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坤
從菜場出來,在高架橋投下的陰影里往東走,過一條河,到十字路口,就看見“西頭”那邊了。“西頭”的前后幾排“農民房”已拆,新的工程作業很緩慢似的,才圍成了幾堵白墻。
雖然手提重物——薛冰習慣一次性多買一些——她還是湊近墻上一個雙菱形洞口朝里張望了幾眼,也就四五秒時間。里頭疏疏闊闊,亂磚碎石堆疊,灰撲撲的。不曉得什么時候開始建那名頭響亮的商住一體的“××國際”。她以前在哪兒瞥見過效果圖,有一種里頭會賣冒牌貨的感覺。
她很快再往前走。菜場到“東頭”,一站公交車站的距離,但薛冰偶爾不想坐車。她喜歡走在這條路上。
要處理的本子比較多的時候,為圖省事,薛冰干脆在“東頭”小店買一點肉菜。余忠平嘴刁,覺得小店東西不新鮮。薛冰不覺有異,但還是認為自個兒的家政婦角色多少失了格,有些不好意思。
對于不多的菜式,余忠平倒沒有旁的話說,像是對薛冰的一種諒解。何況,薛冰會的幾樣,還是他教的。一開始,余忠平下過一段時間的廚。他到底是喜歡“住家菜”的。薛冰與朱方在那房住的時候,幾乎不開火。
當初找房子,頗花了薛冰一段時日。那會兒,朱方剛做生意,又大手大腳慣了,薛冰心想替他省點錢,省一點是一點。也因此,她覺得自己的“女友力”“賢惠值”上升了幾分——照朱方的說法,以及薛冰自己不多的觀察,朱方的那一口子向來愛表現她的“賢惠值”——然而,又不能住太差,不然朱方必定不肯的。
其時的城市新聞里,出現了令薛冰覺得地段再好,也絕不能住的群租房畫面。她不上班,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住在中心城區亦必定只在小范圍內活動。因此,她不排斥稍偏一點兒的地方。再說,朱方開車,也不帶多少朋友去她那兒的。
東西兩頭的“農民房”,有一連片灰青色外墻的,也有土別墅模樣的。薛冰還見到過幾幢紅屋頂的,當時就喜歡上,可惜人家自住不賃。后來,她選定的那戶,有些土別墅樣兒。她挑了間打通的二居室,位于三樓。同層只有另一個租戶,似乎單身,和薛冰搭過幾次訕,她自然表現出一副忠貞模樣,很快碰見了也不怎么說話。朱方則似乎不想跟這一帶的所有人發生任何具體的聯系。當然,他本就來去匆匆。他雖怪薛冰沒找更寬敞的所在,但也就在半小時內,覺得丟了面子。薛冰向來覺得他是好說話的。
兩年下來,薛冰覺得自己是這屋子的老人了,但也把非自家的地方弄臟舊了,有些不好意思。
余忠平第一次來的那個夜里,也夸這房子不錯,不覺得偏。
和朱方及他那一口子鬧過后,薛冰考慮過另找住處,這像劇情發展的某種必然方向。
不過,她先在床上躺了幾天,反正朱方已繳了當季房租,而那時候還不過夏初。除泡方便面、上廁所、天黑了去外面統取一次快遞外,她沒怎么起過身,最多再開一次電腦,放些慣聽的流行歌兒,讓樂聲及意義大多不明的顱內對白充斥這個房間。
過幾天,能夠起身了,除上述活動外,她只從早到晚刷劇。她看一點新劇,但更愿意花時間將能記起的老劇再過一遍——有些因年代久遠而找不到資源的另說;有些找到了,卻糊得已看不清人臉,還能硬著頭皮看下去。可也不一定全看,也可以挑自己喜歡的段落,重復看幾遍。過后,不同片段在腦內串了場,自行補成了另一出戲似的。
她又起換地方的念頭,幾次欲一鼓作氣敲房東的門,但怎么也挪不動屁股。
她端坐著,環顧四周,覺得這房間也不太令人生厭;真那么麻煩,再找房子搬房子,重頭來一遍?——只是,就待在這里,好像連自己也騙了自己。難道不是一早就說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再過一兩天,她愿意在房間及外頭小范圍內走動了。她琢磨著,既然決定不搬地方,至少得換一換室內擺設。
想想又作了罷。再怎么說,是自己找的、布置的地方,憑什么換呢?換了的話,像很輕易承認了一種失敗。如今看來,這是個更適合一人的房間。這也像劇情發展的某種必然方向。最后,她換了套音響,更便于聽音樂、刷劇、看電影。
后來,余忠平提出來過,由他來付她的房租,被她拒絕了。這個房間的事,像只是她個人的事。
是苒苒介紹薛冰認識的余忠平。
離婚后,苒苒在較靠近市區的地方租了套單身公寓。苒苒真離了婚,薛冰一時難以置信。在她看來,苒苒是沒法子獨自過日子的人。
苒苒的公寓位于十幾層。經過布置,以米色與粉色調為主,收拾得干凈;開點窗戶,不少懸著的飾品就晃呀蕩地,發出脆響;什物大多搬了來,盡量按原本方位擺設;小書柜里,精裝本齊齊整整。薛冰嘴上說不錯不錯,心底也有些羨慕。當初如下定決心,會不會也能找著這么一間?來時看見的公寓外墻體刷得極平整而濃烈的一片深藍,尤得她心。
結束后來不大承認的憂郁期而未認識余忠平前,薛冰時不時去一趟苒苒的公寓。苒苒極偶然地也會去一次薛冰的住處。薛冰談不上有多喜歡苒苒,不過,她還保持聯絡的朋友不多了。
苒苒請她吃飯,愿意聽她一骨碌說不少話,并時時用兩根撮起的手指將嘴唇上的“無形鎖鏈”一拉。苒苒較少外食,說過絕不可能點外賣的話,不長的婚姻生活鍛煉了她的家政能力值。薛冰來了,二人可結伴去近來人氣高的餐廳(雖然最后她們往往也打不出高分),不然就由苒苒下廚,在公寓解決。薛冰不好意思了,便幫忙洗個碗。苒苒的單人公寓,總儲存一定食材,不過看上去最多只能煮一兩次的樣子。苒苒似乎很怕浪費,她本就是個小鳥胃。往后,在廚藝方面,除余忠平,薛冰還請教過苒苒。此一方面,薛冰樂于承認苒苒比自己強,最終結果也為余忠平所認可。
吃吃喝喝外,二人沒什么事干,不過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午也就過去了。她們聊各自認識的人與事——二人共同認識的人不多,兩個圓只能圈上一小塊。她們聊最近的時尚、正在看的書。她看過而她沒看過,她沒看過而她看過,常常就是如此了,但都說要去看看沒看過的。
場面出現空白,空氣凝結時,苒苒會講一點離婚故事,薛冰也就把朱方的事說一些,首先都聲明當笑話講的。這樣的時刻,二人相視,自然笑笑。
薛冰倒不怕苒苒四處說的,她本就在朱方的圈子外,何況自己又給自己拉了“拉鏈”。那個圈子,像離婚后被朱方切割走的一塊財產。離婚?——平行世界里發生的事么?但薛冰自認為不留戀那塊的,舍了就舍了。
她想起之前圈里人給她發的那張朱方那口子私下講她的長截圖,不禁發憷。雖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腦海中總浮現傳到了父母那邊的情狀。有時候,她寧可自己不知道,寧可那人沒給她發截圖。
苒苒離婚,據她說是因為第三者介入。對薛冰的事,苒苒倒像完全站到了她的立場,罵起朱方,比薛冰還憤慨些的模樣。苒苒的體恤,薛冰不敢茫茫然接受,但也不覺得她是裝傻來刺自己。可聽她這么罵,就不太想提朱方了。場面出現空白。苒苒抓住時機,下一個斷語:她覺得,她與薛冰是同病相憐的。薛冰絕不如此想,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一次,苒苒正兒八經問薛冰:“以后有什么打算?”薛冰說:“暫時沒打算,玩一陣再說。”她向苒苒透露,她父親仍固定給她打錢,因此生活沒大的問題。苒苒評價道:“真好。”
接著,苒苒半帶緊張半帶神秘地跟薛冰說,最近,她辭了干了半年的文職工作,空閑時間可能多了些,也可能少了些。薛冰聽得一頭霧水,還在琢磨苒苒是邀自己以后多來些還是少來些時,后者忙不迭補充道,近來,自己在搞一點編劇工作。
薛冰像聽到個意義不明的詞匯,但知道應配合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只聽苒苒又說,目前,她“還在學習階段”,做個助理一樣的角色——真說起來,跟她以前的工作大有相似之處——“但也會爭取多提供一點自己的idea的”。
薛冰一面仍沉浮在起先的余波里,一面想道:還是有可能的。這跟苒苒以前的種種“發愿”,可能差不多。
以前,苒苒發過不少愿。她曾發愿,兩年內,去不少于十個地方旅行,包括一趟海外游;她曾發愿,讀完所喜歡的兩位法國女作家的全集。一陣子后,薛冰問起其中一位讀得怎么樣了,得到的答案是第一冊尚未精讀完畢。后來再問,只說已沒那么鐘意,卻有了“新歡”,不如省下力氣,專攻“新歡”。薛冰笑罵兩聲“喜新厭舊”。
因為讀那兩位女作家,苒苒還發愿學習法文,通過原文讀,沒準以后去法國旅行也更融入些——那一趟海外行,不如就先定于法蘭西——她因此報了個班,這也是造成她精讀進度落后的原因之一。據薛冰所知,上過幾次課后,苒苒又被園藝吸引了去,幸虧退了部分學費回來。幾盆花草現都在公寓小陽臺上擺著。
薛冰想,這一回,沒準是苒苒新一次的發愿。當然,苒苒有這路數,還是令薛冰吃驚的。
薛冰隨口問:“最近編什么故事?”苒苒說:“正在搞一個網劇。都市愛情題材,有點‘不倫’情節,還加了些無厘頭。不知道最后保留多少,但想想就挺好玩。”她很快補充申明:她曉得的,這種東西,只能當作玩票。但萬事有開頭,以此為出發點,誰知道會通向哪里?
