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則于
我曾是一個早熟的少年。但也許不是早熟,只是比其他孩子更敏感。
幫我做霧化的陸醫生就說,從小患哮喘的孩子,十個里面有八個都很敏感。那時候陸醫生還不到三十歲,瘦高個,戴眼鏡,還只是主治醫師。每周一次,我們在主任醫師那里開好藥后,就到另一個房間里,由陸醫生幫我做霧化。把一個扁狀的塑料噴口塞進嘴里,藥物從塑料管一路到達噴口,噴進咽喉里,除了有些涼的感覺,其他沒什么不舒服。但每次做霧化,都要含著噴口半個小時,不能亂動,還是讓人忍不住著急。我媽也只能陪著我坐在那里,翻翻雜志,翻翻手機,或者看著窗外的水杉樹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逢上陸醫生不忙的時候,他會陪著我們,跟我們說話。陸醫生會問有關我的事,生病的事,或上學的事,但說話的對象都不是我,而是我媽。我懷疑他是借這些話題,故意跟我媽搭訕。而且跟我媽說話時,陸醫生總是表現得很認真,有時候甚至還害羞,反正是不自然。也是他說我媽長得像韓雪,一個女演員兼歌手。回去之后我在電腦上搜索過,跟我媽確實有些相似,但仔細看,又完全不一樣。也許是氣質類似吧。
我媽是一名舞蹈演員。不過結婚后就沒再跳了。她說是因為累,不想跳了,所以找個辦公室的工作輕松輕松。后來有了我,就干脆連辦公室的工作也辭掉,專心在家照顧我。從小到大,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見她對著鏡子做動作,搖肩,展臂,或是掐腰下蹲。明明就舍不得,卻又總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每周末去外婆家,外婆或阿姨問起來,她都說,我很好啊,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但我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大人們總是沒必要地表現出過度的虛偽。再大一點兒,我讓她出去練舞,哪怕是廣場舞呢,但她會捏著腰上的贅肉跟我說,都這樣了,還怎么跳。是沒法跳了,有些事,只能在年輕的時候做。
所以,我是替我媽有些不值的。大好的青春和事業,硬是被家庭一點點地消耗殆盡。所以那時候不管陸醫生跟她說了什么,以及她對陸醫生越來越有興趣,總忍不住地說起他,迫切地想見到他等等,所有的事,我全都憋在心里,沒跟其他任何人說。更沒跟我爸說。不過我爸也總是在忙,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到了周末,又常是國內國外的出差,見不到人影。
事情愈演愈烈。陸醫生開始請我們喝下午茶。他是在英國讀的學位,有喝下午茶的習慣。平時就喜歡打電話叫一杯茶或咖啡,送到治療室來,放在窗臺上,不忙的時候拿起來喝幾口。有一天他忽然問我媽想喝什么,又問我要不要吃小點心。治療結束以后,我媽會帶我去馬路對面的面包店吃東西,她也會喝一杯牛奶飲料,然后再回家去。陸醫生問起來,我以為我媽會拒絕,她卻只簡單地推辭了一句,陸醫生沒當回事。飲料和點心送來了,陸醫生清空一片臺子,又端過我媽的凳子,讓她坐過去。就那么坐在一起喝起飲料,他們的腿和腿幾乎都挨著了。我莫名地害起臊來,臉上發熱,低下頭不看他們。但他們的說笑聲不斷地傳到我耳朵里,又讓我很難受。于是我便故意地吭哧吭哧清嗓子,制造噪音。他們當然很快就注意到了,陸醫生笑著問我是不是也想吃東西,又看時間,說很快就好了哦,好了才可以吃東西。