,直至有一天,她出差提早回家,發現門被反鎖,才徹底把握了那個距離。那是他們搬出單位家屬院,住進高檔小區樓王的第三年。她站在門口,給局長打電話,沒人接,她就砰砰砰地敲門,等了半晌,又給局長打了幾個電話。最后,門終于開了。

先是一個年輕女人從門內探出頭,然后是局長一貫送客的笑臉從她身后露出。那女人穿著露肩裝,超短裙,低著頭,與郝母對立于門口。女人身上散發出嗆人的劣質香水味,咄咄逼人。在那短暫的兩秒鐘,郝母條件反射地作出向后退步的舉動,給女人讓出一條道來。局長保持笑容,以一種生疏的語氣向女人道別,暗示彼此之間的陌生,或某種清白。女人和郝母擦身而過,只留下高跟鞋與樓梯磕出來的咚咚聲,像鐵錘落下般一聲聲砸在郝母胸口。郝母有些氣短,腦子先是宕機,后又像被什么爆開,把眼前的世界炸得一片混沌。

女人消失后,局長收起笑容,順口向郝母說,那是送外賣的,就點燃一支煙,慢悠悠地回了臥室。郝母沒想到局長會解釋。他一解釋,就漏了底氣,反而讓郝母有了發怒的沖動。但郝母沒說話,只是進門時,重重摔了門。第二天,她就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撒了耗子藥,將所有床單剪碎了扔進垃圾桶,決定搬回家屬院的舊房。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對與局長之間的距離,有了分寸的把握。

家屬院左鄰右舍都是單位的人,見郝母回來,總要噓寒問暖。郝母早已準備好一套說辭。她說,馬上就退休了,秀秀不在身邊,我家老郝又忙,一個人沒意思,還是回來和姐妹們住一起,熱鬧。盡管她喉嚨里有根刺,但僅是刺卡著時疼,咽下去就好了,刺會進入胃中,被胃酸軟化,最后被時間消化掉。上了年紀就是這樣,經不起折騰,何況她還不愿放棄局長太太的光環,不想把經營多年的體面變成縣城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因此她就睜一眼閉一眼地繼續享受安適生活。她依然在牌桌上夸贊局長的顧家體貼,依然在朋友圈曬一些夫妻恩愛的合影,尤其在秀秀結婚時,她與局長在婚禮上好好風光了一回,讓在場的人都為他們一家人的幸福而動容。

郝母忙于操辦秀秀的婚事,無暇顧及其他,充實過完了退休后的第一年。多少個夜晚,她一想到秀秀要遠嫁,就徹夜難眠,但清晨起來,看著霧氣中略顯寒酸的縣城,又祈盼著秀秀能趕緊嫁去大都市。這一年,她陷于哀愁和喜悅的交織中,絲毫沒發覺局長處境的變化。局長出事后,她才赫然發現,自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夜間,她的生活被顛倒。以前與她親近的人愈漸疏遠,與她疏遠的人又愈漸親近,比如她和局長之間,突然就近了。在配合調查中,她一次次被談話,一次次被迫回憶,那些從殘留記憶里擠出來的模糊印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他們是一家人,他倆的關系是如此親密。所以,即使局長被留置不在身邊,她卻感覺回到了從前,回到從戀人到親人的一張張黑白照片里,有了一種語焉不詳的思念。

那時,秀秀正在國外度蜜月,郝母不愿讓女兒被卷入談話——本來女兒對家里的事知之甚少,她就瞞著女兒,及時變賣了所有資產,果斷地替局長退補了不義之財,最后只留下家屬院的舊房。這套房是一個家庭的開始,也是結束。郝母覺得人生就像一個圈,她從單身又走到了單身,只不過退休后的這種單身,不像年輕時是資本,而成了羞恥。

2

在與鄰里逐漸熟稔的大半年里,郝母感到越來越踏實,但覺得還未在別墅里站穩腳。除了陳岳偶爾回來三四天,這里只住了她和秀秀,還有一個阿姨。陳岳在時,見了她,冷冷打個招呼,或是和秀秀吵幾句。他總是不耐煩,與剛結婚時的模樣不同,讓郝母納悶。他又極愛面子,吵架時會避開阿姨,會壓低聲音,不想與她照面,會制造一個忙碌的假象,早出晚歸,就像她在家屬院一樣躲躲閃閃。他外出的時間越來越長,美其名曰為了工作。而秀秀,白天以一個小公務員身份上班,晚上以陳總夫人身份參加各種應酬或聚會,回家很晚。郝母大部分時間就不得不和阿姨待在一起。那阿姨在陳家待了五年,事事向著陳岳,還愛打秀秀的小報告,郝母看她不順眼,時常對她叨叨,最后將她叨走了。郝母親自去家政公司,百里挑一,挑中了六妹子。她對陳岳說,六妹子普通話說得標準,以后好帶孩子。

六妹子矮胖、敦實,干活利索,也特別愛干凈,郝母很是喜歡。她們雖是雇傭關系,郝母在地位上占了優勢,但在區域性的身份上,卻處于劣勢。郝母了解大都市的生活,都是通過土生土長的六妹子。她對六妹子口中的事,最感興趣的莫過于神仙。

那晚,秀秀與陳岳大吵,打電話咨詢律師離婚事宜。郝母聽了,慌了神,晚上輾轉難眠。深夜,她起床,發現六妹子在陽臺打坐,嚇得不輕。

六妹子趕忙開燈,把詭異的黑暗驅走。

“深更半夜的,你干啥!”郝母原本心煩意亂,這會兒更來氣。

六妹子簡單說了神仙的事,然后又說:“自從得到神仙指點,我就真交了好運。很快被你看中,到了這里,活兒輕松,工資高,你待我又好。”

“真的?”