順便,苒苒還向薛冰推薦了幾部新舊番日劇,亦涉“不倫”。薛冰笑一下說:“都聽說過,有一部前段時間還看了一兩集。”二人聊了會兒其中誰背叛誰,誰愛上不該愛的誰的橋段。苒苒說:“現在日劇有些退流行了,我們還聊得頭頭是道。”兩人一陣笑。
苒苒突然打岔神神秘秘問薛冰:“有沒有興趣也玩一下?”薛冰愣一下,囁嚅道:“什么……什么玩一下?”卻心顫起來。
她聽見苒苒繼續說:“剛入伙,收入可能不會很高,但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你看那么多書、電影,挺會講故事,發的朋友圈都很有趣,肯定容易上手的。就當玩兒也不錯。”
薛冰未考慮多久,就開玩笑似的說:“好呀好呀。”好像再遲疑一會兒,苒苒就收回了成命。苒苒立馬截住話頭,正色道:“那就這么說定了。”看那神色,要和薛冰立馬拉鉤上吊似的,讓薛冰倏地疑心自己是否上了什么當。有反悔余地嗎?——似乎,還是有的。薛冰看一眼苒苒,后者沒有吭聲,填補此刻的空白,只正襟危坐著,像給予一個二次機會,等待一個二次答復,但薛冰輕輕地就放過去了,只說:“那就試試吧。”她想起高中時,幾個女生相約一起寫言情小說,數她堅持得最久。
薛冰說:“你挺厲害嘛。干多久了?就有拉人的權限了?”苒苒連忙擺手,說自己哪有什么“權限”,不過是幫朋友問一聲。
不管怎樣,薛冰也正色跟苒苒道了謝,說要請苒苒吃飯。她心下想:沒準真能玩一下。自己也發個愿,半途而廢也無所謂的。她說,沒準可以把朱方融進哪個人物,罵一下解解氣。兩人一起笑。
之后,苒苒就向薛冰介紹了余忠平。她稱呼他為老師。
確切的見面時間約定前,薛冰就蠢動一陣,猜想以后種種,好像一切已鐵板釘釘。
三人約在苒苒公寓附近一家餐館,正兒八經的,非苒苒、薛冰二人會結伴去的網紅店。
見了面,薛冰發現,余忠平不比她們大幾歲的樣子。后來知道,確實大了幾歲,他笑說自己從不保養的,又不是什么小鮮肉男明星。第一次見他時,薛冰以為是有些羞赧的同輩人,講這個行當的基本情況時,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總之,眼前的,跟腦海里的,已有出入。那個圈子的人,不盡可以大大咧咧,出言不遜,不修邊幅,大講肉麻話嗎?——事實上,后來,薛冰得到了部分印證——但余忠平看上去像個上班族。朱方這樣的“生意人”,都可能比他更容易戲精上身。她覺得,在街上,與余忠平擦身而過,必定不會留下什么印象。
苒苒訂的包廂大了,三人坐得比較開。苒苒講一句這個,說一句那個,余忠平只稍微搭腔。終于,在苒苒接過點菜任務時,包廂里出現了短暫空白。苒苒急忙問對菜品的意見,二人都沒意見。過一會兒,余忠平才緩緩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開始了和薛冰的隔空問答。
他問薛冰愛讀什么書,平常看些什么電影、電視劇,之前有沒有過寫作經驗,任何形式的經驗,都可以談一談。
薛冰事先預備了些答案,此刻想不起大半,匆忙搜索枯腸。她報幾本世界文學名著的名字,卻有些不是滋味,話到嘴邊就知道是錯誤答案一般,其實也不確定還記得多少內容,但就先提了它們。又說,年輕時讀一點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真說起來,還是武俠小說看得多一點,“前段時間還重溫了幾部老的金庸劇”。自然,她沒透露前段時間卯起來看了一堆。
還埋在菜單里的苒苒插話道:“你現在也不老的。”
薛冰沒接她的話。她看見提及“金庸劇”三個字時,余忠平的眼睛亮了亮,當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她繼續說自己的:必須承認,她嘗試過寫小說,但差不多總是開了個頭就難以為繼。
苒苒又幫腔道:“薛冰很謙虛的,她看得可多了,寫得也很好。”
薛冰一邊有點兒感激,一邊也納悶:苒苒如此確信?好像比自己更確信。
余忠平問:“網絡小說不看么?對二次元了解多少?”
薛冰老實講:“沒怎么看過,不太清楚。”她沒說出口的是,她向來覺得網絡小說是掉價的東西。至于后者,她只有含糊的印象,以夸張的、似乎可任意扭曲身體的美少女為代表。接著,她報幾部看過的動作片、宮斗劇的名字,隨即想:如此一來,不會讓人覺得自己太過于裝文藝青年了罷。
余忠平卻只是說:“都太老了,年輕一代未必知道。”
苒苒在旁說:“哎呀,不要把我們自己說得很老似的。”余忠平笑了起來。苒苒點好菜,可以更多地參與三人局了。
薛冰又報了幾部,名頭大的一兩部,她還沒看過。余忠平點點頭說:“新是算新的,但都是國外的。”
薛冰看余忠平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對她笑了笑,可不知怎的,薛冰覺得,他稍翹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些自得外,還有點兇相。當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菜上來了。余忠平突然想到似的和苒苒聊起他們最近的項目,現場給苒苒交待任務。苒苒說:“你前次說過了,我寫了不少了。”余忠平連“哦”了幾聲,說:“這樣啊,我記性越來越差了。”苒苒笑說:“哪會。”
薛冰心想,大概沒戲了,于是只顧吃菜。突然,余忠平轉過頭來對她說:“有一段戲,沒準你可以試寫一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沒等她回話,他又說:“你是苒苒介紹的,肯定沒問題的。”
薛冰的筷子懸停一陣,然后壓穩聲調說:“好的,我試試。”
她挺想知道那是怎樣一段戲,而余忠平只是說,苒苒會告訴她的。苒苒也說,回頭就告訴她。接著,二人就又說回那項目的事。薛冰看苒苒的樣子,算得上畢恭畢敬,偶爾也調皮幾句。
余忠平的話多了些。可在下半場,他們談的盡是她聽不太懂的話。但她也插幾句“哦、哈、哇、呀”,算履行一點聽眾的責任。
九點鐘光景,余忠平說有事先走。苒苒留了幾句,然后就去結賬付款了,余忠平叫她回頭找他報。
三人一起出來。余忠平說:“苒苒選的店,果然很不錯,菜也點得好。”又問薛冰有沒有吃飽,可別餓著了。后者自然點頭,一時找不到話回,但又不覺得他是沒話找話。余忠平說:“這樣就好,我好像吃太多喝太多了。”說完,手撫著有些隆起的肚子,繞了兩圈。但薛冰看他席上并沒有喝多少,酒量不大的樣子,苒苒似乎都比他喝得多,不免覺得有點滑稽。
臨睡前,薛冰回想這一整場,覺得都有點滑稽似的。余忠平有滑稽演員的潛質?初初倒絕不會想到。她的腦中,出現了另一些人影。席間種種,像有了別的意味。
苒苒跟薛冰說,那是段女主角與男主角因誤會而吵架的戲碼,之后他們將甜蜜重逢,但現在她們二人只顧“吵架”就行了。
薛冰粗略看過苒苒寫的一稿,覺得可切割、填充、修補的地方不少。她很快寫出了自己的一稿。
幾天后,苒苒轉告余忠平對薛冰試稿的看法,他人在外地。
苒苒說,余忠平覺得,薛冰的稿子總體上是“不錯的”,就是枝蔓多了些,而且,“網劇不需要意識流”。余忠平認為,如果將苒苒和薛冰二人寫的,刪掉不必要的內容,再綜合各自好的段落,整體可能會不錯。薛冰說,她再想想。苒苒說,甲方已經在催了,她已試著融了一稿,薛冰看看,提提意見,不過得抓緊時間了。
事實上,寫稿間隙,薛冰用1.25倍速、1.5倍速,加上拖些進度條,刷了余忠平餐桌上提及的,他參與的兩部電視劇。真叫她評價,她可能也會說“不錯的”,看得下去。她順帶發現,其中一部,沒有他的署名。
兩部劇,兩個男主角,都會說些俏皮話;男二號,甚至其中一部扮男裝的女主角也會說幾句沒頭沒腦的俏皮話。她又想起朱方,似乎永遠在等別人討他的歡心。
薛冰暫將“不錯的”三字收下。不管怎樣,這算正式接納了她?——上次他的話,總不足以叫她相信似的。可整個過程,比她原本想的平淡得多,無甚戲劇性。
苒苒繼續傳達余忠平的意思:目前看來,薛冰的資質不錯,但對編劇藝術,恐怕不能說是入了門的,會有個訓練過程,薛冰自己也可以看看書,雖然書不同于實踐——轉述至此,苒苒插入說,待會兒給薛冰一個書單,是她從余忠平那里陸續得來的——很多時候,需靈活變通。不客氣地講,薛冰、苒苒二人都堪稱“小白”——苒苒吐了吐舌頭——不過苒苒還是比薛冰稍成熟些。二人可一起參詳,沒準事半功倍。
隔天下午,又約在苒苒的公寓。二人一邊品嘗苒苒制卡布奇諾、可頌,一邊交流關于戲劇之道的想法。
照苒苒的說法,首要一條,在于將自己當作戲中人,時時想他/她所想,感他/她所感,盡可能做他/她所做;他/她流淚,那么她也要流淚,如果她流淚,那么他/她也就流淚了。苒苒說:“這好像沒什么特別難的,我覺得自己挺容易就能入戲。”臉上露出些得色。薛冰聽著,想起些舊事。
苒苒剛離婚那會兒,曾對薛冰申說過戀愛及婚姻史。薛冰之前曉得一些,聽得不怎么仔細。說到最后,苒苒總結道:自己是看透了,也死了心,所以離得瀟灑;沒有孩子,事情也好辦些,但她是喜歡孩子的;結婚是因為愛情,就算分開,也要分得體面,無需惡語相向,這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他的尊重,往后的日子各自安好。她相信,一扇門關上了,另一扇門可能也就打開了。
聽著像熟極而流的某種臺詞,當時薛冰就覺得了,可說者又是帶著顆渾然不覺的真心的。
此刻,她看著苒苒,覺得她可以是幾類電視劇里的角色。在古早(即她和苒苒還可以真正稱作少女的那個年代,也是前段時間她著力重溫的那個年代)臺灣武俠電視劇里,苒苒能演個既不斷挑起事端又默默癡守的女二號,小師妹什么的,雖然未必等得來黎明,身后卻同樣有個癡守的男二或男三(是的,他們從古早來到了現代)。如今,苒苒那類的女性角色,是愈發下滑了,在宮斗劇里能否活過第三集?不那么苛刻的話,可以考慮被利用而進一步黑化的可能。黑化后,其破壞力將達何種程度?李莫愁那樣的?還是安陵容那樣的?會堅持到進度條終結前三分之一么?領便當前,會不會幡然醒悟?醒悟時,會重復一遍初心,發圣光說幾句箴言?或一下湮滅無聞?
