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從衛校畢業了,在父母的安排下去了地級市的一所三乙醫院。能進這個大醫院,除了關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醫院看中了我的助產士背景。那年我十九歲,滿腦子里裝的是尼采與八大山人、張愛玲與米萊斯,學校于我而言不過是個看書和幻想的避難所。我用藝術來逃避現實的壓力,對步步逼近的外部世界視而不見,被安排到婦產科門診時,整個人完全是懵的。男人和女人們匆忙地進來,再匆忙地出去,吸引器里的黏膜,玻璃管里如透明海馬的胚胎,膨脹的腫瘤和各種膿液,輔以輕描淡寫的調笑和麻木的眼淚。
病人麻木,我也麻木。這份工作帶給我最大的痛苦,是每天目睹生命毫無尊嚴地被拋擲,是美被踐踏。認真說起來,我也沒尊嚴,臉孔藏在口罩后,沒有獨立簽字權,病人既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關心你長什么樣,明明是正式招聘的員工,卻沒有一分錢工資,要戴著練習生名牌,和縣城來的中年進修醫生擠在學生宿舍里,來度過長達一年的試用期。不管出于謀生還是自尊,這都是個艱巨的考驗。一次漫長的加班后,我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來,想要喝水,張開嘴卻流出一股溫暖黏膩的液體,流淌的血把手和床單都弄臟了,原來是嘴巴被黏住,一動被撕裂了。我沒感到疼,只感到孤獨,在初夏的夕照里心臟莫名發冷。
這件事成了我離職的導火索。在父母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找院長簽了離職書,私自離開。在同學的接濟下,我在社會上晃蕩了一個月,考了教師資格證,旁聽了導游課程,還去郊區招聘公務員的監獄里看了看,但這些選項,都只是遙遠距離下的另一種幻想,最后迫于生計,我在報紙上找了份工作。那是個理療器材公司,入職后,我才發現,雖然他們有一套精致的話術,但公司所有產品都無法用醫學解釋,更不具備任何療效。在這個中部地區的小城里,我這個專業,想要掙份良心錢,竟然只有公立醫院這個選項。在小城樸素的道德觀里,沒有工作就相當于小混混,沒有正經工作就相當于撈偏門。從理療器材公司辭職的我,面臨的不僅是經濟困境,還有更嚴重的社交困境。
我并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從來只會逃避和茍且,在千夫所指和憋屈忍耐之間,我搖擺的時針指向了后者。在猶豫了兩個月后,我輾轉到下面一個縣城的二甲醫院去上班。
這個新醫院,坐落在長江邊上,旁邊是省內有名的化工廠,急診室大門口就是一個車禍頻發的三岔路口,滾滾黑煙不分晝夜地籠罩在醫院上空。這份工作是同學介紹我去的,面試在12月底。我穿了一件粗花呢外套,下半身是短裙絲襪,踩著雙紫色猄皮鞋,擠上縣際巴士去面試,過程很順利,面試官提的問題都是我熟記于心的,只是辦公室里的人有點多。
一周后,我去上班了。早上剛開完晨會,我還沒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副院長突然出現在走廊里,先是和主任說了兩句業務上的事,然后突然話風一轉,問我,你那天面試為什么要穿皮鞋?主任和另一位院長也看向我,看來這是個縈繞在男士們心中良久的困惑。我尷尬地解釋,說覺得短裙配長靴不怎么搭。他們得到答案后,各自交換了個眼神,終于離開。后來聽同學說,那天我面試的時候,本來應該只有一位院長,但是,聽說我穿的是絲襪皮鞋,所以另外幾位也跑來看熱鬧了。我覺得,倒不是他們對于女性穿搭有多么熱衷,而是在一個閉塞的小環境里,突然來了個不一樣的人,就覺得奇怪,值得來湊熱鬧,來探究一下。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還沒入職,就已經成了醫院的談資。
關于這點,我很快有了體會。不管我是去供應室借東西,還是去食堂吃飯,路上總有不認識的男女同事,一邊不加掩飾地打量我,一邊彼此小聲議論。我無從分辨善意與惡意,索性都當作是純粹的好奇。每天上班要戴帽子,一頭長發必須盤起來,那種帶網兜的蝴蝶結發夾實在太土,看起來像售貨員,而且頭發多了,那個發網會沉甸甸地壓向后頸,跑起來的時候就會和皮膚摩擦。我的頭發是用發簪盤起的,又簡單,又緊湊,下班時發簪一抽,頭發還會帶出點慵懶的大波浪弧度。
小城里的女性既然從不在冬天穿深口皮鞋,當然也從不用發簪盤頭發。很快,就有一位大膽活潑的女老師來問我了,說你怎么用根筷子盤頭發。我說是簪子,那是根很簡樸的牛骨發簪,頭發盤緊后只微微露出一點白色的頭。她好奇地摸了摸,驚訝頭發為什么一根不掉。我以為她會問我怎么盤的,但是沒有。醫院的時尚發型是統一的酒紅色中小卷,不上班時,她們就在門口的盤發店里用水鉆小卡子把發辮精致地纏繞在頭上,風格都是繁復華麗型。