我媽則板著臉,問我想要什么。情急之下,我說我想上廁所。想到既然他們在吃東西,正好可以惡心他們一下,故意又大聲說了一遍,我想拉屎。我媽說,中午不是拉過了,怎么現在又拉?不準去。上廁所哪有憋得住的,想去就去呀。陸醫生說著站起來,幫我把霧化的開關關掉。去吧,他說。我沒有大便,跟他說我又不想去了。他說,好,那就不去。又把霧化的開關擰開,響起吱吱吱的聲音來。尷尬的應該是他們,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卻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陸醫生坐回去以后,我便一直沒敢再抬頭看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再繼續說話,我又忍不住抬起頭來。我媽側對著我,手里捧著飲料杯,小口喝著。陸醫生則轉了過來,兩只胳膊靠在臺子上,眼睛盯著我。我也盯著他看,發現他竟對我挑了挑眉毛,宣告勝利似的。
那天晚上,我媽很早就做好了飯,但我非要等我爸回來以后才吃。我媽拿我沒辦法,便由著我??匆婈戓t生向我挑眉毛后,我很生氣,想要把所有的事都一股腦兒地全告訴我爸,讓他知道他忙著掙錢養家的時候,別人對他老婆做了什么。但等的過程中,我氣憤的情緒,像沒扎緊的氣球,一點點都漏出去了,并覺得害怕起來,萬一因為這件事,他們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那就完蛋了。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說,要不然誰知道下次還會發生什么。于是等吃飯的時候,我裝作無意,跟我爸說起陸醫生,說他對我很好,對我媽也很好,還請我們喝茶吃東西。說陸醫生對我媽也很好的時候,我故意加重了語氣,但我爸還是什么都沒聽出來。他問我媽,怎么能讓醫生請你們吃東西?我媽說,沒吃什么東西,就是下午茶的時候,醫生給我和巖巖也點了飲料。我爸哦一聲,然后說下次再去,你請醫生喝好了,別讓他付錢。我媽說好。
我擔心話題就這么岔過去了,正想找個由頭再撿起來。我媽卻搶在我前面,跟我爸說,那個陸醫生,他是英國留學回來的,英語說得很好,我想請他給巖巖補英語。巖巖不是在五角場那個郝老師家里補英語嗎?我媽說,早就跟你說他不愿意去了,你又忘了。怎么回事?我媽讓我爸自己問我,我爸便問我怎么不去了。因為生病,我爸在學校給我請了長假,學習全靠各種家教和補習班。英語是在一位姓郝的退休老太太那里補,但老太太脾氣兇,經常說我,而且我也不愿意跟一幫小學生一起上課,便借口說她家房子漏風,冷死了,讓我媽給我推掉。我爸說,嫌冷,你讓郝老師開空調呀,我看你就是想偷懶。郝老師是個小氣鬼,才舍不得開空調,我早就想好這個借口,沒那么容易讓我爸找到破綻。果然我媽替我說話了。她說,你別說他了,那個老師家里是冷,連我都覺得不舒服。然后又說,我再給他報別的班吧,不過陸醫生喜歡巖巖,愿意周末的時候來給他上一次課,練練口語也好。我白了我媽一眼,心想陸醫生明明是喜歡你,卻借著給我上課的名義,這也太虛偽了。便喊著說,我不喜歡陸醫生,不要他上課。但我之前剛說過陸醫生對我很好,這時候說不喜歡,像是我在故意搗亂似的。而且我反對得太決絕,以至于我爸都沒細想怎么一個醫生愿意做家教,馬上就同意了,并警告我跟陸醫生好好學,不準胡鬧。掙扎無望,我也就閉了嘴。
但我并沒有妥協,眼睛瞪著我媽,暗暗想上課就上課吧,反正我會一直監視你們的,絕不會讓你們找到機會。我心里憤恨,手中的筷子不自覺地搗著碗里的飯菜,我爸用他的筷子在我手上敲了一下。不想吃就滾蛋,別在這里搗來搗去。手上疼,心里又委屈,我的眼淚嘩啦就下來了。我以為我媽會勸慰我兩句,但她什么也沒說。