薛冰暢想著,對苒苒的侃侃而談,不免左耳進右耳出。同時,她笑容滿面,頻頻點頭,連小刺一句的話也沒有。她不禁想:此刻,這公寓房里,正上演一出“黑玫瑰”對陣“白蓮花”的戲碼么?
對苒苒的說法,薛冰不想馬上表現出信服的樣子。她提出,也聽說過一句“先學無情后學戲”的話。苒苒立即說,還聽說過“一半沉浸,一半抽離”的說法。二人各有說法,都覺得對方有一定道理。
隔很長一段時間,薛冰驀地又想到,“先學戲后學無情”行不行?
當時,薛冰還是忍不住說了句:“我覺得,你當什么編劇啊,直接去演戲就好了。”苒苒一邊笑一邊擺手,說自己還是喜歡“搞搞文字”。薛冰像戲癮更上來了些,哀嘆道:“可惜,可惜。”
兩人直說到可頌掃盡,還沒說到改稿。終于,薛冰率先說,實在不想回看舊稿,就由苒苒做主好了,誰叫她帶自己入門,就多擔待著點吧。不想回看,是真話,此一時彼一時,對那玩意兒,薛冰此刻多看一眼都不行。苒苒露出為難但理解的笑容,無奈地說“好吧,好吧”,像放縱了薛冰的一時任性。
沒幾天,苒苒交了稿,余忠平沒傳達更新指示,薛冰想該是通過了。后來,余忠平不知怎地想起跟薛冰說:“我當初看走了眼。苒苒的東西,能用上的,真沒多少。她平時說話還挺好玩的,可一到劇本里,就不知道怎樣說話了。不過,既然叫了她,怎么也不能讓她做白工,這點道義還是要講的。但私下給她些意見,她都很虛心接受,下回交過來,還是老樣子。沒辦法,最后得由我自己冒充女人,幫她大修大補。當編劇,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得精,但我就是不喜歡寫女人戲。”薛冰笑一聲說:“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講的。”
余忠平又說:“不過也有好處,要不是她,就不認識你。你是會干活的人。”薛冰叫一聲:“純粹工具人啊!”捶了他的肩頭。
差不多就在那段時間,苒苒脫離“三人組”,一時閑了下來。薛冰有些不好意思。余忠平說:“你別小看了苒苒,沒準她一早留了后路。”
另一方面,薛冰還不禁想:不知道苒苒有沒有把自己說過的一些話,轉述給余忠平聽?她自信多有保留,但不經意說出口的,已然不少。苒苒必定跟他說過一些的,但說到了何種程度?——那條“無形拉鏈”,究竟有多可靠?
二人一起討論戲劇之道的那天,薛冰趁機還向苒苒打聽一點余忠平的事。苒苒首先聲明,自己并不清楚多少余忠平的事,但既然薛冰想知道,那就都說給薛冰聽。
幾個月前,苒苒也是經人介紹,認識了余忠平。介紹的那個女孩子,之后便離開了團隊,現在聯絡得少,似乎轉行了。據苒苒所知,余忠平也不是本地人,在這座城市打拼了多年。他之前干過別的工作,轉編劇是前些年的事。整個過程,肯定不容易。他什么時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倒沒聽他提起過。他目前還沒成家,年紀也不小了。不知道會不會對娛樂圈的人有興趣?到底能接觸一些。說到這里,苒苒和薛冰一起笑。苒苒順便跟薛冰聊了聊幾個自己最近喜歡上的男明星。
過一會兒,話題才又轉回余忠平身上。蓉蓉覺得,自己跟薛冰的運氣算好的,因為在她看來,余忠平脾氣好,是難得的老實人。
在外地時,余忠平就組了個三人的微信工作群。不時也說笑,余忠平帶頭,苒苒、薛冰配合捧哏。
薛冰得到種印象:余忠平本人,似乎不怎么忙碌。有時,她早上醒來,發現他在深夜又說了些什么:新布置的任務,轉發的段子,切合最后的對話流而生的俏皮話。有一天,薛冰發現:凌晨兩點多,苒苒回了個表情包,然后直到中午才有新動靜,估計她夜里醒過來一次,而他留完言就睡去了。
余忠平回來,三人碰了幾次頭。關于現行劇本寫作技術,薛冰受幾次教育,自認已懂得更多,但不能說十分明了,可又不是不敷使用。往后的日子里,余忠平不時對薛冰再教育一番,因為不定什么時候,她又犯同樣的錯誤:把故事想得太復雜,像個貪心的人,什么都要;人物說話的調子往往起得高,急需壓一壓;不少地方又太清淡,戲劇沖突弱,讓人輕易“爽”不起來。
苒苒、薛冰還跟余忠平一起參加些飯局。自然,跟他們的“三人局”大不同。薛冰有些不適應。以前跟朱方參加一些他的局,倒更順暢。
包廂滿滿當當。無需酒酣耳熱,就蹦出不少話:誰占了誰的便宜,誰上了誰的當;誰和誰掰了,誰和誰好上了;誰抱了誰的大腿,誰倒了大霉。煙氣及熱氣里,一些不知真假的數額與一些“哦、呀、嚯、啊、哼、哈”同時在飄。這些話,薛冰從余忠平那邊,多少聽過一些,此刻又經一番炙烤,更燙手燙嘴一般。另外,人們從天氣講到起重機,從外太空聊到內子宮,從本行業前景延伸至國際形勢。當然,更少不了批判甲方的固定節目。
有人提議講些更開心的事,有人當場高歌一曲,有人仍不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更表明自己是性情中人。有人嘴上嘟囔著“醉了醉了”,不管旁邊坐的是誰,男的女的,就要倒過去;也有直接往臉上親的。
薛冰留心看著:在座的,有與自己、苒苒一般年紀的女人,也有看上去很小的。后者里頭,有作哥特風格打扮的,有往二次元靠的,還有戴著厚重黑框眼鏡宅模宅樣的。薛冰不禁想,如果生于她們的時代,自己會是怎樣的形態?
坐得近時,她嘗試搭話。有幾位與她相類,不輕易打破沉默,但并非不適應眼前場景的樣子;也有愛嘰嘰喳喳的,她不容易插得進話去。一次,薛冰鼓起最大熱情,與身旁少女聊聊各自喜歡的影視角色——在“三人局”,這是個受歡迎的話題——她說:她挺喜歡小龍女的;她最初看的不是TVB版,也不是張大胡子版,而是臺灣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搞的一個版本,潘迎紫演的,水袖甩得很好。“你們知道潘迎紫吧……”卻得到了否定答案;“一代女皇武則天……一代皇后大玉兒?”依舊沒印象。于是,她不好意思繼續跟她們講:除小龍女,她也挺喜歡李莫愁的,可能因為最先出場的是她……開場時,她擁有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力。開場,總是重要的。
她們報幾個角色,薛冰也都不大聽說過,但暗暗記下,決定回去找來看看。她又想起幾個近代男性角色,五阿哥、道明寺什么的,與她們說了,同樣得到冷淡反應,沒辦法,只好跟苒苒重新咬起耳朵。下次和苒苒一起逛商場,都買了些顯“幼齒”款式。
在場也有年輕的男生;有些看起來“糙”的,年紀也未必大。薛冰想,這群人里,余忠平或是最老的。
他們憤懣時,他常常亦是憤懣的;有時,他覺得甲方也有甲方的難處,得到了部分贊同。他也嘗試在桌上講一兩個笑話,但小心翼翼地,影響了發揮,很快被現場音汩沒。一次,一個半醉的人想往苒苒身上倒,他眼疾手快,擋在了中間,連連說自己“被占了便宜”,引出些笑聲。
熱情高漲時,落潮時,人們都提議玩點兒助興游戲。不可避免地,逛了“三園”,扮了“人、豬、狗”,還進行過幾次“真心話大冒險”。過程中,薛冰總不自覺想到朱方,因此企盼游戲可能的突然中斷。可“矛頭”真對準她時,卻無想象中鋒利。
飯后,續攤去咖啡店、酒吧、KTV、“狼人殺”館或別的地方。余忠平一行,有時參加,有時提早離場。三人又走到一塊兒時,在聚集地附近逛一陣,重溫一些飯桌上的笑談及惡言。余忠平把能講解、批評的,再講解、批評一番。
有時,薛冰暫從夜晚街道上的“三人局”抽離,看起擦身而過的紅男綠女,突然覺得他們跟作哥特風格打扮的、往二次元風格靠的女孩一樣陌生,甚至比她們更顯陌生。不期然飄進耳朵的只言片語,雖然聽得也清明,但都與她隔得很遠。不免有些心驚,腳步就有點浮。
她回頭看苒苒跟余忠平,渾然不覺似的,依然說著原本在說的,因此,有那么一些時刻,她覺得他們也陌生起來。
最后,三人也要分散。
三人打同一輛車。依照路線,由近及遠,余忠平和薛冰先送苒苒回去,余忠平再送薛冰回去,最后他自個兒回去。認識了一段時間,薛冰仍不知曉余忠平住哪兒;每次,她只在自己的“東頭”下車。他更往“東頭”的東邊去,或中間別有曲折?