“開始我也不信,現在成真,才信?!?/p>

“真的?”

“真的。神仙說,如果我要維持這種好運,每逢初一十五就得午夜朝著東南方打坐,以表對神靈的誠心和敬意?!绷米映诤鹾醯倪h方望了一眼,仿佛那黑幕后面確有一尊神像。她接著說:“只要有心愿,找那神仙一指點,保準靈?!?/p>

郝母的火氣消下來,好奇心覆蓋了心煩意亂,問:“神仙在哪?”

“一直往東走,在繞城高速外的郊區,具體名兒我叫不上?!绷米硬煊X到郝母神色中的期盼,頓時明白了女主人的心思,說:“郝姐姐,如果你想去,我幫你預約。這神仙可不好約了,我上次去,都排了大半年的隊?!?/p>

“真有那么靈?”

六妹子篤定地點頭。

郝母全身松弛了一下,嘆口氣:“那就去試試吧?!?/p>

六妹子湊近問:“是為了秀秀?”

郝母沒否認——也不需要否認。這個家的情況,六妹子是看在眼里的。她朝著六妹子剛才打坐的方向望了望,喃喃自語:“沒其他奢望,到了我這年齡,就想添一個孫子?!?/p>

六妹子心領神會。

在沒搬進別墅前,郝母覺得自己還有一張底牌,至少是可以翻身的底牌。

她處理完大部分事情后,秀秀才知道局長出事了。那時已過一個月,秀秀看見新聞,打電話問她,是真是假。她說,沒有真假,只有事實,你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大人的事你別管。秀秀哭了,說要回縣城。她卻問,陳岳知道這事嗎?秀秀答,可能不知道。她就說,那你別回來,沒事別往娘家跑,縣里的親朋好友都挺照顧我。

郝母將局長出事的前因后果說得風輕云淡,想讓秀秀感覺那就和局長出差一樣,她們的生活與從前別無二樣。但事實上,她的生活已變得赤裸裸。

許多夜晚,郝母幾乎快溺死在自己眼淚中。她感到越來越委屈。局長在位時,集美譽于一身的是他,她作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仿佛永遠生活在一對虛無的括號里。局長被留置后,她惦著他的好,厚著臉皮四處為他說情,哭也哭了,鬧也鬧了,能做的都做了,她把自己前半生的自尊全都搭了進去,落魄得如怨婦般,頭發也花白了。她后悔這般哭鬧早應是對著局長和某個女人,而不該是那些可憐她的人。

局長出事后,她在閑言碎語中被碾壓,被二次傷害。在縣城,但凡有什么風吹草動,流言就像發瘋的播種機,到處撒種,然后長出各自的模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活在別人異樣的眼光中,尤其是家屬院里的人,他們看她時的神情變了,有那么幾個關系好的,最初還愿意與她打招呼,后來都不打了,好似那招呼聲也會把她家的污穢傳染給他們。再后來,每個人都避著她,她也避開所有人,走路變得躲躲閃閃,從此戴上了墨鏡,要么早出晚歸,要么隱匿在家里。

她出門通常是去超市——沒有熟人的較遠的超市,買上至少夠吃三天的食品,買后在外閑逛到深夜才回家。她不再去跳廣場舞,不再養貓貓狗狗,也再沒錢炒股買黃金……她原本豐盈的退休生活瞬間被抽空了。她不明白,錯的明明是局長,可到頭來,局長進去了,眼不見心不煩的,在外背負罵名的怎么就成了她。

郝母感到無比委屈,幾近崩潰,每晚開一盞臺燈,盯著自己影子在墻上扭曲變形。久而久之,她對局長再次生出恨意。這次是發自肺腑的恨,不留余地。

干癟的生活延續不久,郝母家中就起了火,幸虧鄰居發現,左鄰右舍及時撲滅。灰頭土臉的郝母沒有大礙,但她望著被燒得黑乎乎的物品,仿佛身上又被抹黑一層,黑得把最后一點尊嚴也浸染了,只需風輕輕一吹,她的生命便灰飛煙滅。那次,她終于沒忍住,大哭一場。鄰居說,別傷心,家里沒什么大損失,人沒事就好。她哭得更凄厲。

秀秀連夜趕回縣城,看到一片狼藉的家,話哽在喉嚨說不出來。她默默幫郝母收拾行李,扶著她上了車,連夜將她帶回了大都市的家。進門時,她才說,媽,今后你就住這兒哈。

郝母在獨棟別墅里轉了一圈,卻問,陳岳呢?

出差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去多久了?