陸醫生的英語確實說得好,很標準的英式發音,顯得他很溫柔,而且人也風趣,上過兩次課以后,我就喜歡上他了。但嘴上還是犟著。我爸問起來,我依然跟他說不喜歡。不過再過兩個禮拜,在飯桌上,我就不自覺地經常跟我爸說起陸醫生的故事來。我說你知道嗎?怪不得陸醫生有時間來給我上課,因為他是一個人在上海,周末在家閑著也是無聊,所以才找點事做。陸醫生是用英語跟我說這些的,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洪水猛獸,而是漫漫長夜,任你是英雄還是小丑,是總統還是乞丐,都不得不一分鐘接一分鐘地挨完這一生。他剛說完的時候,我以為是什么名言警句,但他接著說,這是他自己說的。他女朋友還在英國,畢業以后才能回上海跟他結婚,他在上海,也沒有其他的家人,是挺無聊的。因為生病不能上學,我有時候也覺得挺無聊的。即使我媽基本上不限制我看電視和玩游戲,但游戲打久了,放下游戲機,閉上眼睛養一會兒神,或是扭頭看著窗外,耳邊都空落落地沒有聲音,也沒意思。所以我跟陸醫生說,我挺能理解你的。沒想到陸醫生反笑著說,你還這么小呢,怎么能理解。然后又說,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很急著去懂大人的世界,可真懂了,才恨不得什么都不懂。我不喜歡他把我當小孩,跟他說,我早就懂了。他問我都懂什么,我想說我懂你來給我上課的真實目的,但嘴上什么都沒說。
我跟我爸說起陸醫生時,往往都會留個心眼,注意我媽的態度。我以為她會積極地參與到我的話題之中,跟我一起談論陸醫生。要知道在這之前,她可是很喜歡夸陸醫生的,說他待人和氣,年輕有為,并且讓我向他看齊,好好讀書,以后也到國外留學。但突然間,她似乎轉變了態度,不再把陸醫生當回事了。我跟我爸說話的時候,她不是在廚房忙東忙西,就是專心吃飯,偶爾才插一句嘴。或者跟我爸說起別的,把話題岔開。難道真是我理解錯了,她跟陸醫生之間并沒有什么?但后來我又想明白了,她肯定是故意裝出來的。在我爸面前,她當然要裝得很冷淡,要不然不就露出馬腳了嗎。不過我也絕不會那么容易地放過他們,在我爸面前,愈發地說起陸醫生來。
陸醫生來上課的時候,我也會一直留心我媽的舉動,觀察她對陸醫生的態度。前幾次,一直沒有異常。但后來有一次,陸醫生肚子不舒服,放了聽力給我聽,自己去衛生間。我快聽完了,他還沒回來,我覺得不對勁,跑出去看,發現他正從衛生間出來,整理著衣服。而我媽,竟在他身后站著,手里還拿著一條毛巾,抖幾下,拿到陽臺上去晾了。陸醫生看見我,問我聽力聽完了嗎?我尷尬得都快站不住了,自然沒法回答他。但也不能站著不動,就小跑著進了衛生間,裝作急著上廁所的樣子,迅速關上門,靠在門上。我感覺到我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那天接下來的課,我完全沒法繼續上下去,看著陸醫生,我只想問他在衛生間里對我媽做了什么。他發現了我的異常,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當然不舒服,心里極度的不舒服!但沒想到身體也會不舒服,陸醫生摸了我的額頭,便察覺到我在發燒,用體溫計量,果然體溫升高不少。他跟我媽說看我的鼻翼在輕微地翕動,擔心我可能會發作哮喘。我媽慌了,著急要打急救電話。但陸醫生自己就是醫生,讓我媽把家里的藥箱找出來,挑了幾種給我服下,又給我喝很多水,讓我躺在床上不要亂動。我像個木偶人一樣被他操作著。