一次,與眾人在酒吧,苒苒悄悄跟薛冰說不舒服,薛冰又轉述給余忠平。余忠平當即說要先回去。有人說他們最近可能比較忙,余忠平說哪里哪里,再忙不會比說話者更忙。幾回合下來,三人在笑聲中退了場。
打上車,到苒苒公寓樓,薛冰攙她上電梯、進房間。苒苒本還想泡茶,余忠平和薛冰都叫她趕緊休息,很快出了門。
樓下,夜色中,二人站在路側。薛冰覺得整座單身公寓更顯聳然,還亮著的窗口像張開的不規則的眼睛。余忠平在手機上叫車,等了好一會兒,仍無人響應。附近,也沒有停著的出租車。
薛冰說:“晚了,我先坐公交車回去了。”她知道附近有一路夜班公交,駛到自己住處那塊兒。以前,她在苒苒公寓待得晚了,就坐這趟車回去。余忠平一愣,說:“你性子挺急的啊。”轉頭又說,坐公交車也行,他跟她坐一趟,送一下她。薛冰連說幾次“不必”。余忠平說:“在停下的地方,我再打車,還能省幾塊打車錢。”薛冰就由著他去了。想必他的住處還是跟“東頭”離得近。
她走在前邊,他跟在后面。到公交車站,停著兩輛出租車,但二人又等了會兒,才坐上開來的夜班車。車廂沒幾個人,行速比白天快。二人低聲說話,主要話題是“不曉得現在苒苒好點了沒有”。
公交車不停“東頭”,最近一站差不多在菜場的位置。二人下了車,薛冰說:“你可以打車回去了。”余忠平說:“既然送到了這里,就送到底吧。”夜雖然已深,但薛冰還是聞到了菜場四周慣有的腥臊味。她有點不好意思讓余忠平也聞見。
二人在高架橋下走。頂部的光,透不太下來,暗處像垂掛著沉重的帷幕,隔幾米有一盞似乎堅持不了多久的油黃路燈。
薛冰留意四周,走一段距離,才看見對街有踉蹌經過的幾個行人,醉話說得響亮。她跟余忠平努力找些話說,又提一句“不知道苒苒現在怎樣了”。余忠平只哼哼哈哈“不知道呀”來應她。當然,此時他突然講個笑話,她估計也笑不出來。
走到未來的“××國際”而其時只有模糊幾幢房影的地方,塵味大了起來。薛冰又叫余忠平可以打車走了,余忠平堅持送到底。薛冰卻也沒多說什么。這會兒,二人已走出高架橋范圍,前頭更敞亮了些。
薛冰轉頭看余忠平顯露出來的側臉,心中一顫。那臉龐有些許陌生,同時有令人覺得熟悉的地方。過去的一些面孔、聲音、色彩,從她腦中冒出,覆蓋、侵染這個夜晚她身處其中的那些含含糊糊的風物。
她趕忙將這些信號燈般的念頭撇到一邊,腳步卻愈加輕且浮動起來,似乎即將興起的拆遷活動已影響了路況。她直直望著前方通向“東頭”的路,那個念頭拽住了她:這一切,就是從一個漩渦奔向另一個漩渦而已。而且,只能如此,像遭受了什么厄運。
前方道路依舊平坦,直線一般,她覺得自己此刻像個清醒極了的人。他們繼續朝前走。
余忠平問:“你怎么不太說話了?”薛冰心底苦笑一聲說:“有點累了。”余忠平連“哦”幾聲。此刻,她倒希望他可以隨便說點笑話,以前說過的也沒關系,不好笑她也會積極配合著笑。
很快,“東頭”農民房的剪影出現了,比她想象的到來得更早,她松了口氣又提了口氣上來。
樓下,人們都將息了似的,能聽見任何細碎的聲音。兩人站了一會兒,又說了幾句讓薛冰感覺有點惱人的無謂的話。在余忠平終于想走時,她問一句:“要不要上樓坐一下?”
后來,薛冰去了余忠平的住處。
他與人合租一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舊商品房。整體面積比薛冰的大些。室內光線昏暗,赭紅色外墻體淡漠。
從“東頭”到那邊,確有曲折,地圖上能畫出條不短的斜線。深夜,坐出租車過去,估摸還得二十分鐘。平日坐公交,要換一趟車,夜間九點停駛。
余忠平的房間亂糟糟的,但似乎再正常不過。而且,不總有邋遢卻令人感覺安全的種類?薛冰作如是觀。
余忠平常盤起一條腿,講他的構思、見解、情話、笑話。薛冰有一個念頭:不應打亂這房間“原本的秩序”。因此,她挪開陳舊小沙發上雜物的一角,坐將下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畢竟,此刻,她與他,更多的似乎仍是工作關系——他現場給她加了活。即便坐在他床上,她也就坐固定位置,像被施了定身術。
但終究無法長待。帶了電腦過來,也沒辦法寫幾行。好幾回,時間很晚了,她都堅持回去。
不僅由于臟亂,也因為有過一次“狂亂”——就此話題,他明里暗里開過幾次玩笑,表明自己當初并非沒有半點驚恐。她安慰自己說,比起赤名莉香,她到底是委婉些的——心就要收攏,像某種間歇性輪替運動。
不過,一次,在余忠平強力要求下,她住了一晚。
果然沒睡好,她疑心他說換過的床單也不太干凈。黑暗中,她不輕易翻身,總盯著室內看不見的某處。
第二天,她很早醒來,疲累得很。她在他的電腦椅中坐一陣,心想這天又干不了他派的活了,但很快痛下另一個決心,要開始了新一輪“狂亂”似的。
她再等一陣,然后問床上已轉過幾次身的余忠平,能不能給他簡單收拾一下。只聽見余忠平含糊“嗯”幾聲。她安了心,決定將顯而易見的垃圾拾掇出來先。
還沒忙活多久,聽見背后傳來余忠平的聲音:“你這是要‘奪舍’嗎?”
這段時間,她印證了一件事,他喜歡搞笑電影。與此同時,他還熱衷于各類恐怖片。日式、泰式、美式、北歐式,他都不挑的。她和他一起看幾部,無需他突然將手搭到她肩上,她也看不了多久,當然亦不順勢往他懷里倒。比起美式、北歐式,她最受不了東亞式的。他說,一般人都這樣。
“這樣的房間,我可不會想著去奪。”她回頭看著余忠平說。
余忠平笑嘻嘻說一聲“隨你吧”,依舊保持側臥姿勢。薛冰想,他會佯裝出一種很快化為笑意的怒氣。
打掃過程中,薛冰覺得,房間沒有昨晚想得那般臟亂。整理衣柜時,倒發現余忠平有些稍顯怪奇的東西:
幾個據說還值點錢的手辦,想來他跟飯桌上作二次元風格打扮的女孩會有共同話題。
一套福爾摩斯裝。具體說來是一件風衣、一條圍巾、一頂獵鹿帽、一個煙斗——是否應該有搭配的褲子、鞋子?——自然,都算新款的。薛冰懷疑,以他的個頭,撐不起那件風衣。余忠平說,之所以有那樣一套衣服,是某次參加甲方的一個化裝舞會的緣故。他還花一個下午燙了個頭。公開場合,就穿過那么一次。薛冰說:“你都參加過化裝舞會了。”
余忠平起身從薛冰手中取回衣服帽子等,鄭重擺回衣柜里薛冰清出的醒目位置。他覺得,以后就算沒有“合體”的機會,獵鹿帽、圍巾、煙斗都可以單獨派上用場。物盡其用。
還有些較鮮艷的單色T恤和薄毛線衫,余忠平說那是他的“謝耳朵”裝。
薛冰忍不住說:“但這與你不配,你長一張正氣臉……”
余忠平停頓一會兒,仍舊笑說:“你為什么要限制我?……我可不是什么正氣臉。”
薛冰一愣,想起以前好像看過他真正的兇相,當即道:“是,你覺得自己是什么臉就是什么臉。”說完,自覺聲氣促急,但一時也轉不回來了。“女友力”必定呈下降趨勢。
余忠平說,他有幾件顏色較深的格子T恤和毛衣,也被歸入“謝耳朵”裝。
薛冰馬上說:“挺不錯的。”
小沙發里還埋著幾個小型的日本人偶,據說是以前合作過的朋友旅行時買的伴手禮。余忠平說,如果薛冰喜歡,可以拿回去。薛冰毫無興趣,隨便擺在了一個看不太見的角落。
她記得,余忠平說過,真比較起來,各種類型的恐怖片,他最喜歡的,可能是美式。他如果寫一部恐怖電影劇本,就比較想寫美式的,但似乎不太合國內口味。
不過,她知道,他最想寫的,還不是什么恐怖電影,而是一部三國題材的穿越劇。他喜歡聊的一個話題是:××的,×××的穿越劇,胡編亂造得可以,細節上各種漏洞,違背基本常識。×××,薛冰曾在飯桌上碰到過。為這部劇本,他已作了不少準備。薛冰想,哪天房間里出現羽扇一類的事物,也再稀松平常不過。
余忠平說出門吃午飯。薛冰坐在清出大塊位置的小沙發上,不想起身。余忠平轉而說自己燒點。她像受了極大優待。席間,少不了夸贊之辭,自然超過“不錯的”這一層面。飯后,她洗了碗。
之前,薛冰就留意到,余忠平與那個她見不太到面的室友,講究一種公平之道:最晚的音樂播放時間在什么時候,廚房、浴室的利用時間如何分配,諸如此類,規定是清明的。照余忠平的說法,合租的這段不短的時間里,他們沒怎么紅過臉。
與她的相處中,他也樂于講究公平之道——無需多久,她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二人外出吃飯,起先都是余忠平付的錢,薛冰后面提到AA,畢竟已拿他的一份“工資”,他很快也就沒了意見,于是,薛冰也沒意見。有時,她隨手買了電影票,那么晚餐一定由他出資。時不時地,薛冰允許自己,讓余忠平多請幾次,如此一來,那一天,她必更講究溫存,留心避掉任何一句可能帶刺的話。
不過,有時,她對他說,也該你自己掃一下地了,那他是不干的,好像拿起掃把,便是丟人的事。
薛冰對廚藝有了興趣,余忠平則有教導的熱情。薛冰享受這過程,覺得是種融洽時刻,還像很不錯的前戲。后來,薛冰做得比較多時,余忠平固定給她一筆菜金。
薛冰隔段時間去趟余忠平那里,余忠平隔段時間也去趟薛冰那里。薛冰想過,他哪天會不會說兩人不必這樣一趟來一趟去的?估計能省不少出租車錢。
那么,就要放棄自己在“東頭”的住處了?或者,可以一起住在“東頭”?
