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芬
有一個鏡頭一直不忘,那是2011年深秋,坐美華的車穿行在故鄉的山溝里。有一天,她突然說:“姐,我想辦一本雜志。”我愣住,定定地看著她。她的目光跳躍、熾熱,是那種被靈感敲擊的熾熱——我有過那樣的感受,似乎是完全不設防、能夠全然窺見到那種啟示。當時,我雖然并不能窺見到美華的窺見,但依我對她的了解,覺得一定來自對文學的熱愛。于是我問:“辦文學的?”她說:“不,不光是文學,是什么還沒想好,你幫我想想。”
不光是文學,這讓我有些意外。
我是一個最沒有點子的人,如果給我一滴水,我會迅速聯想到河流海洋,可你要是給我一片海洋,我要么在海洋里下沉,要么就飄到了海洋對面的虛空。我是說,當美華把思維的方向鋪展到文學之外,我頓時有一種從大海里往外撈針的感覺。當時,忘了都說了些什么,但興奮是一定的,因為只要有文學,就等于為莊河人點亮了一堆篝火,作家略薩曾經說過:“一個沒有文學的社會,注定會在精神上野蠻起來。”莊河文聯有一本《冰峪》,但那是不夠的。
雖然沒能給美華出好點子,但美華被靈感點燃的熱情有著持續的溫度,它不但烘烤著我,也烘烤著周邊的朋友。
2011年秋冬之交,我永遠記住了那段被烘烤的日子。有幸被這樣的溫度烘烤,都因為我經歷了寫作生命中的特殊階段。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寫過:“當通過寫作完成了從軀體到精神的共同出走,當生活暫時安定下來,由一個業余作者成為夢寐以求的專業作家,突然發現,寫作的我來到一片空氣稀薄的荒野。那荒野上,有生活的安適,有時間的充足,有思想的自由,卻覺得在經歷一種從未有過的心靈的干澀,就像沒有雨露滋潤其間的干旱土地。”于是,2011年到2012年,經中國作協和遼寧作協協調,我回到故鄉掛職,深入生活。也就是說,當我為了獲得來自大地上的生命消息回鄉掛職,我和美華在故鄉的大地上相遇了。
和美華的相遇,最早要追溯到1982年,那一年我在大連《海燕》雜志上發表了處女作《靜坐喜床》,她翻過我家南邊那座小山來到我家。那時我21歲,她才17歲,我倆在我家房后的小樹林里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具體談了什么,大都忘了,那時我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更不用說文學的書,大概更多的還是青春期的苦悶、泥淖里的夢想,但有一句話一直不忘,美華說:“你家前邊那條河叫龍母河。”從小到大,村里人都叫它二道河,怎么會叫龍母河?問題是,她家住在河南面那座小山的南面,比我要遠得多,她怎么會知道?那時候,除了覺得美華了不起,居然知道離她家那么遠的河名,我還不能從這個細節中讀出別的什么,比如她因文學而來,為什么會談到河流的名字?不過,我倆的友情確實從這條河開始了。幾年以后,她在《冰峪》上發表一篇題為《龍母河的光環》的文章,在文章里,她充滿感情地描繪了那條我們共同擁有的河流,以及生長在河北岸的我。那時我剛別離故土,來到縣城,文字里發酵出的血脈鏈接,自然就催生了友情的須芽。那時她也來莊河工作,在文聯文化館營造的文學氛圍里,我倆交會的目光,自然也就有了同鄉人的親切。后來我搬去大連,她在莊河經商,偶爾因心靈饑渴回到鄉村,不想打擾她,約顧薇、淑萍、呂榮到鄉村小住,可只要她知道,一定趕到身邊陪伴左右。
