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多杰
色變天星照,姿貞蜀土成。
視形全覺巨,到手卻如輕。
盛水蟾輪漾,澆茶雪片傾。
價令金帛賤,聲擊水冰清。
拂拭忘衣袖,留藏有竹籝。
入經思陸羽,聯句待彌明。
貪動丹僧見,從來相府榮。
感情當愛物,隨坐更隨行。
—〔宋〕徐照《謝薛總幹惠茶盞》
“宋詩到了十三世紀的南宋末期,固然沒有再出現什么偉大的作家,但是整個詩壇卻充滿著小詩人,也泛濫著小詩人所寫的小詩。”這是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詩概說》中寫下的一段話。這次要講的這位徐照就是吉川口中的一位小詩人,而這首茶詩也正是這樣一首小詩。老規矩,我們還是先從作者談起。
徐照,字靈暉,號山民,永嘉(今浙江溫州)人。陸羽《茶經》中有“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一句,說的就是徐照的老家。當時永嘉這個地方文風很盛,徐靈暉與號靈淵的徐璣,字靈舒的翁卷,號靈秀的趙師秀一起,合稱“永嘉四靈”。這四人當中,趙師秀與徐璣兩人做過職位很低的小官,而翁卷與徐照則完全是布衣。《寒廳詩話》中批評他們“間架太狹,學問太淺”,可能也是間接地諷刺這幾人出身低寒吧。但作為平民詩人,“四靈”卻能寫出尋常生活中的趣味。他們主張學唐人,特別是喜歡模仿中晚唐那種枯淡的五言律詩。但從格調上來看,卻又沒有中晚唐詩中的悲哀色彩,而是繼承了蘇軾以來達觀的人生態度。這也使得今人讀起“四靈”的詩會頗為輕松愉快,似乎也更為親切。
“永嘉四靈”當中,要數徐照最愛飲茶。他寫的涉茶之詩比那三位都多,共有二十六首傳世,其中不乏佳作名篇。如《和翁靈舒冬日書事》:
石縫敲冰水,凌寒自煮茶。
梅遲思閏月,楓遠誤春花。
貧喜苗新長,吟憐鬢已華。
城中尋小屋,歲晚欲移家。
這首詩風格淺淡雋永,很能代表徐照乃至“永嘉四靈”的文風,所以也常常收入各種宋詩選本中。但這里多說一句,有學者認為“敲冰煮茶”四句表達了詩人生活清苦的狀態。這種說法顯然是不理解愛茶人的心思了。敲冰煮茶也好,融雪煎茗也罷,都是愛茶人的一種趣味。由此可見,研讀茶詩若不能共情,是體會不出其中妙處的。至于這首《謝薛總幹惠茶盞》詩,更是不太為文學研究者所關注,只是將其當作一般的酬和詩來看待。可實際上,這首茶詩的茶學價值極高,為研究宋代茶器史提供了重要 資料。
唐代感謝友人贈茶的茶詩已有不少,像《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蕭員外寄新蜀茶》《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等,都是這類主題中的名篇。可是感謝朋友送茶器的詩,在唐代五百多首茶詩中卻是沒有的。別說感謝送茶器的詩了,就是專以茶器為題的詩,也是極其少見的。徐夤寫下《貢余秘色茶盞》一詩時,也已是唐末五代了。
這倒并非唐人輕看茶器,而是事物的發展都要有個過程。飲茶只有在成熟到一定階段時,才能形成并生產專門的茶器具。這就如同我們開始不懂茶時,甭管紙杯子、塑料杯子還是玻璃瓶子,都可以拿來泡茶。但是當你對茶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與喜愛后,便要開始認真挑選紫砂壺、手繪杯了。唐代茶詩中見不到專門歌詠茶器的詩,那是飲茶文化方興未艾。宋代相較于唐代,飲茶之風更盛,品茗之事更精,自然就有了一些專寫茶器的茶詩。正因如此,徐照的這首《謝薛總幹惠茶盞》,可以說是極具時代特征的茶詩了。
自“色變”至“如輕”句,描述的是茶盞的外觀。有人說,徐照你是不是太沒見過世面了,不就是一只喝茶的盞嗎,還至于專門寫一首茶詩?簡直小題大做。徐照開篇的頭兩個字,就直接回答了這些質疑。我收到的這件禮物,不是一般的茶盞,而是一件窯變釉的精品。什么是窯變呢?是指在窯爐中人們無法控制的突然變化。窯變粗分有兩種,一種是瓷器釉色的突然變化,另一種是器型的變化。我的好友顏松柳是德化白瓷的工藝美術大師,以燒制瓷像而聞名海內外。我在他的工作室看到過兩尊達摩造像,就是燒制時發生了器型上的窯變。兩尊佛像都稍稍傾斜了一點兒,結果黏在了一起,成了背靠背的狀態。遠觀兩尊佛像,仿佛暗示著世間萬物都有一體兩面,簡直妙不可言。這種窯變達摩,一直珍藏在顏家,任您出多少錢他都不舍得賣。這就是窯變的魅力。
