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收養意思與收養目的

楊濟舟

收養行為作為收養人與被收養之間依照民法規定成立擬制父母子女關系的民事法律行為，對其收養目的是否符合法秩序要求的考察決定了收養意思及意思表示的效力，而意思表示的效力判斷又決定了收養行為本身的效力有無。與婚姻行為等其他身份行為類似，立法者通常將價值判斷作為身份行為效力判斷的重要參考。就《民法典》來說，除了第一千零三十三條對婚姻家庭關系中的道德規范做出倡導性規定外，同樣突出的是第一千零四十四條所規定的“最有利于被收養人原則”。

《民法典》對收養意思和收養目的都沒有明確規定，但在民政部門有關收養評估制度的行政法規及相關地方實施細則中明確將“收養動機”作為收養能力評估的首要內容。顯然，收養動機或收養目的作為最直觀判斷收養關系在未來的穩固性及雙方能否在收養關系中獲益的條件，對于判斷收養關系是否符合“最有利于被收養人原則”具有決定性意義。由于收養關系作為親屬法上的身份關系所具有的人身性、習俗性、倫理性等特殊性質，本文將考察重點集中于文化背景相似的我國臺灣地區和日本對收養意思和收養目的問題的態度，并總結我國學者對此問題的探討，旨在明確收養評估過程中“收養動機”要素可能的內涵。

一、收養意思

(一)實質意思說與形式意思說

收養意思的“形式”或“實質”要放在身份行為意思的“形式”或“實質”背景下考慮。實質意思說要求行為人在進行創設或解除身份關系的身份行為時，需要對該行為的實質效果，即相應身份關系依社會一般觀念所產生的變動有相應認識。以結婚行為為例，實質意思說重視行為人對結成婚姻關系之后雙方共同生活的身份關系是否有認識，而并不強調在婚姻登記的形式上是否有正確的認識。形式意思說則強調民法與行政法規為各項身份關系所設定的固有形式，主要考察當事人是否基于內心真意而遵循法秩序的要求行動、使自己的生活行為經過上述固有形式落實為法律行為。

一般認為，日本通說采取實質意思說。但也有學者通過整理分析不同時期的判例發現，日本司法界在收養意思問題上的態度出現了歷時性變化，具體體現為在背景近似的爭議案件中，法官在“二戰”前多采實質意思說，而在“二戰”后多采形式意思說。

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可能是隨著戰后日本社會的劇變，家制度和社會關系也出現了變化。在戰前，為了限制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諸多法律規避或人身控制性質的收養行為，法官通常采取嚴格限制收養人與被收養人之間實際關系的“實質意思說”。但“二戰”后，上述一系列社會基礎消滅，相應判例所展現的法官裁判思維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學者指出，雖然戰后短時間內仍有部分針對“二戰”前舊的家庭制度下產生的糾紛所做判決采取“實質意思說”，但這種思維方式在當代(尤其在最高裁的判例中)已經出現了松動的趨勢。

具體來說，當代的日本法官通常在未成年收養場合較為嚴格，雖然日本民法并無明文規定，但也能夠遵循“兒童利益優先”或被收養人利益優先的原則，著重考察擬制血親關系和親情關系形成的可能性。而在成年收養場合，裁判者的標準較為寬松，如在幾乎不可能產生共同生活關系的“臨終收養”等情形下，對于雙方確實存在“想結成(或許僅僅是法律上的)收養關系”的心素的場合，可以給予一定的便宜。同時，隨著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裁判者同樣承認養父母與成年養子女之間的生活形態是多樣化的，即使親生子女也未必共同生活，不應將是否在時空、經濟等條件上存在“共同生活”作為判斷收養意思是否符合法律要求的“金標準”。

(二)具體定型說與法律定型說

除了上述兩說外，同樣存在“具體定型說”和“法律定型說”等折衷的觀點，其出發點均基于身份關系所具有的人身性、習俗性、倫理性等特征，旨在衡平形式和實質兩種判斷標準在適應性上的缺陷。歸根結底，身份行為所能產生的僅僅是法律上的身份關系變動，對于身份關系中必然存在的法外空間，任何學理上的判斷標準均不能對私人的實際生活產生強制力。