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美華戀著文學,戀著因文學而遠離了故鄉的我,可她自己很少寫作。她不寫作,開著自己的小公司,做著自己的小買賣——可你覺得她就是一個純粹的文學中人。在《作家》雜志發過頭題小說的姜弢,在作家出版社出過長篇小說《斑鳩》的宋均,在《鴨綠江》《芒種》和《海燕》雜志發表過作品的高金娥、顧薇、林玉玲、李淑萍、宋鴻津,都是她的朋友。從莊河走出去的評論家周立民、軍旅詩人孫福倩回故鄉探親,她都要拜訪接待。我在莊河掛職的單位是農業發展局,可現在回想,竟然有太多的時光是和美華在一起度過的。她拉我去有故事的村莊采訪,她和顧薇、呂榮約公安局法院的朋友給我講案子,她打電話叫我去她家的職工食堂吃飯。那時候,剛下去掛職,只要沒有采訪就感到空虛,而每每這時,美華總能打來電話:“姐,你要沒事,現在我去接你。”空虛的心嘩啦一下就落下來了,因為我知道,美華接我,不管干什么,是約顧薇、淑萍、呂榮說話,還是就我倆說話,一定跟文學有關。這里所謂文學,不是寫作本身,而是交流對世道人心看法時擁有的審美視角。一個人是不是有文學品質,來自他觀察生活表達生活審美、超拔的視角——總在瑣碎平庸的洪流里,卻總想超拔回到邊緣。所以只要坐上美華的車,就覺得回到邊緣,心就放松,像回了家。但這并不是全部,對我而言,美華營造的家還有另一種東西。她以審美的眼光看世界時,往往要介入地理概念,比如我說上午跟農發局去五道口看蔬菜大棚,她說:“你知道嗎?凡是叫口的地方,古時候都是海河交匯的地方。海水漲潮,船就能順流而上在那里靠岸,相當于渡口。”她敏于覺察地理信息,這正是我欠缺的。因此,在回鄉日記里我這樣寫道:“莊河兩年,美華、顧薇、淑萍、呂榮就是我的家。”
實際上我知道,我們相依,是我們都在找家……就這樣,我們在彼此為家時,那個潛藏的信息浮出水面:要辦一本不光是文學的雜志。
不光是文學,意味大于文學,可到底有多大?大到哪里?那藏于水下的部分是什么?為了尋找讓其徹底顯現,她曾四處查閱資料,大連有《凝固的記憶》,沈陽有《沈陽印象》,普蘭店有《古蓮故事》,莊河有《冰峪》。有一天,正開著車,她眼前突然一亮:“莊河的記憶。”那一刻我在廬山參加國際文學筆會,不在她身邊,半月后回到莊河,她跟我說:“載著這五個字和孫忠杰、顧薇等一起下鄉,孫忠杰聽后,毅然砍掉中間的‘的’字,就叫‘莊河記憶’。”孫忠杰,顧薇丈夫,莊河重點高中美術老師,他們夫婦,還有宋均、王曉娜夫婦,是美華一路從青春走來的靈魂好友。顧薇、王曉娜、宋鈞與美華四個人,又同是1985級莊河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班同學。
“冰山”大面積浮出水面,它是一座礦藏,雖然還不知道礦脈通著哪里,但“記憶”二字已經鉆向兩個部分:一是已然消失但仍保存在記憶中的歷史,它是今天的歷史,卻是曾經的現實;二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但瞬間就消失了的現實,它是今天的現實,卻是明天的歷史。它之所以大于文學,是推倒了虛構的壁壘,向真實的礦脈敞開,向與“記憶”有關的各種可能敞開。可那與“記憶”有關的各種可能,又是什么?