不知道。

郝母跌坐在烏金木沙發上,陷入進口原張牛皮里,哭得紅腫的眼睛又泛起一層水霧。她有點看不清自己的底牌了。

3

六妹子說神仙不收錢,但排隊要給中間人一點錢。重金之下,中間人才給遞話過去。沒想到神仙不見郝母,說她怨氣太重,得化解一下。于是,郝母按神仙的吩咐,請了尊菩薩回家,點香爐供上,每日堅持到菩薩面前打坐。

打坐不到七七四十九天,秀秀就有了。不管巧合與否,郝母從此就信了神仙,且越信越深,深過了六妹子。她索性騰間小屋,布置得如佛堂,再放一小音響,循環播放誦經歌,開始正兒八經打坐。這期間,她第一次去探視了局長,把秀秀懷孕的消息告訴了他。

眼見春節將至,秀秀與陳岳的關系還沒好轉,郝母忍不住給陳岳打了幾次電話,盼著他回家。陳岳磨嘰著答應了,哪知新冠肺炎疫情不期而至,各大城市開始抗疫,全國人民居家不出,郝母催促陳岳回家的謀劃被耽擱。此時,秀秀剛好度過保胎期,沒有感到不適,就用血壓測量儀和胎心多普勒儀在家監測身體,延后了孕檢時間。

郝母、秀秀和六妹子居家不出,成天看新聞、刷手機,被抗疫中偉大的生死離別沖淡了私人情緒,日子過得比任何時候都穩當。

熬過漫長的疫情期,終于可以出門,郝母才發現倒春寒也過了,小區里每戶庭院的色彩變得豐富,春天已不可抗拒地到來。逐漸繁茂的花草樹木,競相爭搶大自然的資源,爭奪著生長空間。郝母看著秀秀凸起來的肚子,想象她體內的沃土如何為種子提供養分,促使她的小花園也被生命擠滿、撐大,形成新的生長空間。春天里的植物,讓她能隨時感受到生命在涌動。

天氣愈漸暖和,疫情還未完全解除,秀秀不出小區,就經常在小區內走走,大部分時候,由郝母陪著她走。洗車工又出現了,換了一個人,神情卻未換,從口罩后的半張臉依稀可見慵懶的眼神,擦車的動作像一個拉長的慢鏡頭。

等疫情稍微緩解,秀秀才在郝母的嘮叨下去了醫院。她沒把例行孕檢當回事。

然而,異??偸浅霈F在“沒當回事”中。

從醫院出來,郝母驚恐得一言不發,她不知道該責怪誰,又該對誰發怒。如果說局長被判刑是一場噩夢,那它只能算噩夢的前奏,此刻醫生的結論,才是噩夢的開始。因為那張彩色的多普勒超聲檢查報告上面,有一段凄厲的宣判:胎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室間隔缺損,主動脈弓離斷。

郝母模樣耐看,自詡長相屬于男人看了喜歡、女人看了不妒恨的那種。如今老了,她氣質依然好,皮膚不怎么打皺,身材也不臃腫,還維持了一點前凸后翹,看似只有四十出頭。她隨丹尼外婆跳了幾次廣場舞后,就有老頭兒來獻殷勤了。無論城市大小,只要在老太太們的堆里,總有麻將和廣場舞這兩樣東西??h城的廣場舞,前后左右都是熟人,跳的舞單純,就為健身;而大都市的廣場舞,常有新鮮的人加入,老太太跳,老大爺看,有時相互搭個訕,這舞里就多了幾層意思。

受丹尼外婆影響,郝母把頭發燙染了,眉毛繡了,嘴唇文了,還去切了個眼袋,整個人煥然一新。慢慢地,來廣場舞獻殷勤的老頭就從一個發展為幾個。每當郝母給秀秀說起這事,臉上是斂不住的笑,秀秀見了竟有幾分羨慕。女人在任何年齡,都是享受追求者的殷勤的。因而,郝母就真像回到了青澀的少女時期,再也沒因局長失眠,再也不戴墨鏡了。后來,她索性把獻殷勤的老頭兒都變成了牌友,用麻將社交穩固著新的朋友圈。那種在局長出事后碎掉的滿足感,意外在別墅小區的麻將聲中縫合。

可郝母仍覺得翻身的底牌岌岌可危,尋思著要做點什么。她將目光再次轉向秀秀的婚姻。她本是不允許自己干預女兒的生活,但時常把控不住。眼見女婿天天不著家,這邊剛從局長的陰影中掙扎而出,那邊又陷入另一種焦灼。陳岳對秀秀不聞不問,一回家就吵架,有幾次還差點打起來。郝母沒想明白,他們在婚禮上說的肺腑之言,怎么那么快就成了謊言,還不如她和局長,至少局長在沒當局長之前,對她還是親熱的。

她不得不找陳岳的父母打聽。陳家的人向來只顧做生意,不顧人,所以陳岳父母不過問他的生活,只能由郝母來操心。郝母一邊調教秀秀,一邊想盡辦法討好陳岳——只要陳岳在家,可效果并不好,兩人的關系反而越來越糟。

郝母敏銳地察覺到女兒婚姻的大窟窿,卻有越來越多的事想不明白。秀秀是海歸碩士,智商高,陳岳是富二代,只有高中學歷,但情商高。婚前,大家以為的優勢互補,在婚后都變成了兩人分歧的根源,乃至在許多細枝末節上,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可能造成一場風暴。