具體定型說認為，由于人身關系所具有的習俗性和倫理性，對于每一特定的社會關系所應采用的成立要件，需要結合特定身份關系的具體情形為判斷，而不應對所有身份關系機械地采用相同標準。在一般觀念看來，日本社會收養關系中生活事實的要求并非十分嚴格。學者通過總結判例和田野調查指出，扶養關系甚至祭祀關系都可以成為結成(一般)收養關系的動機。因此，立法者和裁判者均對成年收養采取近似形式意思說的態度。在未成年收養場合，社會一般觀念期待雙方結成近似血親的撫養、監護和教育關系，也顯然更加傾向實質。考慮到成年收養、不完全收養是日本收養關系的主流形態和一般形態，而未成年收養、完全收養是日本收養關系的特別形態，前文所述實質意思說的“通說”地位便再次遭到動搖。

法律定型說認為，雖然親屬法具有諸多異于其他部門法的特征，但從整體上來看，它仍然是法秩序的組成部分，具有與其他部門法相近的一些基本特征，而社會一般觀念具有易變性，與法律的滯后性和穩定性等性質不符。當立法者將某一特定時期內的社會一般觀念固定下來時，行為人也就對這種法律定型產生了信賴。另外，從民法典體系性的角度考慮，在(通謀的)“假離婚”“假解除”的情形下，雙方仍然共同生活，現代民法的強制力實際上無法限制這種生活行為，也并無將這種生活行為納入民法規制范圍的必要。

因此，從民法規制的角度考察，與其追求“社會一般觀念”的對不同婚姻家庭關系的定型，莫不如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地把身份行為的效果意思直接推演到“民法上的效果意思”的層面上。也即只要當事人對于相應的身份行為存有“民法上的效果意思”，即使相應的行為一定程度上異于社會習俗對相應身份關系的一般要求，也同樣能夠承認其在親屬法上的效果意思，認為相應的身份行為有效。

此外，在“民法上的效果意思”的具體內容問題上，有學者認為，當事人僅需要對民法上規定的身份行為的各種效果中的“重要部分”有意思和認識即可。關于“重要部分”的具體構成，以婚姻關系為例，由于日本民法在婚姻效力部分對配偶間的同居互助義務有明確的規定，可以認定同居互助義務就是婚姻關系的“重要部分”。而在收養關系中，除了對未成年收養中的監護義務作出規定之外，僅對成年養子與養親之間的關系作了原則性規定。因此，成年收養中的一些生活關系內容就不是“重要部分”。

基于以上觀點，法律定型說認為，在(以成年、不完全為主的)收養關系效力判斷中，只需要排除“完全沒有效果意思”的表見收養、違反公序良俗原則導致行為無效等情形，又因為該說重點強調身份行為意思中的法律效果意思，甚至將兩者等同看待，也稱法律效果說。

二、收養目的

在對收養意思問題的討論中，行為人進行收養行為的“目的”常常成為討論的中心。究其本質，仍然可以歸結于前文所述的對收養關系中“重要部分”的考察。

依史尚寬先生所言，中華法系傳統上的收養目的，可以概括為“為宗”，即出于延續宗嗣和祭祀的目的。在宗祧繼承制度下，中華法系傳統上的收養關系存在同宗過繼、同宗撫養及異姓義子等形態，其中部分形態并不要求養親與養子之間存在事實上的扶養關系，且養親死亡后其配偶或尊親仍可為其立嗣。因此，我國傳統上的“收養目的”往往僅限于形成禮法上的血親關系，對收養目的的具體內容亦不作要求。

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在2007年修訂過程中對收養目的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要求。通過總結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的判決、裁定和學理論述，有學者初步提出了“急迫性、必要性”兩要素標準。總體來說，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仍以收養目的的實質意思說為原則。以某判決為例，法官指出：“(收養)之效力，重在當事人之意思及身分之共同生活事實，蓋收養乃創設之身分行為，當事人如未預定為親子之共同生活，雖已履行身分行為之法定方式，倘是為其他目的而假藉收養形式，無意使之發生親子之權利義務者，難認具有收養之真意，應解為無收養之合意，該收養行為應屬無效。”

學界傳統上認為，日本民法從收養目的出發，對于收養效力的判斷是基于日本民法第八百零二條第一款“因錯認人或其他事由，當事人之間無實行收養的意思時”。而此處的“其他事由”，從傳統上的實質意思說立場來看，也就是當事人之間實際形成擬制血親關系，并可能要求產生實質上的扶養關系。但日本最高法院的一項判決卻重新引發了學界關于收養目的具體范圍的討論。簡要案情如下：