如今想來,這既是美華的福分,也是莊河的福分。就在美華被靈感的火花指引尋到礦藏,卻又無法找到鉆探方法的日子,李小江老師回到莊河。
小江老師是江西九江人,家居北京,是著名的女性研究專家,曾為加拿大麥吉爾大學人類學系、美國國家自然博物館、美國東北大學歷史系、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日本御茶水大學性別研究所訪問學者和特聘教授。出版《夏娃的探索》《女性審美意識探微》《走向女人》《中國婦女口述史》等重要著作,主編過《女性研究叢書》《女性與中國》等重要學術雜志。2007年,她在大連大學做特聘教授,約大連三位女作家與學生對話,我與她結下不解之緣。那個夏天我帶她來我小說中的歇馬山莊,她從此深深愛上莊河。在歇馬山莊前邊租房住了兩年后,又到西山湖畔買了房子,每年冬夏,都像回家一樣回莊河度假。
小江老師回來了,這是多么重要的時刻!美華把她請到工作室時,我不在場。但事后美華轉述,當時說出要辦雜志,叫《莊河記憶》,她有些戰戰兢兢。不是她沒想好,而是她發現自己已經愛上這四個字了。她確信小江老師不會反對辦雜志,但不確定她是否支持叫《莊河記憶》。小江老師聽后,目光里流露出喜悅和驚訝,隨后問美華:“你自己出錢?”美華說是的。她問美華:“你丈夫支持?”美華說支持。于是那個美華擔心又期盼的時刻到來了,小江老師不但肯定了“莊河記憶”對雜志屬性的規范,還直接授予向“記憶”鉆探的方法。
對美華,小江老師并不陌生,她知道她是活躍在莊河文圈里的一個有文學夢的小女子。可要辦一本雜志,一本與“記憶”有關的雜志,她沒想到。五年之后,小江老師在《家鄉,何以成為家園——記美華和她的莊河記憶》中寫道:“從現有文獻看,莊河境內乏善可陳。本地居民的祖輩多為山東移民,近代以來,漢族漸為主體,遍地膠東鄉音。地方政權幾易其手,缺乏有序的傳承記載,‘文化’和‘歷史’一樣,不詳,成為難以追蹤的懸案;家族史也像斷線的風箏,多半無從追究。數百年來,生在這里的人大都視遠方為故鄉,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識很可能是錯位的。莊河的處境因此難堪:生養眾生的一方水土與人們身邊的人情世故似乎不那么搭界;在身份迷失和無根可尋的茫然中,一切事物的人文價值都顯得輕薄,盡其自生自滅,任人遺忘——直到《莊河記憶》誕生。”
“數百年來,生在這里的人大都視遠方為故鄉,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識很可能是錯位的。”這個闡釋太精辟了!它指向的即是我、我的父輩、祖輩,也是我的鄉親父老。當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外來文明16世紀就在莊河碼頭登陸,人們對外面、遠方的崇拜,一心向外的追尋,自然使故鄉成為虛妄之地。可是如何尋找迷失的身份,發掘人文價值的自在,拒絕遺忘?當時,我的領會膚淺又模糊,我只把它理解成地方志。莊河官方有地方志,美華要做的是民間的地方志,用民間力量、民間的視角,去挖掘民間記憶中的社會歷史沿革、人物自然風貌、思想文化變遷……凡涉及史志,我總能想到典籍,一想到美華要書寫典籍,我頓時感到頭大。
由于知識的貧瘠、視野的局限,我還不能看到小江老師看到的“叩問大地,記錄鄉情”正是將典籍里遺漏的“生生不息的與‘生民文化’”有關的歷史碎片拼接,使其復活;還不能看到小江老師看到的“越是偏居一隅寂寥無言,越是值得追尋值得‘記憶’值得傳承”。而“承載著綿續不絕的文脈,將生生不息的‘生民文化’進行到底”(小江語),正是要辦一本“不光是文學”雜志的美華應該肩負的使命。但透過美華轉述的小江老師的興奮,透過美華被小江老師點撥的興奮,我似乎窺見了美華的窺見。實際上,當她在一條河流的名相里尋到一方水土與寫作者的微妙聯系,在一個村莊的地名里尋到自然變遷遺存的人文信息,她其實就已經走在堪察文史、為莊河人尋找精神家園的道路上了。
可向礦脈探尋的方向有了,方法確立,由誰來做?