郝母無計可施,在她一手促成的這場婚姻里,她終于感到無計可施。

秀秀沒懷孕前,她覺得再無翻身的底牌,遲早有一天,會和秀秀被趕出小區。然而,秀秀懷孕了!希望像一把刺向天空的長劍,撥開了灰色厚云,讓太陽的光束瞬間把城市的旮旮旯旯也照得通亮。

僅僅一次——這個冬天,陳岳只回來了一次,就讓秀秀懷了孕。郝母驚喜得如中大獎,突感又有了翻身的底牌。她堅信,孩子的出生勢必會挽回婚姻,婚姻的牢固勢必會讓她安穩度過下半生。圓滿了。她的命真不算壞。

陳岳父母專程來慶祝秀秀懷孕,陳岳也從外地趕回來,卻沒好臉色。他埋怨說,還未做好當爸爸的準備,隨后又以出差談生意為由,不著家。陳岳父母連續來了幾天后也不來了,他們也說有生意要照料,郝母在,他們放心,反正都在一個城,有事喚一聲就來幫忙,至于需要用錢的地方,他們全權負責。

郝母聽懂了,在秀秀懷孕這事上,陳家出錢,她出力,公平。她不再說什么,也說不出什么。喜事似乎成了愁事。她想起當年自己懷孕,可把局長高興壞了,孕期那些日子,她簡直是被局長捧在手心,現在輪到女兒,卻發生了不可思議的顛轉。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身邊還有六妹子。

得知秀秀懷孕時,她最先想感謝的,就是六妹子。

4

午夜,月當空,冷光照出一條路。路上,兩個身影一前一后,逆著光。六妹子走在前,郝母在后,地面打滑,兩人費力盯著土路,唯恐絆跤。繞過小山丘,身后的大道越來越遠,城市的燈光撲朔迷離,而她們前方的孤燈愈漸清晰。

六妹子在瓦房前站住腳時,郝母被月光照得清冷,不禁縮了縮脖子,把披肩裹得更緊。這里,便是神仙的地兒。

郝母以為六妹子帶錯了地方。這座像從垃圾堆里長出來的拆遷房,僅站在門口,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那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的家,那里有個狹窄的豬圈,緊挨著茅坑,味兒總從漏風的木門縫里溢出,讓她整個童年都被籠罩在這種餿味里。盡管來之前,六妹子反復強調,那個地方環境不咋樣,但郝母還是低估了這個不咋樣,尤其在進屋后,她以為會好點,可里面的情況與屋外一樣,找不到一處順眼的地方。她反復回憶六妹子講過的那些靈驗事,說服自己不要走。

進了屋,她才發現房門擠,房中卻是大空間。有人與六妹子接了頭,她們低語交談幾句,六妹子便給她使個眼色,帶她進了里屋。過道兩側堆滿了零散的樹枝、秸稈和雜草。

與主城區的靜夜不同,城郊的夜靜得瘆人,郝母以為這種感覺是源于地理上的偏遠和空間上的曠遠,在見到一滿屋的人后,才知道有這感覺是因為夜鬼多。有多少呢?她在長條凳的空位坐下,默數到四十二。排在她前面的還有四十二人。她心里踏實了,知道這個地方沒白來。她看著六妹子去找關系插隊,又看了看滿是泥濘的鞋,慶幸出門前換了一雙廉價的,這晚穿了就可以扔掉。

屋內掛著一個燈泡,昏黃。四壁是泥巴墻,有泥巴脫落,堆在墻根,堆里可能有一些蟲,被暗黃的燈光掩護著,與人保持著安全距離。長條凳被擺成課桌式,等候的人坐得整齊,都面朝正前方的一扇門。那上面掛著一塊有明顯污漬的破布,歪歪斜斜,卻顯得無比莊重,至少在這里的人眼中,它是一塊神圣的門簾,因為在它背后,隱藏著他們的希望。

六妹子幫她打通關系,不多時,她就提前進入門簾之后。

小屋里也是掛著一個燈泡,孤零。郝母看不清屋里具體擺設,猜想那些一定是某種神器,她聞著從某個地方飄來的燒香味,感到昏沉沉。六妹子遞給她三炷香,幫她點燃。她捧著香,走向一堵墻。那墻的正中央被鑿了一塊方形的凹處,里面放著一尊佛像,她拜了拜,把香插入香盆,返回門口,再像剛才一樣走過去,又拜一拜,如此在房中繞了三圈后,才坐到桌前,和神仙面對面。

六妹子不知何時退了出去,屋里只剩兩人。郝母有點緊張,雖然面對的是一個比她更瘦小的老太婆,但一想到她有神力,以及外面一整屋虔誠的等候者,她就緊張。

“說嘛,為了啥事?”神仙的聲音刺耳,像堅硬的指甲劃過玻璃。

“為了肚子里的小娃兒?!焙履刚f著,不經意把手放在腹部上。

“哦?你?”神仙向前探了探身,盯住她。

“不,不是我,”郝母的身子向后退,急急說,“是我閨女,她的娃兒?!比缓螅烟夯疾〉氖轮v了一遍。

神仙卻格外淡定:“別擔心,肚子里的娃兒沒問題?!?/p>

“去了最好的幾家醫院,檢查出來結果都一樣,都說很嚴重?!?/p>

“娃兒還在肚子里發育,等到了懷孕后期,該長好的都自然會長好,你放心。”

“還要等后期?現在我女婿就想把娃兒打掉!”