孫子出生于2011年，祖母去世于2012年3月。此后，2012年四月，祖父、父母和孫子在祖父家聽取了稅理士關于遺產稅的講解。稅理士指出由祖父將孫子收為養子，基于繼承人人數增加稅法上的基礎扣除額增加，可以節省遺產稅，此后該家族按照法定程序進行了申請，祖父和孫子間即成立收養關系。此后兩位姑媽以“欠缺收養意思”為由起訴孫子，請求法院確認收養關系無效。

原審法院認為，本案中的收養關系專為節稅而設立，符合日本民法第八百零二條之一“當事者之間沒有結成收養關系的意思”的規定，判決收養關系無效。其后，孫子提出上訴。二審法院認為，結成收養關系的收養行為是創設擬制(婚生，因為日本民法對婚生子女與非婚生子女的親子關系存在區分)親子關系的法律行為。在養子成為養親繼承人的同時，繼承人數目增加，按照遺產稅法的規定所計算出的基本扣除額也隨之增加。收養關系導致的節稅效果即由此而生。具體到本案中，為節省遺產稅而結成收養關系這一行為，正是以“想要發生上述的節稅效果”為動機。節稅的動機和結成收養關系的意思是可以并存的，因此，即使專為節省遺產稅而結成收養關系，也不屬于日本民法第八百零二條之一所規定的“沒有結成收養關系的意思”。二審法院最終判決撤銷原判。

可以看到，在本案中，法官對“收養目的”的具體范圍雖未明示，但觀察者仍可認識到其判斷微妙地異于傳統的實質意思說。有學者認為，本案中法官承認了不完全收養制度在利用方式上的多樣性，支持盡可能以貼近法條外觀的方式對“收養意思”進行解釋，對違反公序良俗之外的情形盡量予以承認，其立場接近法律定型說。

三、民法典視域下規制進路

隨著民法典引入收養評估制度，我國學者圍繞著收養動機問題進行了相應論述。如夏吟蘭教授指出，“收養動機”條件應包括：“收養申請人能夠從兒童利益優先角度出發認識收養問題，對收養后產生的權利義務充分掌握，積極配合進行家庭評估”等。王歌雅教授指出，《收養法》第二條在1998年修訂時加入“保障被收養人和收養人的合法權益”條款，是在原《收養法》第二條的基礎上對收養目的的進一步明確。由此可以認為，《收養法》第二條及《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四條所確立的“最有利于被收養人原則”均體現了立法者對收養目的的態度，即要求雙方不僅形成法律上的擬制血親關系，而且要形成生活上的撫養教育關系。

同時應當看到，相應條文中對收養人權益的兼顧為收養目的的進一步解釋提供了空間。即使在目前未成年收養的框架下，收養人也可以期待被收養人成年后對自己履行贍養義務，并在這種期待落空，收養關系因無法存續而走向解除時，以自己在履行撫養教育義務過程中投入的精神和財產利益得到與血親親子相似程度的救濟。總的來說，立法者期待收養人與被收養人雙方在各個層面上能夠形成近似血親的親子關系，并借此避免可能出現的“收養滯差”等不良成長經歷對兒童心理發展產生的影響。

四、結論

收養動機首要的條件必然是被收養人的利益，如希望為被收養人提供健全的家庭環境等。其次是收養人希望從中獲益的心態也應當被接納。更進一步地說，在保證被收養人的利益不會受損的前提下，收養人更“短期”的利益訴求也可以被允許，如無子女家庭希望通過養育養子女獲得某些政策或社會保障的資格，因為這本身就是在法秩序框架之下的適法行為。此外，在民法典對收養關系成立后的親子關系適用明確準用親生子女關系的基礎上，作為“最有利于被收養人原則”的重要體現，在各項法規和政策的具體制定實施中應當保證收養家庭與血親家庭同權。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四條規定：“收養應當遵循最有利于被收養人的原則。”

②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79-2條規定：“被收養者為成年人而有下列各款情形之一者，法院應不予收養之認可：……三、有其他重大事由，足認違反收養目的。”

③參見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2013年臺簡抗字第12號民事裁定。

④參見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2021年臺上字第304號民事判決。

⑤參見日本最高裁判所平成28年(受)第1255號養子縁組無効確認請求事件判決。

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一十八條第一款規定：“收養關系解除后，經養父母撫養的成年養子女，對缺乏勞動能力又缺乏生活來源的養父母，應當給付生活費。因養子女成年后虐待、遺棄養父母而解除收養關系的，養父母可以要求養子女補償收養期間支出的撫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