至于瓷器釉色的窯變,就是詩中所說的色變。要想說清楚色變的原因,就得先搞清楚一樣關鍵的東西—釉。古人最開始生產的都是陶器,但用久了會發現陶器有幾個缺點:第一是表面粗糙,手感不好。第二就是吸水過快,一碗粥放在陶碗里半天,再一看成米飯了。第三點最要命,那就是不好清潔,容易殘留污漬。所以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我們的祖先就已經開始用涂釉的方式來裝飾完善陶器了。
釉是什么做的呢?其實就是巖石和泥土。后來匠人又發現,窯灰自然降落積在坯體上,也能化合成釉。于是到后來,草木灰也成了制釉的一種原料。每每想到這些取材于天然的釉,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代匠人的智慧。釉的發明,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方面,它提高了陶器的實用價值;另一方面,它也為由陶到瓷提供了物質基礎。
商代釉陶的釉較原始,基本上是暗淡的青色。漸漸地,人們認識到,在釉中添加不同的金屬能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自此之后,工匠有意識地選擇一些含鐵、銅、鈷、錳等金屬的原料制成各種顏色的釉。例如龍泉青瓷那種讓人著迷的青色,其實就是釉中含有一定比例的氧化鐵,經燒制發生化學反應后呈現出來的效果。上釉就像給陶瓷涂上美妝一樣,讓那些盆、碗、瓶、罐都越來越好看了。
后來,工匠們又發現,由于每批釉料的成分不同,每爐的溫度和火焰氣氛不同,釉燒出來的質感乃至顏色都不盡相同,這其實就是色變。例如大名鼎鼎的鈞窯,就屬于窯變系的瓷器。關于鈞窯之美,有詩贊曰:“夕陽紫翠忽成嵐。”這個“忽”字用得很妙,說明色變是在剎那間變化產生的,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意味。
這種窯變是偶然現象,但后來匠人在反復實踐中找到了其內在規律,開始有意識地模擬追求這種釉彩效果。但是這種模擬只是方向性的,具體仍有許多細節不可控制。所以色變瓷器也以“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特有魅力,讓歷代藝術愛好者著迷。原因很簡單,每一件色變瓷器都是獨一無二的。晚清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中說“宋最有名之窯有五,所謂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鈞窯,亦甚可貴”。他把鈞窯單列出來,也可見窯變具有與眾不同的地位。
宋代的珍貴茶器—天目盞,本質也是一種窯變瓷。天目盞的燒制,是在石灰釉中加入多量的鐵,然后在1300℃左右的高溫下燒成。由于釉的成分、施釉的技巧和釉的黏度、燒成溫度的高低以及冷卻速度的快慢等因素不同,天目釉的顏色和晶體形狀也不盡相同,因此我國古代的天目釉又可細分為“灰被”“黑定盞”“玳皮盞”“星盞”“兔毫”“油滴”“柿天目”等不同類別。徐照說這件茶盞,有如天星照耀夜空般的美感,我們推測應是一件天目星盞。
這樣漂亮的色變盞,是哪里做出來的呢?作者明確回答:姿貞蜀土成。且慢,宋代的黑釉建盞不都是建陽窯燒制的嗎?怎么四川也能生產呢?由于歷代記載的缺失,這一句長久以來都是一個未解之謎。直到1953年修筑寶成鐵路時,人們意外地發現了四川廣元窯遺址。至此學界才搞清楚,宋代四川也可以生產出與福建建窯、江西吉州窯相媲美的黑釉瓷。由“視形全覺巨,到手卻如輕”兩句可知,四川廣元窯燒的黑釉瓷,制工精巧輕盈,與建窯盞不盡相同,可謂自成一家風格。