“必須保住這個娃兒!”神仙閉上眼,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手腳微顫,“我看得到,這娃兒是靈童轉世,一開始是要走些坡坡坎坎,但以后必將身壯財旺,大富大貴。打掉的話,可惜!”

郝母激動地把手擱上桌:“……那我要咋辦?”

神仙搖頭晃腦,把她的手拉過去,疊放,再用一塊紅手絹蓋著,嘴唇翕動,口中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詞。突然,她睜開眼,平視前方,瞳孔中藏著不可泄露的玄機,低沉道:“男方家是大財主,唯有一兒,老輩人身體不佳,都盼著兒能生子,繼承家業?!?/p>

郝母暗驚,這神仙竟對陳家的情況了如指掌!可她又不十分明白,于是再問:“能不能說具體點,我要做些啥,才能保住娃兒?”

“子承父業,孫承子業。”神仙抬起皺巴巴的眼皮,瞥了她一眼,問:“懂了嗎?”

郝母把視線移到墻上的佛像,盯了好一會兒,腦筋轉啊轉啊,念叨著“子承父業,孫承子業”這八字,忽然靈光一閃,懂了!

“懂了!懂了!”她雙手合十,向神仙垂了三下頭,突地又想起什么,面露難色:“可是這個事……做的話有風險,還有沒得其他辦法?”

神仙仰起頭,用雙手蒙住眼睛,嘴巴微張,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像在從空氣中吸吮著什么,忽地做出痛苦模樣,斷續說:“事實……和讓人相信事實……是兩回事……”

郝母未領會,還想追問,卻被進來的人攔住了——那正是與六妹子接頭的人。那人說:“不好意思,時間到了。”

神仙的話,似乎成了一個詛咒,一連幾天,讓郝母坐臥不安。她想再去找神仙,被六妹子一把攔住。六妹子說,神仙有規矩,一年只能見一次。郝母說,那我給她錢呢?很多錢。六妹子說,不行,神仙不會破自己立的規矩,要是你覺得必須做點什么才心安,可以去隔壁的神廟捐點香火錢。

就這樣,郝母在廟里認識了許多達官貴人。那些達官貴人來自各行各業,大多數都是像她一樣退休的人。他們曾經顯赫的聲名讓神廟的香火燒得更旺。因此,郝母從每半個月去一次,到一周一次,然后兩三天一次。她想結交更多的同仁,彌補朋友圈的單一,還想通過耳濡目染,破解神仙那最后的話。

神廟離神仙的地兒不遠,建在荒草叢生的曠地上,與周圍稀疏的住房一樣破敗。那里面供著三尊佛,均由壘砌起來的石塊拼合而成,中間一尊稍大于左右的兩尊。它們沒有人的輪廓,只有人的面貌——是用黑筆畫在頂端的石塊上的,面部表情木訥,但經頂上放著的層層疊疊的紅布條一裝飾,像人散披在兩側的長發,晃眼一看,倒也有慈眉善目的感覺了。郝母每次就是跪拜在這些石塊之下,為秀秀肚子里的胎兒祈福。說來也怪,這越破敗的地方,越顯神秘,就越有了讓人虔誠的理由。

為表誠意,郝母有時一跪就是大半天。若是跪到中午,她就在廟外臨時搭建的棚子里吃一頓齋飯。那飯是免費給燒香客吃的。她第一次吃時,還有點計較,因沒有公筷,小心避開別人夾菜的地方,只用筷子尖輕挑了幾小撮白米飯吃。起初,她總能敏銳地捕捉到飯桌上橫沖直撞的各種小蟲,或是搜尋到飯菜中黑乎乎的不明物,后來大概是適應了,或已習以為常,她不再看見小蟲,也看不見四處的污垢。

有一天,郝母吃齋飯時,兩只蒼蠅黏在一起,落在她手邊,她放下筷子,拿起蒲扇一拍,沒打到,心里竟升起無名之火。她放下碗筷,站起身向兩只不要臉的蒼蠅飛的方向追打,動作稍大,被自己絆了一下,向前跌了個狗啃泥。著地的剎那,白光刺眼,她看見靈光閃現,突然想起神仙最后的話,突然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后來,每當她給六妹子說起這事,六妹子就說,神廟里的蒼蠅都有了靈性,能幫人開悟。

于是郝母越來越堅信,醫院的診斷有誤,秀秀的胎兒即使現在不健康,生下來后也會變得非常健康。她一心惦著胎兒這張底牌,認為只要按神仙的要求做了,胎兒就會平安降臨。

但除了她以外,家中任何人都不信胎兒會變得健康,尤其是陳岳。他知道胎兒的疾病后,立馬把米非司酮片扔到秀秀面前,發現那已不管用,就拉著她徑直去醫院打胎。他說,和秀秀同房了一次,就懷了孩子,說明秀秀是易受孕體質,他們都還年輕,打掉這個病胎,養養身體,一年后秀秀還可以再懷。可郝母不相信他們還能再懷,因為她不相信他倆的關系,她寧愿作最壞的打算。所以,趁著陳岳去繳費,她又硬把秀秀從醫院拽了出來。