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已經不能說清,這樣兩個人是怎樣被打撈出水面的。姜弢是從家鄉走出去的優秀小說家,受父親影響,畫一手好畫,還鄉莊河后正封閉在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中,與文圈來往并不多。孫德宇是移動公司一名員工,多年來尋訪莊河境內老人、老事,寫下十幾萬字口述筆記,并沒發表文學作品。可是,2012年大年初二,當美華以策劃《莊河記憶》欄目的名義召集聚會,姜弢和孫德宇已經確定為雜志編輯,就在現場。
說起來,這是美華的又一個福分,也是莊河的又一個福分,上天好像早就為《莊河記憶》準備好了兩個人。可誰又能說清,《莊河記憶》的出現不是姜弢和德宇的福分呢?當姜弢那被現代性寫作駕馭了的生活陷入困境,是不是正需要返身走回傳統走向大地,打開連他自己都不曾清楚的隱秘需求?當孫德宇寫下的尋訪筆記無處發表,《莊河記憶》的出現,是不是上蒼對他善念的回報?
后來知道,孫德宇下鄉做口述史,是受周立民影響。如今已經是著名文學評論家的周立民是他中學同學,多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聯系。因此你不禁感嘆:一個遠走他鄉游子的文化自覺,怎么就喚醒了另一個同鄉的文化自覺?
隔著時光的距離來看十年前發生的事,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但在當時,我還不能從美華、姜弢、德宇身上看到,這世界上有一種生命,生來自有“志人”情懷,他們會“將熟悉的鄉土看作一本讀不盡的大書,志在將困頓之地變成安放心靈的精神家園”,從而“在民間沃土中極大地擴展了它的精神疆域”(小江語)。我看不到,卻能領悟,這因緣合和中的相遇,都因為各自在對生命意義的探尋中付出了艱辛,他們不光是美華、姜弢和德宇,也包括小江老師、周立民、宋均、孫忠杰、顧薇、李淑萍、呂榮、王曉娜、我,以及后來所有關心護持了《莊河記憶》的領導、同道和寫作者。
所幸的是,大家彼此尋找,最終找到了——
2012年大年初二,這是怎樣激動人心的時刻啊!大家各自從小家年的氛圍中超拔出來,匯合成另一種年的氛圍:它是審美的、邊緣的,它因此有了精神家園別樣的暖意。當人們聚在一起,精神的土地上長出“人文回眸”“稽古察今”“精彩閱讀”“本土原創”“莊莊有河”“游子故園”“客居手記”“民間拾萃”“青山踏遍”“圖片敘事”“紅崖書畫”等具體欄目,這個年,便在每一個參與者的生命中誕生出一份對故鄉未來從未有過的期待與憧憬了。
我愿意將這看成《莊河記憶》誕生的一刻,所以,寫作的現在,不能不提到一個人——美華的丈夫杜明成。
實際上,那天中午,在美華招待我們的午宴上,他過來給大家敬酒,并沒說多少話。他說他沒有文化,所以只能搞大地測繪,希望各位文化大家多多關照。話雖不多,但他謙卑的表情、幽默的話語都在告訴人們他對美華所做事情的支持。那時,他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他的大地測繪擁有上千員工,擁有國內民營企業一流的測繪技術,業務輻射全國。一個人飛黃騰達時的表態并不靠譜。此刻我想說的是四年之后的又一個正月初二,這一年,因為國家營商環境發生變化,也因為作為地方企業,他的企業的發展思路過于超前,經營陷入了困境。可是,這個春節,明成不但設宴招待了我們這幫對他企業毫無幫助的人,還語氣鄭重地跟大家說:“只要我不死,雜志就辦下去!”