我不知道我媽是怎么跟我爸說的,我爸決定要請陸醫生吃飯,好好感謝他。我原不想參加,但想到陸醫生還沒跟我爸真正見過,見了面,互相說話,他說不定會心虛,喜歡我媽的秘密就藏不住了。就算他不心虛,我也可以在旁邊說幾句,讓他難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能錯過,所以我很快就同意了,而且讓我爸馬上就請,千萬別一拖再拖,最后又拖成一句空話。
我爸還是拖了一個禮拜。下周六,我爸沒去出差,也沒加班,陸醫生來上課,他對他說了一連串感謝的話,并邀請他晚上一起吃飯。陸醫生推辭幾句,然后同意了。上課的時候,陸醫生問我怎么回事,怎么我爸突然想起來請他吃飯。我說,感謝你呀。感謝我什么?感謝你救了我的命呀。一想到他可能對我媽做了什么事,我就對他十分厭惡,不想跟他說話。但看著他,聽著他說話的聲音,我又覺得他很親切,不是壞人。這一個禮拜,我也想過我可能是冤枉了他。我媽站在他身后,這什么問題也說明不了,我媽也許是遞毛巾給他擦手的,也許只是碰巧走到那個地方。像電視劇拍吻戲,兩個人看上去像是親吻,其實只是身體錯位造成的一種視覺效果。這種又恨又愛的感覺真是一種煎熬,我既擔心是自己錯了,冤枉了陸醫生,但又害怕是被他蒙蔽,放過了犯罪兇手。這種情況下,別說聽課,就連陸醫生正常跟我說話,我都回答不好,顯得傻乎乎的。
上課結束,我爸帶我們一起去餐廳,我腳上跟著走,腦子里仍亂七八糟地想著,沒法平靜。到了餐廳,坐下來,我爸說我好乖啊,然后笑著說要是陸醫生天天都來我們家就好了,那巖巖天天都能這么乖。我看著我爸,暗暗地想,他要是真的天天來,恐怕你就不會這么高興了。我不知道我竟然說出了聲,還好我爸沒聽清,問我說什么。我不愿意說,故意扭過頭去。陸醫生在另一邊,伸手摸著我的肩膀說,巖巖生氣了。然后我媽就提醒我爸,當著陸醫生,別再說我了。
服務員過來點菜,我爸讓陸醫生點,陸醫生推辭,我爸就按照服務員的推薦,點了一個海鮮套餐。我爸跟陸醫生聊起天來,問他工作上的事,和以前在英國讀書的事,又說起我的病。說到我的病,我爸向陸醫生請教了很多問題,很認真的樣子。一直以來,都是我媽陪我去醫院,在我發作哮喘的時候難受和著急,我爸從來都只是兇和不耐煩,真沒想到他也這么擔心。
看看我爸,再看看陸醫生。陸醫生還那么年輕,而且他還有很好的工作,有一個在英國的女朋友,等著和他結婚,一起過幸福生活??晌野忠呀浝狭?,如果失去我媽,就不會再有幸福了。那一刻,我突然下定決心,不管是陸醫生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絕不能讓他們從我爸身邊搶走我媽。
想清楚了,我也就活泛起來。我爸還在問陸醫生關于我生病的問題,我裝作不耐煩,讓他不要問了。我媽也說,現在是吃飯時間,別老拿這些工作上的事情煩陸醫生了,要問下次到醫院問去。我爸沒來由地哈哈笑過一陣,然后說不問了不問了,我們來聊聊陸醫生個人的事吧。我想這個話題好,正好和我在想的事能聯系起來,拍著手表示贊成。不過陸醫生對于他個人的事不愿意多說,我爸媽也不好多問,沒聊幾句就要結束了。
為達到目的,我決定自己挑起話頭。
陸醫生和他的女朋友已經分開快兩年了,我問陸醫生,你女朋友不在上海,這么長時間,你不會喜歡上別人嗎?陸醫生想了想,說這個不好說,反正到現在還沒遇到。是都沒有你女朋友漂亮嗎?陸醫生說,這不一定的,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兩個真正喜歡的人,是不在乎長相的。我媽在旁邊說,我們巖巖才不會,從小就喜歡漂亮的——我知道她又要說我在幼兒園有三個小女朋友的故事,攔著不讓她說。她還要說,我便搶在她前面跟陸醫生說,像我媽這么漂亮,你難道不喜歡嗎?