郝母在心里把陳岳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她覺得陳岳比局長更壞,局長不過是受財色誘惑,無害人之心,而陳岳是想除掉親生骨肉!想到這兒,她就打哆嗦。她已不記得秀秀和陳岳是如何開始的,只知道兩人的一地雞毛,把婚前的優點都變成了婚后的缺點,把婚前的小事都變成了婚后的大事。她曾勸導秀秀忍讓,沒料卻變成秀秀忍氣吞聲,陳岳得寸進尺?;橐隼锏倪M退若拿捏不準,很容易就在消磨一方脾性的同時,助長了另一方的焰氣。她是這樣,秀秀也是這樣。所以她想,當年由于自己的包容,局長最后出了事,這回她不能再重蹈覆轍,縱容了陳岳。她一定要與陳岳對抗下去。

第二天,郝母就帶著秀秀去了縣城。

5

車被堵在路中央,郝母和秀秀坐在后排,六妹子坐在副駕駛。郝母呼吸著濕悶的空氣,開始罵縣城的交通。以前只有過年了,縣城才會堵得水泄不通。不遠處,道路正在施工,工地作業的聲音雜亂無章。再往前一點的十字路口,有車輛撞在一起,兩個司機口角交戰,卻誰也不動手,看得周圍的人著急。排成兩列的車靜止在烈日下,后車窗都印上了一個太陽。

郝母伸手摸了摸秀秀的肚子,好似要把車里焦躁的空氣撫下去。秀秀問:“為啥要回縣城孕檢?”

郝母壓低聲音:“難道你不想知道肚子里的娃兒是男是女?”

秀秀一愣。

郝母說:“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只管照我說的做就行。”

秀秀不再吱聲。從小到大,只要郝母那么一說,她就沒有再吱聲的理由。她已經習慣了被郝母以愛的名義安排。她要學哪門課,應該培養什么特長,報考哪所學校,是否出國深造,選擇哪份工作,嫁給什么人,都是郝母的安排。秀秀知道,她是按著郝母期望的模樣長大的,包括她的衣著打扮、飲食習慣、行為舉止,都是母親安排的結果?,F在,郝母要帶她去鑒定胎兒性別,她只需要服從,不需要問為什么,因為郝母自有她的道理。無數次實踐證明,郝母的決定總是對的,總比她高明——除了她和陳岳的婚姻。郝母常說,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所以,她從不質疑母親的決定,她相信母親總歸是為她好的。

汽車像年邁的老人在路上蹣跚,到達目的地時,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

秀秀驚訝:“媽,這不是縣醫院?”

郝母沒回答,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個地方。

秀秀半捂著嘴,終于忍不住說:“媽,你知道做那個,是違法的吧!”

郝母嘴角抽動了一下:“不是真做,就是找人弄個假的,讓陳家相信你肚子里是個男孩。”

“萬一是女孩呢?”

“是女的也要說成男的,反正先把娃兒保住,就算生下來了是女,他們又能怎樣?難不成把娃兒給塞回肚里?”

秀秀頓時明白了。陳岳是陳家的獨苗,若陳家知道她懷的是男孩,那保住胎兒的概率就會很大。但她還是不放心:“醫生都說這是非常嚴重的心臟病,留下娃兒,會面臨巨大的手術風險。雖然最終決定權在我們手上,但這正遂了陳岳的愿,他本來就不想要娃兒,現在我們僅靠性別去說服他,有用嗎?”

“對陳岳可能沒用,但對陳家一定有用。我會找親家說個明白,他們管不了陳岳,卻能從經濟上給他施壓。”郝母心知,陳岳看似獨立,經濟上沒有也無法與父母“斷奶”。

“一個假東西,他們能信?”

郝母含笑點頭:“事實和讓人相信事實,是兩回事?!?/p>

夜色鋪下,擁堵的車燈幻化為城市的省略號;夜與萬物交融,有著各自的生命力,是向上生長的大廈,是肅立寂寞的廣告牌,也是迷途夜歸的某個人。

在這夜里,郝母凱旋。她把鑒定胎兒時的假象拍成的視頻給陳岳父母看,又以六妹子為人證,再以三寸不爛之舌成功說服了他們。她聽著陳岳父親打電話,命令陳岳不準再逼秀秀打胎,否則將停止幫他還貸,幫他融資,幫他介紹客戶,等等。陳岳罵罵咧咧地應了。

郝母與秀秀分享勝利時,秀秀面無表情,把陳岳發來的信息翻出來看。

“這是什么?”郝母沒戴老花鏡,看不清手機上的字。

“公墓的資料。”

“他這什么意思?!”若是紙質的,郝母一定會把它當場撕個粉碎。

“昨晚他來電話,與我長談了一夜,說會為孩子找個舒適的地方。他已經咨詢了全國最好的兩家醫院,一家建議把孩子打掉,一家沒有明說,只說這個病主要是宮中斷,非常危險,孩子生下來必須馬上做手術,把中斷的地方連起來,手術成功率很低,而且就算成功了,孩子也只有一半的概率康復,今后可能還會反復做手術?!?/p>