但是,余忠平沒這樣提出來過,即便后來在她那邊待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沒開口,她也就不開口。
除了編劇本、炒菜,他難道不還教了她忍耐的功夫?她總覺得,自己不能老那么“狂放”了。她的心,或將長時間處于收縮狀態。
他提出過一次幫她付房租,但被她拒絕,讓她到底保持了自己房間的獨立。當然,他這么提,本就像一種展現公道的禮儀。
他當然也可以有自己的房間。沒什么不可以的。她甚至有點喜歡這種對稱性。
起初,薛冰想:這事沒必要跟苒苒講,似乎,沒必要跟任何人講。她向余忠平表達了這一層意思。余忠平說:沒問題的。
他們繼續參加一些飯局。苒苒仍是三人組一員時,薛冰席間更是對余忠平冷了臉,好像也對“上峰”有積怨而發不了聲。
后來,苒苒脫離,就更沒理由特別講。但她知道,苒苒遲早會曉得,或一開始就明了,只是不知抱怎樣一種態度——怎么,還期待一種祝福嗎?她問自己。
苒苒離開時,她有些擔心:其中會不會有業務之外的原因?
脫離初期,苒苒仍三不五時給薛冰發消息、打電話,鼓勵她好好干。薛冰愈發關心起苒苒的近況,每次苒苒打來,便問東問西。可叫她打過去,則沒有辦法。在苒苒的描述中,她的生活,暫未出現大的變化,薛冰多少安了心。苒苒讓薛冰去她那兒,薛冰便找理由搪塞。對話中,二人都很少提及余忠平。
薛冰跟苒苒講電話,如果余忠平在旁,就到洗手間去。她想將自己與余忠平圍成一個方塊,與苒苒圍成另一個。至于苒苒與余忠平的方塊,她可以當作不存在。幾次,打完電話出來,就聽見余忠平說:“真不曉得你們兩個怎么有那么多話講。是在講我的壞話嗎?”薛冰不理會他。
苒苒尚未脫離時,薛冰發現了余忠平的一個小小的癖好:飯局上,他喜用疊字稱呼他要好的或不那么要好的人。除了苒苒,薛冰沒發現他的朋友中還有誰的名字相疊。他稱呼起來,不光女性朋友,偶爾叫幾個男人,也用疊字,比如他叫其中一人“兵兵”,鬧了點笑話,或本就是他想制造的。
他會突然叫她“冰冰”。第一次聽見時,她想應,又不欲應。他想制造一種完美的對稱嗎?的確,他常就坐在自己和苒苒中間。
他很快又叫一聲。她問:“什么事,余老師?”此后,每當他叫她“冰冰”,她就叫他“余老師”,重音放在“師”字。當然,一開始,她就是跟著苒苒稱呼他“余老師”的。她不會跟著“兵兵”叫他“忠忠”。席間,她即便明顯不耐,他仍繼續叫。他又不厭煩被叫“老師”的。
薛冰懷疑人們可從中輕易看出端倪。任何時候,都不能保證十足安全。
一次,在“東頭”她的房間,她鄭重對他說,不要在人面前叫她“冰冰”了。她叫薛冰,不叫薛冰冰。
“你怕什么?”他帶著很不解的神色盯著她說。
“沒有。”
說著,她心中卻一顫。似乎,在沒被問到“你怕什么”時,她的確無甚憂懼,而他這么一問,憂懼便生出了,像點明了一樁事實。
“好吧,好吧。你管得還真多啊。”他擺出無奈的神色。
在他或她的房間里,他幾乎沒叫過“冰冰”,似乎因為公開場合受太多冷臉,知了趣。但飯局上,他偶爾還是叫,可又像突然記起什么似的,突然捂住自己的嘴。這個動作,更令薛冰僵了身體。
她想,要是以前,“余老師”愛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冰冰”也無妨的。現在,這一切,像個什么笑話。
他還有別的笑話她的機會。比如,他就搞不明白,為何她那般痛恨電腦彈窗廣告,非趕盡殺絕不可?下那么些清理軟件,不反而增添軟件自帶彈窗?一搞就搞很久,還不保證能搞定。他說:現在并非網絡病毒大行其道,一碰就死機的時代。發發廣告彈窗嘛,也不算什么的,如果你選擇忽視它,它就不怎么影響你。她回說:“是這樣嗎,余老師?”
他也夸夸她。比如,她的廚藝進步了。又比如,她的“融梗”技術變強。他說:照這態勢,她可能很快會有自己的署名作品,只要她不犯常犯的錯誤。他甚至笑說:她的發展,比自己當年順得多,他都有些嫉妒了。
他的這類夸獎,激不起多大火花。激起火花的,仍在那些有局的夜晚。有局的夜晚,送完苒苒后/不用送苒苒后,出租車往往就停在了“東頭”。
與之前一樣,離場后,余忠平開始“復盤”場內場外各種人與事,只是語速更迅疾。
余忠平在桌上提及計劃中的三國題材穿越劇——事后,他對薛冰說,不怕被人偷了idea去,一是只說了拼圖一角,二是就算說得精細,也不信他們有多少“偷”的能力。
現場的人,烘托了些氣氛:有些地方聽起來真壯觀啊,但真有可行性么?就算有可行性,那得拉多大的投資?不過,“余老師”可徹底暴露了自己的大野心啊!記得到時分我們一杯羹。有蚊子腿肉,也滿足了。
路上,車內,房間里,余忠平駁斥種種聲音——語流有時因急促而卡頓——薛冰頻頻點頭,適時發出些“哦、呀、嚯、啊、哼、哈”之聲。事實上,她的確同意他的不少意見,且越來越瞧不上席間一些人。她小心翼翼說:“以后也可以不去的。”余忠平說:“有白吃的飯,為什么不吃?應該多吃。”薛冰笑道:“這也沒錯。”
事后,余忠平不忘提醒:“這些話,就咱們兩人說說,可別傳出去。”
她立刻說:“當然不會。”
對此,她頗有信心。她覺得自己嘴邊才有條真正的無形鎖鏈。鎖住了自己,好像也就可以鎖住別人。
話語的噴薄,使這樣的夜晚旖旎起來。薛冰覺得,某些慣常的扭住她的關注點被轉移了;轉移過程,亦費不了她多少力氣,像自然而然到這田地。終于,她想,可以跟余忠平有較長一段時間——一夜?幾天?一星期?——的融洽了。在她這邊,什么都像蕩在輕緩的水波里。
此刻,他雖然不叫她“冰冰”,可她卻喃喃地叫了他幾聲“余老師”。
余忠平、苒苒、薛冰最初一起參與的網劇播出了。
薛冰擇定日子,給父親打電話。現在,隔兩周或一個月,她父親給她打一次電話。突發狀況變少,她不會沒事就打過去。之前,父親每兩個月固定給她打一筆錢;現在,隔幾個月還是會打一些,像是對她有“工資”了的獎勵。
一次,薛冰在陽臺接完父親電話,進到臥室來,聽見還躺在她床上的余忠平說:“真好,可以拿兩份錢。”
薛冰一愣,立刻條件反射似的回說:“我還希望拿三份錢、四份錢。”
“我也想。”
他的聲音顯得低沉。拉了一半窗簾,臉也看不太清楚。
薛冰沒有接話。她琢磨著,陽臺比洗手間隔音效果差?或自己故意提高了音量?
