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雙 張桂超
羅爾斯在《正義論》開篇就談及正義是社會體制的第一美德,也就是說,以公平或平等為核心的正義是當代社會最重要的價值追求,但它并不是一個社會原初的價值或道德規范。社會之所以存在與延續,其基本前提應是互助。對于二者的關系,克魯泡特金在《互助論》中已經指出,即正義的根源在互助,它是互助的升華。如何理解互助,筆者試從自然狀態、國家社會與道德體系三重維度進行分析。
按照契約論的觀點,人類最初的生存或生活狀態可稱之為自然狀態。雖然契約論思想家們對自然狀態的各項假定不盡相同,但存在一種共同的可能是人類之間存在斗爭的危險,原因在于人類無限膨脹的欲望與有限資源之間的對峙與沖突,如若任由欲望與激情沖破理性或自然法的束縛,必然引起人類之間的斗爭,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人類自身的滅亡。也就是說,人在本質上是自私自利的,從而形成競爭對抗的關系,但對于人類的生存發展而言,必須在競爭之外以互助為根本原則。
在中國思想資源中,雖然并沒有直接點明自然狀態的存在,但人類在禮義等文化或制度規約形成之前的狀態可稱之為自然狀態。在此狀態下,中國思想家們認識到人類需要互助的根由,即共同生活的自然生存狀態或生活樣式,用荀子的專門術語就是“群”的概念,人類“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在荀子看來,人類與動物基本差別就是人能群。也就是說,人是社會性的存在,任何人都無法脫離于“群”而獨立生存,人類整體則是休戚與共的共同體。“群”的生存方式本身意味著以互助為表現形式。孫中山也認為互助是人類生存與進化的原則,并與物種相區分,“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進一步而言,脆弱性是人類群體的生存特征和普遍事實,每個人不可避免地遇到困難,都必然成為一名弱者,而按照“適者生存”的強者邏輯,每一個人都可能會成為犧牲品,它不符合個人的發展需求,人類也永遠停滯在自然狀態,無法走出“囚徒困境”。所以,具有利他精神的互助成為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必要手段,成為自然狀態下人類的價值需求和道德共識。
互助作為人類群體的生存與進化原則,推動了國家政治與社會結構的締結與完善,而國家政治與社會的存在是為了更好地發揮互助的效果,使互助有序。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一書中指出在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進程中,“有感互助之必要,乃相結為群,而立君以為司之”。人類由互助結群,并設立君主進行統一管理。君主存在的意義是為了更好地維護社會秩序,同時也意味著為互助尋求制度設計,以保證互助的穩定性。孫中山也在《建國方略》中明確提出:“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社會國家便是互助依附的本體。
但在不同的國家社會下,由于其形態的不同或價值理念的差異,互助的作用與效果會有明顯的分殊。中國古代社會是農耕文明,小農經濟的自給自足限制了人們的活動和交往的范圍,社會生產、生活與交往的基本單位主要是基于血緣關系的家族,在自然親情的基礎上形成“尊尊”的家族內部結構,吻合了國家政治治理的本質。因而,學界對古代中國社會結構的一般認知是家國同構或家國一體,國是家的推擴,家是國的縮影。在這樣穩固的社會結構中,是以倫理規范為聯結紐帶,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就指出,中國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倫理本位也是關系本位,“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系。”它于經濟上的要求即以共財之義、分財之義、通財之義要之,換言之,要彼此顧恤、互相負責。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也有類似觀點,指出中國社會是熟人社會,即以宗法血緣為中心,以親疏關系為半徑構建起來的社會模式。人與人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血緣、地緣與業緣關系,最大的優勢在于它及時發揮互助的力量,能抵抗與化解各種風險,具有較強的韌性。
與倫理本位或關系本位相對的是個體本位,這在西方社會中表現比較明顯。個體本位是指個體注重自身自由和權利的伸張。這種價值觀念和文化精神雖然重視和突出了個體的價值和尊嚴,但問題在于忽視了個體與群體之間關系的處理,導致的后果就是難以達成對社會共同善的共識。受個體本位的影響,西方社會對于最為基礎的家庭關系的認識也是基于契約主義,這不利于社會向心力和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互助的作用也便式微。因而在西方社會中革命和獨立反抗的聲音與行動一直很激烈。
因而,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互助是國家與社會形成的基石和穩固的道德紐帶,國家社會離不開互助,互助也無法脫離于國家社會而獨存。
互助既是群體內部相互幫助的實踐行為,但更為重要的是作為指導和規范人類行為的普遍的道德法則。互助雖是個合成詞,但在中國古代它構成了“友”的主要內涵。依據甲骨文,友為二手相依,表示以手相助。道德規范體系本身是一個復雜交錯的系統,包含著眾多的德目,它們各自的定位與規范力各不相同,按照儒家道德定位的觀點,最重要的兩個德目就是仁與義。韓愈在《原道》中指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仁與義是中華傳統道德的核心,也可以說是道德價值內涵的集中體現。官方儒學的道德德目體系一直在擴充,直至清末民初,孫中山、蔡元培等人提出“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新八德”,但依舊沒有直接顯現互助或友的德目,但絕不能否認其在道德規范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實際上互助是一種隱存的道德規范。
以仁義為范例,仁主要表現為一種愛人或親愛同情的道德情感,當這種情感施加于人、轉向現實化時,就表現為助人利人或博施濟眾的實踐活動。義從個人層面主要體現為在正確價值觀念引導下的行為正當,它具有義務與責任的規約性,正當行為的消極層面為守己不損人,遵循內在道德法則或良心的范導,積極層面則為對他人有所為,能見義勇為,面對他人困境能伸之以援手。因而,在仁義的外在表現中實際上蘊含著互助的道德要求或規范。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說:“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他立足于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認清了道德仁義與互助的根源關系,在他看來,由互助衍生出道德仁義,并成為其內在意蘊,這也符合道德由社會習俗產生的一般認知。
在儒家道德思想發展過程中,呈現出民間化的特征,它滲透到傳統社會的民間鄉約中,成為其精神要義。鄉約處理是鄉里的人際關系。鄉約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古代國家政權一般下達到縣一級,鄉里治理主要依靠是德高望重的鄉紳與鄉賢,由他們制定鄉約,共同遵守。傳統鄉約有四大綱領,即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其中,患難相恤講的是在鄉人遇到天災人禍之時,要盡心盡力地幫助,體現出良好的互助風俗。因而,在民間鄉約中,互助仍然保持著樸素直接的表達形態。
進入現代以后,互助成為和諧人際關系的內在意蘊,1996年《中共中央關于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若干重要問題的決議》中就提出“在全社會形成平等友愛、團結互助、共同前進的人際關系”,“團結互助”,進一步成為公民的社會公德。2001年中共中央印發的《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中,確立了以“文明禮貌、助人為樂、愛護公物、保護環境、遵紀守法”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公德,“助人為樂”就直接表明以互助作為道德之樂,它是普遍的、公共的道德規范。因而,在中國道德規范中,它隱存于傳統仁義道德之中,然而又真實地保留在民間鄉約道德條目中,并延用至今,成為新時代公民的社會公德。可以說,互助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也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底色。
總而言之,互助是社會的基底價值與道德共識,它推動人類從自然狀態走向社會狀態,維系著國家與社會的穩固,也是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直接要求。同時,互助也應該成為人類社會普遍遵守的永恒道德規范或道德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