“胡說!孩子一定會健健康康。”

“媽,你怎么就這么樂觀?我在網上也查了很多資料,說患這種病的孩子,即便做了手術,最多也只能活三四十年,有的十幾歲就死了。媽,我不想以后等孩子大了,有感情了,再去經歷那種生死離別。也許陳岳是對的,留下孩子對我們都沒好處。”

“相信我,這才五個月,孩子還在肚子里生長,現在檢查出有問題,不代表生下來就會有問題!”郝母義正詞嚴,“陳岳膽小怕事,聽醫生說有風險,就嚇得不行,其實他是怕承擔責任!”

“陳岳確實習慣把事情往壞處想,可是媽,你卻也太樂觀了?!毙阈惆咽謾C扔到桌上,像扔出了一個包袱?!皨專覀円鹬厥聦崱!?/p>

“事實就是,孩子沒病!”郝母提高嗓門,氣得面泛紅潮。她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神仙的啟示,用一張假的性別鑒定報告說服了陳岳父母,陳岳卻又背地里說服了秀秀。她不想和秀秀爭辯,怕她動了胎氣,只好自己緩了緩,去佛堂打坐了。

音樂在房間里隱隱彌漫開: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撫平已亂的心湖,邁開智慧的腳步,一切障礙都清除……

6

生活又恢復了常態。只要陳岳不滋事,日子就在秀秀的大肚子中悠然漫行。

郝母依舊是打麻將,跳廣場舞,陪秀秀產檢。生活似乎重新有了固定模式,就連洗車工也固定下來。新換的洗車工衣服嶄新,頭發油亮,個頭比以往的都小,卻精干有加,往車頭潑水的動作麻利得像揮舞刀劍,郝母見了幾次后,心里不免冒出幾個成語:斬草除根、除舊迎新、迎來送往……牌友也逐漸固定下來:郝母,丹尼外婆,給郝母獻殷勤的老頭兒,和給丹尼外婆獻殷勤的老頭兒。

打牌是一種毫無雜念的娛樂活動,或者說是雜念摻雜得太多,讓人性毫無遮掩地暴露,反而顯出了純粹。桌上的四個人,在進行腦力勞動的同時,總是伴隨著嘴上的勞動。郝母記得,在家屬院打麻將時,他們總是暗地里攀比房子車子票子,而在這個小區,大概也由于年齡原因,攀比內容轉向了子女之間的比較。子女在哪工作,有多少家產,每月孝順自己多少錢,有幾個孫兒孫女,他們又在哪國出生……幸而郝母有經驗,她把當年夸局長的勁兒,又拿出來夸陳岳和秀秀。她喜歡在牌桌上聽牌友說,你找了個好女婿,你是個幸福的丈母娘,你和女兒像姐妹,你就快成為這里最年輕的外婆了……麻將成了郝母享受圓滿生活的麻藥。

朋友有了,感情談了,錢也贏了。牌桌以外,獻殷勤的老頭兒常給郝母送去一些東西。名牌衣物啊,陳年紅酒啊,養生食品啊,新鮮蔬菜啊,郝母偶然外出,老頭兒還親自開著豪車接送。短短時間,郝母憑借著參與小區活動的熱度,以及禮尚往來的套路,就成了小區的當紅人物,甚至在業委會競選中,有好些人推薦了她??上皇菢I主,只是業主的丈母娘,也就無緣為人民服務了。

郝母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局長夫人在家屬院的地位,可能還更甚,這固然與陳家的經濟實力有關,但小區里哪家不是有權有勢,所以她更覺得這與自己多年練就的為人處世之道有關。放眼一看,她得意自己比局長有本事。她一個退休老太太,稍微學大城市的女人一打扮,再在手機上學學東方儀態課,那就真不得了,不僅容貌看似又年輕幾分,且舉止嫻雅,儀態萬方,可謂把中老年女人的風韻猶存演繹到了極佳。這種風韻是那些整容的老太太羨慕不來的,因此在小區里,好人緣總是伴著她。雖說美貌是一種邊際價值遞減的資源,但在同一年齡層上,好看的女人總是有優勢的。

就在郝母自我感覺良好與日俱增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噩耗——獻殷勤的老頭兒因心臟病猝死了!

這天,陽光和煦,郝母在庭院打理花,剛打理完到陽光房的搖椅上躺下,丹尼外婆就通過手機將噩耗傳給了她。

搖椅不搖了,她愣著看天,云縷像鑲在天壁上的大理石紋,一動不動,有種壓頂的暗沉感。她半天沒回過神。前一天,她和那老頭兒還在一起打麻將,她又贏了他的錢,他說要讓她請客,她假惺惺地應著?,F在,毫無征兆,他居然死了!