有明成的企業做靠山,有美華對自身使命的窺見,有小江老師身居精神高地的引領和她視他鄉如故鄉的情感,有姜弢、德宇對生養土地的傾情投入,《莊河記憶》就這樣起航了。它載扶著相知們的期待,一經駛出,便有了十年的歷史。
這是怎樣的十年,除了美華自己,沒有任何人能體會她的甘苦。而姜弢和德宇,生命中經歷了什么,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2012年下半年,我被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靈感點燃,提前回到大連家中。不再與美華們朝夕相依,甚是失落。倒是一年當中,總有四期雜志寄來,而每一期打開,都仿佛一次相約的會面,激動得心口怦怦直跳。然而,就是在這樣激動不安的閱讀中,一點點地,我識別了那個從文學里延伸出去的礦脈,他們大到對發生在家門口的世界性戰爭為什么失敗的細節考古,小到對一只靰鞡前世今生的追蹤記錄。當我在看似熟悉的土地上讀到我完全陌生的往昔歲月,當隱匿在歷史縫隙中的人物在“地理漫筆”“人物口述”“家族變遷”中浩蕩涌現,我不但看到了另一個美華、姜弢和德宇,還由他們看到了虛構之藝術對于故鄉大地的小,那個由《莊河記憶》鑄就的另一個故鄉的大……
這時的美華,在擔當主編之余,開始了少見的寫作。雜志上常有作品發表,包含了小說、散文、人物口述各種體裁。她語言簡約、幽默、疼痛感觸目可及,與早期寫龍母河的清淺大不相同。她文字有痛感,卻不沉重,不管是那篇發表在《鴨綠江》雜志的小說《大蟲藥》,還是在《海燕》發表的散文《十四條街》《繞樹盤環》《風過德興》,或是人物口述《與海的淵源》《青春伴我好還鄉》等,都有著陽光照射雨滴般的靈動。一本“不光是文學”雜志的呱呱墜地,解放了她封塵多年的靈性空間,使她能夠在文學與史實之間游刃有余。
這時的姜弢,既負責雜志的藝術統籌,又負責審稿、編稿、供稿。他毅然剝掉虛構的野心,從“耽于想象、沉于自我感覺”的小說家狀態中脫落出來。由文學創作向文化考古轉身,在我看來需經歷陣痛,要付出犧牲,可在他,卻了無痕跡。他將自己融入深廣的歷史,像一個考古者,匍匐在時光的暗處,寫下《下街五題》《李滿紅,一顆早殞的詩星》《喜禪:抽拔于心靈的那叢墨竹》等無數篇大塊文章。他放下捕捉現代之心、在時代邊緣漂泊情緒的小說寫作,敬畏史實,尊重客觀,濾掉繁復的修辭,但這并不意味他不觸及時代情緒。在他鉤沉歷史的文字里有這樣的段落,“所謂街坊,總是為下街這樣的平房區準備的,誰家燉魚,誰家烀肉,那氣味總會溜達到別人家里,帶著些許自得的意味——今兒個又是一頓好飯……”在這里,你不光看到起伏在老街舊時光陰特定環境里的情緒波動,還看到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用文學的銳利、藝術的感知所探察出的別樣歷史。
這時的德宇,口述筆記得以發表,在歷史板壁上向讀者打開了一個個孔洞。他早期文章短小,文字不事雕琢,卻也不粗糙。可一些年過去,他的口述史從一個人到一個家族、一樁歷史事件,視野越來越開闊,語言越來越敏感細膩。讀到蓉花山專刊里《白杜兩族與天主教淵源》《蓉花山村屯廟宇考》《回望繅絲廠》等篇章,對他真是不能不刮目相看。這樣有關一座寺廟、一座教堂、一個影響了一方水土的手工業工廠的前世今生,每一篇都需要采訪無數個人,而他用傳記的結構、敏感的語言將這無數個個人的采訪縫合到一起,使文章有了史志文章少有的感染力。