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一旦說出來,就宛如一枚炸彈,在我媽我爸還有陸醫生的心底炸開,造成不可挽救的傷害。但這就是我的目的呀。果然,我媽打了我一下,讓我不要瞎說。陸醫生扯著嘴角,似乎想笑,又沒笑出聲來。我爸則停下筷子,看看陸醫生,又看看我媽,似乎是好奇出了什么事。場面尷尬,我知道應該再補充一句,才能造成根本的破壞。便補充說,上次你還說我媽長得像韓雪,那你不喜歡韓雪嗎?陸醫生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只能接招說,我喜歡韓雪。那你也就是喜歡我媽咯?陸醫生終于明白過來我的用意,知道我是有備而來,這頓飯也不僅僅是簡單的“謝師宴”,而是“鴻門宴”。但他畢竟久經沙場,還不至于被我一個小孩子困倒,笑著回答說,對呀,巖巖有這么漂亮的媽媽,大家都很喜歡呀。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便看著我爸,我想話說到這個程度,我爸應該全明白了吧。我不再說話,也是想等著他興師問罪,當場責備陸醫生或者我媽。他卻沒有,為了緩解尷尬,他甚至還笑著招呼陸醫生吃菜,問他吃飽了沒有,要不要再加點什么。
我驚呆了,也尷尬極了,做這么多努力才終于取得的效果,被陸醫生一句話就化解開來。而我爸呢,竟還傻乎乎地配合他。我覺得有一股氣從小腹直朝上沖去,胸口憋悶,立即就發作起了哮喘,倒在地上。我爸媽習慣了這種場面,在陸醫生的幫助下,很快將我送去醫院。緩解之后,陸醫生跟我爸媽,都推測我是對海鮮套餐里的某種東西過敏,所以才突然發作哮喘的。他們都沒想到別的原因,也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原因。
十幾年以后再想到這些,才意識到那天晚飯,我在腦海里所作的掙扎,大人們看來,都不過是些無聊的想法。我問的那些問題和說出來的話,也只有我自己看得很重。不過我真的好奇,那時候陸醫生和我媽之間,到底有沒有發生過什么。畢竟那次之后,陸醫生就沒再來給我上課,我也換到一個老中醫那里吃中藥,吃幾年,慢慢好了起來。于是我問我媽。
我媽先是驚訝,然后就笑起來,笑得厲害,幾乎直不起腰。旁邊的阿姨也笑,笑得手里的衣服都拿不住,掉在地上。她彎腰撿起來,遞給我媽,我媽用撐衣桿撐著,掛到晾衣竿上。跟我爸離婚以后,我媽就搬回了外婆家,跟阿姨還有外婆一起住。如今外婆去世,我媽就和阿姨住在這套老公房里。我每周末回來看她們,陪她們買菜,曬太陽,吃頓晚飯。
洗衣機里的衣服晾完了,我媽抱著收下來的干衣服,去放在臥室里。阿姨和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阿姨說,你放心吧,你媽跟那個陸醫生真的沒有過什么。真的?真的。難道都是我胡想出來的,不可能啊,我明明看見過的。阿姨又說,那個陸醫生我沒見過,不知道什么情況,但你媽肯定不會喜歡他的。我問她為什么?她想了一會兒,然后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講完你就知道了。我媽正好進來,聽見這句話,攔著阿姨,你跟他說這些干什么。阿姨說,跟孩子說吧,總不能讓他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好奇起來,看著我媽,我媽沒再說話。