椅子又重新晃動起來,恍惚中,她看見秀秀來到跟前。

“媽,我剛接到銀行電話。陳岳把這房子作了抵押,還本付息的期限快到了,若我們不能及時還貸,銀行便會依法處理房屋?!?/p>

她身子一顫,從晃動中,如臨深淵般站起來。

“媽,我一直不敢告訴你。陳岳這些年胡亂倒騰,快把陳家給敗空了。”

云開始浮動,遮蔽陽光,天空壓下來,她眼前一片昏黃,像看見了郊區上空的慘白月亮,聞到了夾雜著豬圈餿味的香火味,聽見了神仙又刺又嘶的聲音;又像看見了縣城久遠的那個家門打開后,探出局長的半個臉,聞到了某個女人身上的劣質香水味,聽見了高跟鞋留下的重錘般的聲音。咚咚、咚咚。

許久,她把身體里殘留的最后一口氣吐了出來,罵道:“這個敗家子!敗家子!”

她感到身體如秀秀肚子一樣沉甸甸的,整個人似乎被什么東西拖著往下墜。她看了看手機桌面背景——一尊佛像,嘴里又念叨起來。當人沒希望時,不信這些,能信啥?

第二天一早,郝母拉著六妹子趕去神廟。途中,她被車顛得有些眩暈和害怕。

到了郊外,她逃竄似的往荒地跑,越跑越慢,最后杵在一個泥坑里。因為她看見一輛黃色的推土機正在作業,像跳著一前一后的舞步,有節奏地拆著神仙的房子。而不遠處,另一輛推土機也在作業,神廟轟然倒塌,猛然騰起一陣煙塵。

回家路上,一條推送文章從她手機里跳出,她瞄了一眼,標題是《90萬缺陷嬰兒背后的生死抉擇:有人選擇放棄,有人“賭一把”》。大數據推文,總是及時又貼心。

她點進去看了看。文章開頭寫道:關于生命的抉擇,讓深陷其中的家庭透不過氣。他們遭受身心的打擊,背負倫理的質疑。孩子的缺陷,連同抉擇時的憂思,在煎熬中被掩埋成一個個家庭的隱傷。

醫院恢復了擁擠,若不是每個人戴著口罩,郝母幾乎快忘了疫情這回事。這天,她陪秀秀例行產檢。

空氣渾濁,秀秀挺著大肚子,在走廊徘徊,孕期體溫升高的她,不停地冒汗。晃眼又過了一個月,這次她來醫院做四維彩超。

樓層里,來來往往都是孕婦,每個人從其他人身邊路過,都禁不住用眼睛瞅瞅對方的肚子,再與自己的肚子做比較。郝母看見孕婦肚子圓潤,呈雞蛋形,就猜測那懷著的是個女寶寶;她又去看秀秀的肚子,尖尖的,肚臍透過衣服高高突起。她欣慰地笑了,那肯定是個男寶寶。

隨著胎動越來越明顯,秀秀的母愛不自覺地泛濫。待四維彩超的報告出來后,她見到肚子里的胎兒,竟激動得哽咽。報告的圖片上,胎兒半側著臉,大鼻頭,雙眼緊閉,嘴角上翹,一只手放在額頭,像在愉悅地做夢。

“秀秀……”郝母不敢看報告上的胎兒,她在想怎么開口說打胎的事。

“媽,你看寶寶多可愛,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也許你說得對,”秀秀反復摸著肚子,像在與胎兒交流,“這都快七個月了,我也想明白了,既然都拖到了現在,那何不聽你的,賭一把?!?/p>

“我……”郝母接過秀秀遞來的報告,把視線慢慢移到影像上,小心避開最下面的那一行結論。

“我又托人咨詢了其他醫院,找到一位主攻小兒先天性心臟病中主動脈弓離斷的醫生,他說這病能治好,也可能有后遺癥……但我想去試試?!?/p>

“能不能保證手術后孩子痊愈?”郝母有些慌亂。

“醫生說需要當面為我診斷后才能確定具體情況,所以這周我準備過去一趟。”

“行,媽陪你去?!焙履秆劭魸駶櫫?,“如果能讓孩子健康出生,花多少錢我都愿意,大不了咱把家屬院的舊房賣了,回縣城租房住。”

“媽,謝謝你之前的堅持,才讓我沒糊涂地打掉孩子?!毙阈愕氖謴奶河跋裆蠐徇^,輕柔,釋然地笑道,“從今以后,我會保護好這個小家伙?!?/p>

郝母伸手摸了摸秀秀高高鼓起的肚子,突然一股暖流經由指腹傳遍她的全身。她不禁俯身,把耳朵貼了上去,就像在無限貼近一個生命的黎明。

醫院的露天長廊,枝蔓纏繞,覆蓋成一路綠蔭。其間跳躍的小黃花把綠色緩緩點亮。郝母扶著秀秀,走得慢而直。經過垃圾桶時,郝母停下,在手提包里摸索片刻,將許久未戴的墨鏡扔了出去。秀秀正詫異,卻見對面走來一大一小。

大人一手舉著輸液桿,一手牽著孩子。孩子約莫一歲多,額頭插著針管,卻渾然不知,只顧朝前走。他剛學會走路,走得踉蹌,卻很努力,每走一步,都踩在陽光從枝葉投影于地面的斑點上;他走一走,停一停,抬起頭,看一看,笑一笑,仿佛歡喜著,那些斑點在與他捉迷藏,又仿佛琢磨著,那星星落落的亮光要將他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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