于是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美華所謂的“不光是文學”,并非指雜志從“文學”欄目向外溢出的部分,而是主辦者來自血脈的文學基因對溢出部分的滲透影響。也就是說,當承擔了文化使命的美華始終被文學夢鼓舞,當已經是優秀小說家的姜弢被美華的文化使命開掘,當擁有志人情懷的孫德宇深受姜弢美華文學夢熏染,《莊河記憶》便沒辦法不擁有獨特的精神品質:它不光是文學,可文學是她永遠的底色!它因此而區別于任何地方志、故事集,獨一無二,有著只屬于它自己的氣象與魅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魅力,《莊河記憶》才像拋向故鄉湖面的一塊巨石,在激活了本土文學愛好者創作激情的同時,也激活了關注故鄉的外籍專家學者,我只知道,在雜志目錄里,不但有我熟悉的作家朋友宋均、孫廣森、王嗣元、張可繡,還有那么多我不熟悉的寫作者張傳均、宇泉、白千魁、趙克豪、張淑清、曲麗娜,還有外籍專家劉俊勇、陳悅、葉廣芩……
《莊河記憶》向我打開了又一個故鄉,可在長達七八年的時光里,它只限于閱讀時的存在,偏向于懷想和懷念。曾經,我的懷想只源于個人記憶。現在,故鄉大地被寸土寸金掘開,露出了更為廣大更為隱秘的部分,它們來自無數個人,但它們拼接到一起,就無限拓寬了我對故鄉根脈的認知、了解和想象。在2019年《莊河記憶》第4期的“黑島專刊”上,考古專家劉俊勇詳盡講述了北吳屯人類文化遺址發現發掘全過程,當你跟他一道,從夾雜貝殼的黑土層斷壁上發現一枚6500年前人類穿針引線的骨針,你會知道你所生長的故鄉早在16世紀之前、早在祖先闖關東的17世紀之前就有了獨屬于這片土地的久遠的文明。同是這一期雜志,考古專家劉俊勇、中國海軍史專家陳悅、親歷過2018年沉船打撈現場的趙克豪,從不同角度還原了1894年“經遠”艦在黑島海域沉沒的真相。在這真相里,有一個細節觸目驚心:當年軍艦殉難,曾有16名艦上官兵被漁民解救。“經遠”艦上有士兵幸存,他們去了哪里?他們活著,為什么沒有給后來人留下只言片語的真相記錄?2009年,為寫長篇小說《秉德女人》,我曾翻閱莊河縣志,如果那時知道甲午海戰有一批幸存者,我筆下1900年的青堆子老街上,是不是就有了他們隱居的身影,從而使小說有更寬廣的走向?
《莊河記憶》在故鄉歷史黑暗處為我點燃篝火,不但拓寬了對根脈的能見度,還更大面積地照亮了想象空間,可是,這并不能讓我滿足。我不滿足,不是說美華他們做得不夠,恰恰相反!很長一段時間,每每讀完雜志,被篝火點燃,都有一種因艷羨而生出的隔膜感。我艷羨美華、姜弢、德宇,艷羨圍繞他們身邊那些尋訪者與寫作者,仿佛他們的生命體里正激蕩著一種我無法感知的東西,尤其每次回鄉探親時去編輯部,看到他們通透安詳的神情,火熱又瓷實的面龐……
實際上,能夠對美華她們生出艷羨,也是我的人生經歷了變化。關于這變化,我會在另一本書里書寫。我是說,當有一天悟到內在的安詳才是終極需求,試圖松開、放下某些曾經的執著,美華她們所擁有的故鄉大地才真正向我敞開。
這也是發生在我生命中重要的覺悟,從2021年3月到2021年8月,我回到莊河,和美華她們一起走向了大地。
同是還鄉,這一次和掛職還鄉完全不同,那時因為有清晰的寫作目的,我會主動在人群里尋找故事,在案子里發現素材;那時,享受美華她們給予的來自審美視角的溫暖,更多的是拘泥于小圈子熟悉的趣味。而現在,你會讓故事回到人物,讓素材回歸大地;現在,你不是與幾個人交流世道人心,而是走進原始山林、古老河流,親近大自然本自具足的審美與超拔。