這回,她主要給父親講那部網劇的首播時間,教他如何在手機或電腦上看。父親只看電視,只愛看打打殺殺的電視劇。他的手機,還是母親淘汰下來的,至今不會用微信。父親肯定會跟母親說的,但就是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看。
等到那天,她自己總共看了四分之一集的量:第一集片頭及前五分鐘;自己參與的第一部分。她豎了寒毛,當即起了“跟我有什么關系”的念頭。余忠平也就掃了兩眼。
不久,父親回了電話。他說,跟她母親一起看了幾集,“挺好看的”,只是,沒在片頭片尾看見她的名字。盡管如此,也叫了親戚看的。薛冰說:“多丟人啊。”父親說:“不丟人,是高興的事。”
余忠平并不太問她家里的事,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沒怎么聽見過他跟家里人打電話。她所知道的更多的關于他的事,不怎么出以往苒苒跟她說的范圍。她不能說不支持這種“禮尚往來”,如同一種別樣的AA制。
不過,這回,他見薛冰打完電話,就“與家人搞好關系”的話題,沒什么來由似的說了幾句。薛冰臉有慍色,回說:“這我自己是知道的。”于是,余忠平也冷了臉。
她知道的,他近來心情不大好,自覺口氣重了。她所掌握的部分情況是:
他未能準時拿到三兩筆說定的尾款。有一些電話,他也在洗手間打,薛冰聽見他高聲了起來。他原本計劃再招一個助手,男女不拘,但沒了后續。薛冰的“工資”遲發了一小段時間;
幾個尚處萌芽階段的項目,沒了下文。另有一部網大,他與人討論過幾次,已開了個頭,但似乎又有了些變數。薛冰沒接到什么具體任務;
他不怎么喜歡出門了似的,謝絕了幾個飯局。近來,飯局似本就變少了,“化裝舞會”一類更不用提。兩人常一起待在房間,不是在她那兒,就是在他那兒。旖旎的夜晚似也少了。不過,薛冰自覺廚藝有了長進。
她想過,二人可作一次旅行。旅費方面,她至少可以承擔一部分,誰叫她收了“兩份錢”。但她沒提出來。似乎是也跟著怠惰了。
一天,他跟她說,他要開始三國題材穿越劇的寫作了。薛冰覺得這是個好跡象,表示期待。
故事梗概,她或只比飯局上的人多知道一點兒:男主人公是個“謝耳朵”式的人物(性格當然比他靈活得多)。穿越之后,他輾轉來到青年諸葛亮身邊。起先,他與諸葛亮處于一種對陣狀態,后者的性格似乎并不討喜。之后,經歷種種風波,“謝耳朵”差不多與諸葛亮融為一體,或者說,成了真正的諸葛亮。同時,他與曹操也有過命的交情,游走于兩造之間。最后,憑不高的武力值,創造了歷史。故事中,將涉及風向學、占星術等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權力的游戲。
似乎暫時閑了下來。薛冰覺得,多少有點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少干點跟自己沒關系的事,此刻她覺得也沒什么不好的。因需集中更多注意力,余忠平自個兒待著的頻率變高,隔幾天來一趟。這樣的情境,她甚至都不能說不熟悉。
父親又打電話來,半個月里第二次。他問她最近有沒有可看的電視劇?她隨意報了幾部當紅的,但知道他不會喜歡。他又問:“錢夠用不夠?前段時間打的收到沒?”薛冰答說:“夠的。收到了。”他又無心似的提起:“你的電視劇,別人都說好看。應該穩定了罷。可以考慮一下新男朋友了吧?年紀在那兒,不得不急啊。工作沒那么穩定的也沒關系。那邊的,老家的,都沒關系。”
接到電話的那刻起,她就等著這樣的問話了。她并不是沒想過,就此告訴他們余忠平的事。但最后她只是說:“知道了。”好像她還不想讓他們高興得太早似的。
又一次,跟父親通完電話,她從洗手間出來。余忠平在,隨即問:“說什么了?打這么久。”薛冰想都沒想,張口笑道:“我跟我爸說起你呢。”
事實上,剛才的電話里,父親主要跟她談老家一些讓他火冒三丈的人與事。
余忠平似乎有些驚訝:“你跟你家里人說到我了?”薛冰說:“早就說起過了。”余忠平問:“怎么說起這個的?”薛冰說:“他們當然要說這個,不然說什么?”她聽到自己的聲調不自覺尖利起來,隨即停住了。余忠平停頓幾秒,然后問:“說什么了?”
薛冰看他臉色,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既像期待什么,又像預先拒斥什么。她回說:“也沒說什么。”他一連“哦”幾聲。
沉默中,她多少有些后悔起這個話頭,又后悔沒攤開說。過了這一村,暫時也就沒這一店了。但他們之間,畢竟存在一種AA制不是嗎?她老老實實地遵循著。而且,好像,她也還不想讓自己高興得太早似的。
一天早晨,在“東頭”那邊,薛冰先起了身,一時恍惚,只坐到電腦前。
余忠平還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時候醒的,突然對她說一句:“你知道嗎?你平常會有種特別的表情。”
薛冰頭腦仍沉滯,反問道:“是嗎?”然后才一激靈,卻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余忠平沒說下去,翻了個身,朝墻面繼續躺過去。近來,他似乎疲沓愈甚,或許被那穿越劇給磨折的,但薛冰還沒看到過半個字。
呆坐中,薛冰有這樣一種感覺:余忠平的話,像句零碎、簡短的夢囈,或像對室內另一個看不見的人的恭維(應該是恭維罷)。但確也有可能,是對自己講的。
所以,是怎樣一種表情?她想象不出來。
她起了身,緩步去到洗手間。她于鏡前觀望一會兒,甚至擠眉弄眼、扭頭聳肩一會兒,但看不出異樣,或多了些魚尾紋。雖還有些疑惑,但也就這樣了。
另一個中午,薛冰正打掃房間,聽見余忠平又說一次:“你臉上的表情,真有些特別。剛認識你那會兒,我就這樣覺得了。”薛冰問:“什么表情?”余忠平說:“講也講不清楚。”薛冰“哦”一聲。
她決定繼續充作耳邊風。可余忠平笑嘻嘻說,已經發了一段視頻給她,她看一下,就知道了。薛冰半帶狐疑半帶期待地點開手機來看。
畫面里,是她剛才整理房間的情狀:她掃了一會兒地,站直休息一會兒。她望向窗外。畫面捕捉到她的側臉。她那眼神,讓此刻注視著的她覺得,有點像在拍什么MV似的,正望向晨曦或靜靜的水面似的,雖然她在大中午時打掃,望出去是另一片農民房,還不包括那幾幢有紅屋頂的。視頻畫面并沒有延伸出去,只定格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里頭的人,好像突然覺得眼前不存在的晨曦跟水面也不過如此,顧自垂下頭來。三兩秒鐘后,她回轉身去,繼續掃地。
畫面到此結束。薛冰撇開手機,未定下神來就對余忠平說:“你為什么偷拍我?掃地有什么好偷拍的?”
這一切十分陌生,與她私有的影像庫里的任何一幀都不相符,總有誤差。畫面里的,可說是另一個人;可畫面里的,確是自己啊。有那么一種陌生歸陌生,但終究在哪兒見過的感覺——必定不在鏡前。如果是全然陌生的,一準兒覺得有趣也不定。這倒不是說,畫面里的人,沒半點美感。
可她不愿多瞅幾眼。有什么被污染了似的。
朱方是否見過這種表情?如有,抱怎樣的看法?——一轉念,她便覺得,朱方極大概率是完全看不到的。當然,他看到看不到,沒有差別。
如此,還得佩服、感謝起余忠平?不僅佩服、感謝他看到了,還要佩服、感謝他的舉手之勞,讓自己也看到了。就是不曉得,他所謂的“特別”,是否就是指的那種“不符”,或別有意味?如果是后者,那就有意思了。不過,她沒有半點和他一起探究的興趣。當天,她只是更勤力地打掃。他說回去忙點自個兒的事先,她才停止。
差堪安慰的是:這跟小時候把自己聲音錄到磁帶里再播出來的效果差不多罷。那時,聽不了幾秒,也要立馬按下停止鍵的。有什么嗎?沒什么罷。
但她還是不甘心。趁一個人時,她又拿出手機來看。她保存了視頻,但沒辦法發到電腦,再放大了看。
愈是聚神,反彈力愈強似的。余忠平不在身邊,她不等放到抬頭看窗外,就退出了頁面。倒抑壓住了整個刪除的欲望。再說,余忠平處,還有原片。
后來,一段時間內,薛冰頗警惕余忠平的手機對著她。可能只是對著她身后一塊地方,她也輕微扭頭躲閃著。那輕微的扭動,似乎讓她的身體整個地換了種姿態。幾次,余忠平事先表達了拍攝意愿,她也忙不迭拒絕。
余忠平說:“奇怪了。我不覺得我哪里把你拍不好了,也不會亂發出去的。之前都不這樣的。”——她想:如此看來,他所謂的“特別表情”,顯然還不夠特別。她也不說什么,只說“不要拍,不要拍”。她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很少覺得不自然的。以前,視頻幾乎沒怎么拍過,朱方不大想到這類事的。
再后來的一次,二人一起出去晃蕩,她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叫余忠平拍一張照片,他卻不大樂意了。她自己有言在先,臉訕訕的也反不了口。最后,余忠平還是拍了。她單純覺得不好看,因此刪除。
也因那不甘心,一段時間內,她格外注意起余忠平臉上,會不會展露什么“特別表情”。
他偶爾在朋友圈發自拍的大頭照,或她拍的半身、全身照,二者往往都做出怪表情,或整個沉下臉去。一次,他穿上他的福爾摩斯裝,大獲好評。因之,難得有了個旖旎的夜晚。
近來,他傳了段視頻,為薛冰所拍:他在“東頭”一塊圓地跑得大汗淋漓。她注意到,二人未結識前,他也傳過一段跑步視頻,背景在一條可能更靠近市中心的道路上,四周行人不少。
針對幾部流行劇集,他發表了一些看法(固定器所拍,在他自己的房間),搭配流行梗,有贊有彈。他對她說,如果萬一,只是萬一,以后沒啥活干了,就考慮轉型當up主。文案由自己寫,片子由自己剪,名字由自己署(用王家衛“春光映畫”體)。薛冰知道,飯局上,有兩人已轉到這一行(以“帶貨”為主),還接收了那位作二次元風格打扮的女孩。
她看他跑步,看他穿福爾摩斯裝,看他對著手機自言自語,從未看出什么來。搞怪表情、沉下臉來的表情、拋流行梗的表情,不等于“特別表情”。脫離實體,單從照片和視頻看,她也看不出什么來。
于是,她多次趁他沒睡醒或干活時,詳審或偷瞄他的臉。呈現在她眼前的,往往是張聚氣凝神的臉,如同那天晚上從高架橋下走出時她所見到的。
她也偷拍了幾次,他往往沒發現,發現了也可能更擺正或扭曲了姿勢任她拍。從偷拍而他未察覺的照片、視頻中,他同樣自自然然。將畫面定格于臉部,放大后只是模糊了些,依舊發現不了什么。
那么,是否可以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沒有“特別表情”,沒有摻雜物,如一顆滲透不了的石頭,一以貫之的人?