自“盛水”至“彌明”句,形容的是茶盞的貴重。再好的茶器具,也是實用器而非觀賞品。反過來說,要想成為一件好的茶器具,那得能為茶湯加分才行。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就算是名家之作又如何?照樣算不得好茶器。蟾輪,即月亮,夸得是茶盞器型規整渾圓。雪片,代指茶湯上綿密的泡沫。“盛水蟾輪漾,澆茶雪片傾”,描寫的是茶盞與茶湯相得益彰。這兩句詩,是非諳熟茶事之人寫不出的,也是非愛茶之人看不懂的。
這樣的茶盞,價格自然是不低的。在飲茶習慣剛剛興起時,飲茶還沒有發展到需要有專門茶器具這一步。用飯鍋煮水,用飯碗喝茶,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后來,隨著人們對茶事的不斷完善與追求,某些飲茶用具才從普遍的日常生活用具中分離出來,并專門或固定地用于飲茶。在飲食用具之外,再單獨配有專門的一套茶器,這在古代絕非普通百姓所能辦到的事情。詩中“價令金帛賤”一句,雖有文學上的含義,但也從另一側面反映出茶器的珍貴。
當然,也不是說所有的茶器都很昂貴。但您別忘了,徐照得到的是一只色變茶盞。窯變瓷有偶然天成的不確定性。說白了,想得到一只色變精品茶盞,不完全是靠錢能解決的。在色變茶盞面前,貴重的衣服也只有當抹布的份兒了。擦好了的茶盞,詩人小心翼翼地收好,一般人可不給用,而是要等待彌明。諸位可能要問,彌明是誰啊?彌明,即軒轅彌明,為唐代元和年間的衡山道士。這個人文采高,有異行,曾與劉師服、侯喜一起作《石鼎聯句》。徐照在這里就以“彌明”代指高士。借著先賢陸羽和高士彌明,詩人也進一步烘托出茶盞的不凡。
自“貪功”至“隨行”句,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丹僧,即高僧。印度、西域一代的佛教僧侶,都習慣穿紅色的衣服。佛教傳入中原地區,這種穿著也跟著傳了進來。不信您瞧,電視劇《西游記》里的唐僧不就是穿紅色的袈裟嗎?當然,電視劇不能當研究資料。但宋末元初畫家趙孟頫有《紅衣羅漢圖》傳世,這是貨真價實的證據。
最后兩句,詩人話鋒一轉,解釋說自己珍愛這只茶盞,可不只是因為它的經濟價值高,更是感念朋友贈物的深情厚誼。這兩句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也一下子把這首茶詩的格調提了上來。因為在這里,徐照說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兒:世界上有一種比錢更重要的東西—情。
小時候我們吃飯時,家長總是要求不許剩飯。但大人并不是說大米很貴,不要剩下,必須吃完,而是常常會念“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兩句古詩。我母親曾經到農村干過好幾年插秧種稻的農活,所以她講起這兩句詩就特別生動。我們為什么要講“粒粒皆辛苦”呢?這樣說是為了讓孩子感受到,每一粒米都是農民伯伯花了很大力氣才耕種出來的。我們珍惜糧食,不是因為對金錢的不舍,而是因為在情感上不忍。這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了不起的地方。
除去李紳的《憫農》,孟郊的《游子吟》講的也是這個道理。“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老母親不見得有什么不得了的手藝,更不是用了多么珍貴的布料,但再奢華的衣服,也比不過母親親手縫制的,因為有情融在其中。
其實,衣服也好,茶器也罷,真正讓我們珍惜的不是金錢,而是情感。這種情感,可能是徐照詩中所寫的友情,還可能是親情或愛情。也可能這件茶器不是別人送的,而是自己精心挑選的,可用了這么多年,陪您品了這么多好茶,茶器早已變成無言的好友。那么人與茶器之間,自然也是有情的了。
茶器,一旦有情,就無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