尋著德宇的采訪路線,4月的一天,我們去了蓉花山林家溝。在這溝里,有一個林姓人家,女主人十幾歲出家,曾經是遼寧省宗教界代表,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文革”時,她被迫還俗嫁給林家,與丈夫養育了一個要來的孩子,可因為一對夫妻的特殊境遇,他們的孩子一生三次入獄……找到這位已故老人的丈夫,在他黑暗的小屋,我們跟他一起回到女人屈辱、痛苦、悲欣交集的一生;回到他一生都在追隨女人卻一生都沒走近女人方寸身心,且要為一個沒有血脈聯系的孩子承受磨難的命運。當追尋他們的磨難,找到那個在磨難中長大、一年前第三次出獄的兒子,聽他在《莊河記憶》編輯部講述三歲的夜晚,點了奶奶家的草垛,是因為奶奶告訴爸爸,女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爸爸回家真的打了媽媽;7歲那年,到一個貨車上扒草,是因為他知道了爸不是自己的爸,媽也不是自己的媽,只想用叛逆的行為向不公的命運抗爭;當他說到直到49歲的現在,都在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會如此悲慘”,身在現場的我幾次以淚洗面,而美華竟然失聲慟哭……
5月的一天,美華開車,循著考古專家的足跡,我們來到黑島北吳屯。為解讀古人類的行為密碼,我們請來《易經》研究者穆老師同行。當幾經打聽,終于找到當年劉俊勇教授發現骨針人家的墻壁,又在人家房后找到遺址發掘地點,跟穆老師一起走到遺址后邊的高岡上,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山岡南面是五座連綿的山峰,像五朵蓮花。它們懷抱一座“童山”,猶如花蕊,雖然中間的第三座山峰已被劈開,裸露出白花花的山體,但山岡從左右兩側像兩臂一樣合圍過來、隆起但又突然終止的山脈呈龍虎坐臥之勢,形體生動。而就在龍、虎頭部的前方,是隔開了青堆子與黑鳥的那片海灣,是與海灣連接著的青堆子鎮,是與青堆子鎮連接著的遼闊良田、無邊土地……
站在山岡上,穆老師告訴我們:“古人是坐南向北選中此地的,南面山峰巍峨,北面廳堂開闊,左青龍呈抬頭之勢,右白虎俯首稱臣。”穆老師說:“《易經》講‘能叫青龍高萬丈,不讓白虎壓一墻’,如果南面山峰不破,這里是風水中最好的風水。”
站在山岡上,我深深地震撼,左青龍右白虎,這個從小到大常聽大人講到的風水名詞,第一次眼見為實,竟然是在6500多年前祖先在這里升起第一縷炊煙的地方。查手機,《易經》有約5000至7000年歷史,不管我們的祖先是從經書上得到智慧,還是自身感應了天地的智慧,這里的地貌都太獨特了,太像《易經》教科書了!
當然我震撼的不光是這個,而是視線里的青堆子海灣。那是我和美華出生成長的地方。小時候站在海邊,能看見隆起于對面的黑島,但它只是一片黑黝黝的所在。我是說,當站在古人的家園看向自己的家園,看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你覺得有什么被打通了,是那種今天和昨天的通,瞬間和永恒的通,是微塵一樣的肉身與腳下千古大地的通。它仿佛一股原始潛流,又仿佛從身邊掠過的遠古來風,因為你覺得身體變成了一個管道,空空的又滿滿的……
或許就是這種通,許久之后和美華轉過身,看向那座白花花裸露的山體,美華嘆息道:“山劈了,它肯定疼,大地肯定震動……”
就是這時,我眼前閃過了一道靈光,我似乎一瞬間看到了美華、姜弢、德宇為什么讓我艷羨的秘密——當你與受訪者一起哭泣,一起熬過命運的煎熬;當你把自己交付于天地之間,潛入腳下的生命潛流,感受大地之心的疼痛與震動,有情眾生與自然生命,自然就聚集成一個能量場。它釋放苦難,釋放變動無矩,釋放劫后余生,而美華們,跟著一次次熬過、痛過、哭過、活過,最終,他們活透了,活出了如今的通透和安詳!
活透了,這是一種多么令人艷羨的狀態啊!
所以我要說,《莊河記憶》不但讓我認識了一個不曾認識的故鄉,還讓我認識了曾經認識但又不曾認識的美華、姜弢和德宇!
感謝《莊河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