阿姨說,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叫我阿姨,不過我不是你媽的親姐。我插嘴說,這我知道,從小我媽就跟我說過,阿姨是外婆的干女兒。阿姨點頭,接著說,我跟你媽,是從小在舞蹈班的同學,我們認識的時候,你媽九歲,我才十四歲。阿姨看著我媽,我媽卻扭過頭,朝陽臺看去。她臉上的神色凝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愿回首往事。阿姨的臉上帶著微笑。停頓一會兒,她繼續說下去。
原來我媽小時候學舞蹈,最開始也是外婆逼的,外婆給她報了班,她不愿去,外婆便扭著她的胳膊把她送到舞蹈學校。我媽倔,在舞蹈學校里故意搗亂,被老師責罰。其他小朋友嘲笑她,只有阿姨保護她,兩個人關系好起來。阿姨喜歡舞蹈,帶著我媽一起練,傳染了我媽,我媽才認真學起來。兩個人都有天賦,學得快,成了舞蹈學校的明星,經常一起出去表演。兩家人也都很支持,互相認了干女兒,立志要把她們培養出來。阿姨說,那時候她跟我媽,就像綁在一起一樣,吃在一吃,睡在一起,上廁所撒尿,都是手牽著手去。
聽到這里,我忽然懂了,這是一個微妙的故事。
我以為接下來就會有苦澀的橋段了,眼淚,離別,背叛一類。但阿姨略過去了,只說她們后來一起考上戲劇學院,經歷很多故事,但沒詳細說都是什么故事。大學畢業,阿姨和我媽進了市里的舞蹈團,成為專業舞蹈演員。舞蹈團不像學校那么簡單,人多嘴雜,阿姨和我媽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弄得很難堪。單位領導找到兩家人,讓想辦法。阿姨的家人做得決絕,逼她選擇,是繼續下去,還是和家庭徹底斷絕關系。阿姨選擇了后者。阿姨有膽量,我媽卻不像她,她聽外婆的話,放棄舞蹈演員的工作,跟外婆幫她找的男人結了婚,就是我爸。阿姨怪她,兩個人斷絕來往,兩年多沒見面,沒說過話。后來想明白了,才去找我媽,重歸于好。
你媽跟你爸在一起十五年,我等了她十五年。阿姨說,其實后來想想,也沒等那么久,畢竟真的分開也就只有那兩年多,后來我搬來跟你外婆住,我們便又經常能見到了。半天又說,或者連一天都沒有等過,因為你媽一直在我心上。
我每周都回來,看著她們進進出出,膩在一起,但從沒朝這方面想過。說實話,我也并沒有感到驚訝,也沒覺得害臊或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站起來喝水,然后去衛生間,在馬桶前站了很大一會兒。出來后,我媽還坐在那里,阿姨不見了。
阿姨呢,我問我媽。我媽說她出去買東西了。我知道阿姨是故意躲開,她能說的話都說完了,接下來需要我跟我媽慢慢消化,所以留下空間給我們。
我爸都知道嗎?這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所以便問了出來。我媽說,知道,他從頭到尾都知道。那你們?你是想問我跟你爸怎么在一起十五年才分開的?是因為你,你從小身體就不好,不能受刺激,我們害怕離婚以后對你不好,就一直還在一起。
我想,我爸一直那么沉迷于工作,加班、出差,國內國外奔波,又一直知道我媽的事,怎么受得了的?我媽愣了一下,我才察覺到這個問題問得太過隱秘,但我媽還是回答我了,看來她是做好了準備,要和盤托出。你爸有他自己愛的人。那個人,也一直住在他的心里。
這時,我的腦海有些模糊。或許,世界并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更不是我看到的樣子。我們只是在這個看似真實的世界中,去模糊地定義過它的真實與否。因為,在這個大千世界中,真相,往往不一定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