大概就是這樣了罷,她不甘心地想。可是,或許在他自己那邊,會有不一樣的感覺?讓他也聽聽自己的聲音。
她帶點興奮與緊張,給他看了段自己偷拍而他未察覺的視頻,內容是近段時間他難得一次的下廚。他連看了幾遍,稱拍得不錯,并要求將原片傳給他。他說,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最終呈現的效果反而是更好的。
他看第二遍時,薛冰心中就一沉。像片尾字幕滾到了最后,雜七雜八的自欺欺人的閃念,不再有浮現的必要了。
這一瞬間,在她這邊,很明確地生出了一種可稱之為嫉妒的心情。
余忠平跟薛冰說,那部三國題材穿越劇,已完成部分梗概,她先看看。有意見,可以提。
梗概也頗長,薛冰花一下午仔細看完。余忠平來,她列數一些自己認為的有趣之處,然后說:“我還覺得,一些人挺可憐的——碰到這樣的‘天降系’男主,事先看了攻略,整個圍著他團團轉。怎么打啊?不很公平呢。”
“這樣,人們的代入感才強,看得才爽啊。”
某個部位像被突然扼了一下。但薛冰不得不承認,余忠平講的,確是事實。
過段時間,余忠平跟薛冰說,那個古裝網大項目,最近談得七七八八了,她要不也參與一下?薛冰想了想,沒多猶豫,答應了下來。雖然她自覺已達某種臨界點,卻好像有點回到剛入伙那會兒,是想動動手的。
等余忠平發給她大綱,才發現活比以前重得多,她占據了他的位置似的。她提出抗議。余忠平說,自己最近要應付的太多,狀態不很好,她就多擔待一點兒罷。又著重加一句:“好不容易把你帶出來了。”
余忠平表示,當然不會虧待薛冰的。薛冰可以把這當作自己的重要作品,弄得好了,會有署名。
薛冰三令五申,后續余忠平必須多參與,才最后應承下來。
他自承狀態不好,她不覺得是打誑語。穿越劇第一部分梗概完成后,他雖自感滿意,卻有了旁的猶疑:一部電視劇,容得下設想的全部內容嗎?——這讓她想起飯局上一些人的論斷——他生出了新念頭:可以先寫一部小說出來。更擁有自主權不是嗎?可不消說,工程量巨大。更要有全盤構思,翻更多典籍。因此,梗概之后,暫未動筆。
跑步的熱情消退下去了;視頻暫時也不拍了;下廚的興趣,早所剩無幾……疲沓之余,薛冰還發現,他似乎更喜歡板著一張臉了,難得說幾句笑。她希望這只是種臨時的癥狀。
可哪還管得了那么多?——她有她自己的注意力需集中。動手寫了點那部據說有她喜歡的似乎過了氣的港星參演的網大,她只覺得當初答應得太快。
凌亂了三兩個星期后,她交了部分稿子。余忠平看過,跟她講:大女主被她寫得有點兒弱;一個不怎么要緊的女配,筆墨卻花得多,喧賓奪主了——這是薛冰的老毛病之一。
“那個女配,像女主的專屬‘經驗包’。一天到晚,有事沒事,都得往她身上敲啊打的。沒這個女配,大女主都不是大女主了。”
她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是反對余忠平的意見,還是隨口開一個閑聊話題,使這個夜晚也旖旎一點。
“你真想多了。沒有這個女配,還有那個女配。故事該怎樣發展,就怎樣發展。為什么要同情她?她只是朵‘白蓮花’啊!趕快寫她的黑化吧。”
薛冰的話語,像自動流出一般:“‘白蓮花’,像只為了黑化,然后被扯碎。”
“這樣人們才喜聞樂見。”余忠平頓了頓,臉上疑色更重,“你是怎么了?真講起來,這種東西,有什么技術難度的?樣板又多。我真奇怪了,有些難寫的地方,你好像挺輕松就寫好了,簡單的地方,倒不會了。”
薛冰竟聽出些稱贊之意。可她心中紊流仍不斷。
“你最近好像也沒什么事,黑化那塊就歸你寫了,怎么樣?——你原本也說好要寫的。”她笑嘻嘻望著他說。
“你不是開玩笑吧?一早說好的,怎么又變卦?你知道我最近忙什么的。”
她感到了自己的皮笑肉不笑,自己的脖頸僵硬,感到了這整場對話的可笑。但想結束似乎并不容易。話語再度流出:“我就是覺得奇怪,為什么白蓮花會是‘白蓮花’?‘白蓮花’本來不是白蓮花嗎?”
“什么‘為什么白蓮花會是白蓮花’?”余忠平瞪大了雙眼。
“本來,它不是現在這樣的。”
“世間真有白蓮花?哈哈,要我說,假的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我也來把你繞暈一下。就算真有過,也早已經殘了,死了。唉,不說這些酸不拉幾的好不好,還是趕緊黑化吧,趕緊的。”
“黑化了,卻不是‘黑蓮花’。‘黑蓮花’倒不是那意思了。我就是覺得,整個像一樁冒名頂替的事。”
“你這是要我去搶小學語文老師的飯碗?好,我就來冒名頂替一回:語義不是隨時代隨情境變化而變化的嗎?人家叫你‘親’,哪會真覺得你親?真要說本義,那也不過是朵花呀。”他沒好氣地笑出聲來,“不過,話說回來,你有這么多想法,由你來寫正合適不過,只要你不把自己給繞暈了。”
接著,他用玩笑的口吻說:“等忙完這陣,你也去寫小說吧。愛怎么寫,就怎么寫。”
“必也正名乎?”薛冰不接他的茬,顧自低聲說這么一句。此刻,一些常見詞匯、普通形象、微小事件迎面朝她奔來,她都倏地不曉得了它們最基本的意思似的。她想起誰說過的:名字,代表一種需要,一種缺乏。“必也正名乎?”她又默念一遍這話。
“什么,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看他一眼,覺得他既像真沒聽明白,又像聽得十分清楚了。
空氣靜止了一會兒。
似乎忍耐許久,他終于問道:“怎么,你覺得自己是朵‘白蓮花’?”
意識中似曾演練過,因此不能說毫無防備,但臨了真被如此質詢,她的身體仍震了一震。此刻,自己臉上呈現什么表情?
她想盡可能周延地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像被什么東西催促著,她只很快回說:“我覺得我不是。”
“這不就結了?”
她一時確也沒有多的話說。腦內仍持續高頻回蕩著那個問題。這一會兒,她覺得,回答“是”自然不對,回答“不是”也不對勁,卻又沒法子沉默以對。為何一貫害怕沉默?
她轉頭看了看余忠平,后者似乎進入一種“賢者時間”。她心中突地一凜。有些事,他是否早已了然于胸?不錯,本還客客氣氣的,哪知她卻有些不知好歹,胡攪蠻纏,問出那樣蠢笨的問題,因此,怎么說也要略施懲戒的。他倒藏得蠻好的嘛,但終究要露出來的。因這展露,倒不顯得疲沓了。因此,倒可以說,這個夜晚,可算是另一個旖旎的夜晚罷。
她有股強烈的站起身來、走出門去的沖動。但就是起不了身。不過,她尚有余力,稍稍轉了轉臉,再望一望余忠平。二人的目光撞上了。他似乎沒預料到此刻她的這一望,臉顯得黯淡了些。她忍住沒即時說點什么。
“我真有些看不懂你。”他走近,如此說道。
看樣子,是嚴肅的喟嘆,而非隨口跑火車——她驀地有此確信。那么,之前的懷疑,是踏了空的?但那似乎不重要了。她只是覺得,此刻或更廣的時間里,她與他所謂的懂與不懂,都不太在一個頻道上。因此,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是嗎?”她這么回著。
他不準備就此話題再深入下去。過一會兒,他說,他先回去,手頭事情還一大堆。他囑咐薛冰好好處理處理稿子。薛冰心下一橫,“嗯”了一聲。他看似放了心地出門去。
如果不想,一開始就拒絕,但她沒拒絕,甚至躍躍欲試,那就沒什么好說了。
現在,她一個人待著了。要嘲笑他的逃避嗎?不,得贊美他讀懂了空氣。
可即便一個人待著了,問答的回聲,仍在房間里晃蕩。
她想起一些動畫片、神怪片、恐怖片里,鎧甲斗士、美少女、功夫奇才、童子、鬼怪、妖獸、惡靈等處于變身狀態時,身體都會抖現出多重虛影。一個詞語,確也能抖出多重的影子。人呢?——大概更可能就是這樣的罷。
因之,她驀地想到:之前,余忠平偷拍的視頻里,可能就是自己抖出的“虛影”。但是,有沒有這樣的可能:那里面的,才是她的本相?一念及此,她便顫動不已,比起先余忠平還在房間里時強烈得多。
這正顫動著的,只是虛影么?果真如此的話,會不會像夢中搖搖晃晃的牙齒,隨時都可能會掉落?
該刺人就刺人,該設局就設局,該獵殺準獵殺。薛冰覺得自己正從事某種“自動涂鴉”事業。
最后如果是一團糨糊(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就讓它保持一團糨糊的狀態罷。余忠平看不下去,終究還得自己上陣。她只覺得需要一種結束。
不過,她知道,近來,余忠平有余忠平的煩惱:他得想辦法,讓他的主人公自然地、流暢地順應天命,與曹家人達成合作。歷史如果改變,現存世界難道不終將灰飛煙滅?這么一點嚴謹性,還是得遵守的。
可看情形,像是個短時間內難解決的問題。她不知道他是否追求一種盡快的結束。因此,他去她那邊去得少了,遙控敦促而已。
某一時刻,薛冰發覺,苒苒也很長時間沒給自己打電話了。她自己,則早早將苒苒撇在了角落似的。
她心中倏地先虛了一塊,不禁飛速估摸起來:因為知道了自己的忙碌,所以體貼地不打擾?可回想起來,苒苒最末一次來電后,自己還過了段閑散生活。那么,是發生了什么額外的斷裂?