我以為這種好奇在一個月后就會消散,但我大大低估了小地方對重復性消遣的容忍度。因為地方偏僻,醫院里的半數醫生和我同等學歷,放在護士群體里,我的素養就算是拔尖的了,在還沒正式拿到執業證之前,醫院就大方地為我開了每月四百塊的基本工資,科室也是分到效益最好的骨外科。一次檢查后,醫院為了緊跟潮流,決定臨時安設一個導醫臺,護理部主任覺得我善于溝通,也會講普通話,把我從住院部調出來。新建的住院部大廳里,搭了一套白色桌椅,我就坐在那里開始了分診工作。來到醫院里的大多是農民和農民工,他們老實巴交,從沒有麻煩別人的習慣,只有我看到有人在門前徘徊主動上前詢問時,他們才會羞澀地說出自己的需求。來到導醫臺的同事遠比病人多,上下班,去食堂,去血庫,去會診,只要他們有機會路過一樓,都會跑來看我一眼。
醫院給了我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我心安理得地掙錢,心安理得地花錢,平時還可以在同學住所里打打牙祭。它的壞處是位置太偏,坐落于縣郊農村,想買點東西都不容易,也幾乎沒有娛樂。每天門神一樣坐在大廳,既怪異又無聊,坐了幾天我就憋不住了。醫院對面有一家很小的租書店,樓上是別人的住宅,低矮的石棉瓦從招牌上斜籠下去,罩住了所有陽光。在那個店里,隨著陰暗滋生的是欲望,各種野史、粗制濫造的成人雜志、臺灣艷情小說、青春校園小說,全是低劣的盜版書,紙張發黃,上面沾滿了干涸的未知體液。我用一雙在舊書店里練出來的火眼金睛,在那些發泄的文字里,找到了幾本村上春樹。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村上春樹是如何混進郭敬明和席娟中間的,這也許就是暢銷書的待遇吧,從光鮮亮麗的機場候機室到鄉野租書店,永遠能找到它的讀者。冬天的寒風實在太凜冽,最適合沉浸式閱讀,我選了本最厚的《海邊的卡夫卡》,放下十塊錢押金,把它帶回宿舍。
導醫臺正對著打開的大門,為了御寒,我在工作服里穿了件棉襖,腳下踩著厚厚的黑色棉鞋,手里抱著熱水袋。但是五十塊錢的太空棉襖子和十塊錢的棉鞋御寒能力實在有限,幫我扛過寒冷的是村上春樹。在那個租書店里,我完成了日本當代文學的啟蒙。我在桌上放了兩本書,疊在一起,有人來的時候,就看上面的專業書,沒有人的時候,就抽出下面的小說看。除了靠近上下班的時間,基本沒人來,我保持著一到兩天看一本書的節奏,把村上春樹的小說看了個遍。遙遠異國里,氤氳潮濕的情感,迷離曖昧的憂郁,看不見去處也沒有來處,仿佛無根浮萍般的少年,在那個雪花飄飄的冬天,奇異地打動了我的心。沉浸在文字的世界時,我就從這個寒冷、荒僻的世界逃離了,進入一個純凈無垢的所在,在那里,我會忘掉凍得發木的腳,忘掉我的尷尬和沮喪。原來什么都不想做的流浪并不是罪過,許多意義也不過是我們強加的解釋。一個人像浮萍般在塵世飄蕩,未必就活不下去。人有時候害怕的是未知,是與眾不同,透過裂隙看到另一種生活后,就會發生一些不動聲色的改變。
裝點門面的工作維持了一個多月后,由于太過冷清,護理部主任也覺得浪費,又把我放回住院部。沒想到開春后,我又被外調了,被派去做高考體檢,我被分到和普外科主任搭檔,給學生們做外科檢查,他做診斷,我填報告蓋章。按照傳統,除非是嚴重到一眼能看出的缺陷,比如一只腿比另一只腿短了五厘米,我們才會填異常,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例行公事而已。偶爾遇到一個有O形腿的,我還會安慰他,沒關系的,這根本沒到手術指征呢,來安撫學生緊張的情緒。主任也覺得這個工作神圣,鯉魚躍龍門的高考,體檢可是第一道防線呢。
下午清閑時,他就在那兒吹牛,從某臺被省醫院專家夸獎過的手術,到上個月去患者所開的魚莊釣了條五斤重的大草魚,事無巨細,像一只開屏的孔雀。于是我們的診室又熱鬧了起來,每天要招待好幾位女青年,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總歸是主任的熟人。這比之前被同事們單純圍觀更讓我難堪,不小心陷入了這種旋渦,輕不得,重不得,分辯兩句反倒像是心虛。直到體檢結束,我才松了口氣,趕緊逃回病房,暗地里祈禱下次這種露臉的美差還是不要來找我的好。
可惜事與愿違,一直到我離開這家醫院,依然是作為奇觀的猴子離開的。也許是我太不一樣了,也許是彼此氣質不大相符,等到熱鬧看完了,潮水落下后露出堅硬的礁石。我先是被科主任強行帶去參加了一場莊重又滑稽的相親,后來又遭遇了人事的調動和同事一廂情愿的追求,我的不配合幾乎把醫院里有頭有臉的人得罪了個遍。這樣不知抬舉的人,十年都難得出一個,反倒是名氣更大了。
在他們的心里,其實并沒有惡意,再也沒有比關心一個女孩終身大事更妥帖的善意了,何況人家拿出來的人選并沒什么不好。我自以為的柔順與妥協,仍然是根根尖刺,偏偏我還不自知。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等到護理部主任來勸退時,我才發現,憋屈一點用也沒有,除了損耗,還是損耗。猴子就應該待在森林里,不應該來到動物園。
我終于動了離開的念頭,或者說,這幾個月的嘗試終于讓我有了一點勇氣。那應該是我的第一次覺醒,對自我的認知和對處境的察覺,雖然軟弱又飄搖,卻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野草浮萍也能在水洼里生活下去的可能。這也許,就是文學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