薛冰決定從“黑白蓮花爭霸世界”中脫離一會兒,專門點開苒苒的朋友圈主頁來看。近段時間,她疏于瀏覽朋友圈,望不太見種種希冀與罅隙。
近來的幾條,特別地抓住了薛冰的眼球:苒苒表示,越來越不想對做飯這事兒上心,以期換取更多自由時間;她說厭煩了單身公寓,同時配一張沐浴在陽光中的小陽臺照,有一道像非攝影者延伸出去的黑影;她花幾天時間,不算大折騰,換了些房間擺設、布局,說讓自己有不同的心情;一張嘉寶貌似披頭散發的黑白照片,配一句“先學無情后學戲”,外加一句“嘉寶的永恒的美”;一張苒苒自己的照片,用手蒙住了大半張臉,沒有多的話語。
一種明確的似曾相識感。雖然,看得出來照片大多是新拍的。
薛冰即時蹦出的念頭是:苒苒是學起了自己么?——她第一時間就排除了共性、心靈相通這類事(先不論存不存在這類事)。一時間,像有大量證據支持,可真要羅列,并沒找出多少,但她如此確信著。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掃過了她的臉。她覺得,像一重虛影所生出的另一重虛影。
輕輕地掃過了臉,帶來的卻并非全然的厭惡,但確令她很快厭惡了起來。
如何灌輸、萌芽、生發了另一重虛影?她胡思亂想著:曾幾何時,自己帶著炫耀,或顯或晦地向苒苒透露了什么?——必然如此。甚或,對什么嗤之以鼻?卻也是炫耀。余忠平會專門或偶然地跟苒苒說過什么?——如是,說明余忠平到底是“懂”自己的,且不排斥她不知情時為她播揚——怪不得,自己并非全然地厭惡了。還有沒有可能,既不通過自己,也非余忠平,而是苒苒經自個兒的觀察(為什么她就不能是名探查者?),而生出目前種種來?
所以,一切從我這邊兒散發出去?——薛冰不禁“噗嗤”冷笑一聲。如此往自己臉上貼金!
她坐了很久(像忘了那需要了結的事),得出結論:自個兒難道不亦從別的“傳染源”所散發?
她匆匆與腦內閃現的各種人影比照了一番:自然,她不像母親,可,可誰說得準呢?……母親又是第幾重了?……旁的一些人,有些常駐此間,有些則很久未現過身,但她并非想不起來……有些是活人,有些是死人;有些在臺上,有些在臺下……總突地一閃現。
她腦內隨時攜帶的那個私人影像庫,似乎從記事起,就存在了里面,慢積慢累,歷久常新;所有的影子,又交叉再交叉,纏繞再纏繞。
自個兒難道不早屬于第N重了?
而且,自己哪天不定也學起苒苒的什么樣?表層還是內里,另說。苒苒喜悅還是厭惡,另說。或者,早就學起了。
影子或許想否認與本尊有何關系,或許不想脫離但又欲脫離。到底能不能脫離?
薛冰發現,余忠平看起來松快了。就是不清楚是否也是間歇性的。
問題——他的主人公該怎樣自然而然地順應天命——貌似得到了解決。具體過程如何,薛冰不清楚,仍在保密階段一般。余忠平單單表示:依據事實,留下對故事有利的;發揮合理想象,拼接起來。沒人能說這不嚴謹。他談論這些,像談論什么秘技。
像遺忘了之前的小小的爭執——或者,其實跟這完全沒關系——余忠平恢復了往常的走動頻率。薛冰的“涂鴉事業”已望得見盡頭。他看了部分新稿,并無特別意見。薛冰想,可能會最后一次性攏總提出。
余忠平得閑參加了幾個飯局。據他講,因為有段時間沒見了,又難得聚在一起,人們都更熱情。薛冰未陪同,余忠平夸贊她的自覺,又說:“過完這段時間,你就可以多走動走動了。”
近來,他電話有些多,似乎接洽起了新項目。他有時在小陽臺上打,有時在衛生間打,有時在樓下打。一次,薛冰在陽臺上伸腰,看見樓下他與她的房東碰在一起,不知道說什么,說了好一會兒。她不曉得他們何時相熟起來的。
隔兩日,余忠平沒來,薛冰在“東頭”小店隨意買了幾樣菜,遇見房東。后者跟她講“東頭”的拆遷計劃。雖早早做了思想準備,但薛冰還是忍不住說了句:“這么快!”房東說:“‘西頭’那邊快拆好了。不過,也不很急的,還能住段時間。”薛冰疑心,前幾日房東跟余忠平說的也是這個。
之后余忠平過來,倒沒說起,薛冰也就壓服著不提。
來沒多久,余忠平手機響了,進了衛生間。與此同時,她心中漫開了一股蠢動。她呆坐三兩分鐘,靜靜等戲先開場一般,然后裝出肚餓的樣子,起身去小廚房——與衛生間相鄰,各自通風窗對稱地連一塊兒——做賊似的開了自家冰箱門,拿一盒風味酸牛奶出來,再輕輕關上,但冰箱門仍發出了在她聽來足夠泄露心跡的聲響。可事到如今,不管如何,她都捏著未開的、覆著冰水漬的酸奶殼,折身盡可能地湊近了小廚房的窗臺。
從那邊傳來些嗡嗡嗡的,像蒙了層薄膜的碎音。他在與家人談,還是跟“上峰”談?聽不出來。不管怎樣,碎音流持續平穩,沒什么高低起伏,停頓亦有節奏,不會生出較長時間的空白。
薛冰覺得:這嗡嗡嗡的碎音,像一種作為喂食背景聲的鼻音。發聲者自己可能聽不太到,盡管事實上是綿長的。用嘴接過食物時,往往忽略了那聲音,瞬間落了肚。或者,也像哄小孩子睡覺時發出的催眠聲,有能更順暢做美夢的功效般——自己如此湊在窗臺,是為分夢的一杯羹?
事實上,聽一兩分鐘,薛冰就聽不太下去,肚子、大腦被快速塞填得滿了似的。她朝相反方向的陽臺走去,不懼促急腳步發出比開關冰箱更大的聲響。
她站在陽臺上,酸奶仍捏手里,忘取小匙,又不想撕開往喉嚨倒,手掌中間比其余部分更冰涼了起來。她向下望著,樓下四周,有余忠平晃蕩的身影,緩緩踏步,踏進她的腦顱。并不止他一人,苒苒一并在踏。
這一出,像部她不怎么看卻偶爾在腦內自動映現的電視劇里的場景。剛認識余忠平那會兒,腦內就出現過類似畫面。然后,正式播出了,一集接一集。跟著,漏追幾集,線索零碎了起來。如今,卻自動接續上,像樁“該來的總要來”的事兒。
來來去去,無非老一套!當然,苒苒的臉,也可替換成其他陌生或不陌生的臉,不影響的。
不過,此刻,腦內小劇場所映現的,才像自然而然的,無疑義的。苒苒對自己的冷淡,不更有了層決定性理由?
那么,毫無疑問,之前種種,便是自己偷來竊來的了。可能,一部分罪咎,得攤到余忠平頭上?說到底,自己早就“復刻”起了苒苒,且以一種只能令她厭惡而無半點樂子的方式。
她希望苒苒一直實現美夢。苒苒舒暢了,也就瞥不見自己了;不被瞥見了,就能繼續隱藏一會兒了。
余忠平從衛生間出來,薛冰已坐回位子上,酸奶放在鼠標旁。他朝薛冰晃了晃手機說:“家那邊有些人,真是麻煩。”看他面色,似乎已準備好薛冰可以問幾句。薛冰盡量壓平聲音說:“我要出去走走,找找靈感看,順便買點菜回來。”余忠平未現出疑色,只是說:“也好的,早點回來。”
很快,薛冰到達了“西頭”。走到高架橋下石拱橋上時,她停住了。無風的一日,下午三兩點的薄陽被擋在了上頭,河上一片稠的黑綠。
此刻,似隔絕了那嗡嗡嗡的聲音,也不被任何人看見一般(雖然,不少人從她身旁路過)。一時間,她不覺得自己偷來什么了。這一切,許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像部末流劇本里的混亂場景,最終都將被刪除:
那個決定性的夜晚,根本不存在;旖旎的夜晚,同樣不存在。她與余忠平,向來只是雇傭關系。此刻,他不在她的房間,那里最多只殘留朱方的氣息。如故事里發生了無數遍那樣,記憶被稀里糊涂地篡改了。怪不得,這里不對那里也錯了的感覺總驅之不散。現在,是時候擺正。東西擺在該擺的地方,才予人以良好感覺。
她收到條余忠平的信息:去哪兒了?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我有事,我先回去了。
她回了一句:還在外面,你有事你先回去吧。
她又站了一會兒,才去菜場逛了圈,買了很少幾樣東西,接著慢慢走回“東頭”。房內果然已空空如也,如橋上時所設想的一般。
她喝掉那杯尚能入口的酸奶,吃了簡單的晚餐。感覺似乎還不錯,像個無事忙的夜晚。她隨意點開一集以前慣看的舊電視劇。再過一陣,就能入睡。
可她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這里不對,那里也不對。楊過說的話,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小龍女說的話,也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必定不單因為年代久遠音效失真的緣故。
本子算是寫下了最后一個字。
薛冰起一個玩笑念頭:角色們都無甚自覺性。知道了(姑且稱之的)作者如此費力,也不會發點好心,自行湮滅算了。
可送佛得送到西。薛冰一早做好再修修補補,甚至整個被打回的準備。余忠平看過后,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但并沒有多的話說。薛冰沒有大的所謂。既無法自行湮滅,那怎樣被改頭換面,都不能算壞的事。反正她的心中,已迎來大結局。
幾天后,余忠平聯系她,稱“上峰”看過,算是滿意。“我以前就講過,你就是挺順的。”余忠平一本正經地說。
“所以,不準備感謝感謝我?”薛冰笑問道。
“難道我還虧待過你?”余忠平佯怒起來。
“說起來,你很久沒請我吃飯了。”薛冰知道,此刻自己臉上必定顯得嬌俏。
“吃飯就吃飯。”余忠平有些委屈似的提高了聲調,“你說去哪兒,就帶你去哪兒。”
“兩個人吃,大眼瞪小眼,沒什么意思。不如,再叫上苒苒?好久沒跟她聯系了。要不是她,我還打不上這份工呢。”薛冰頓了頓,又加了句,“你還想叫誰,都可以叫的。好不容易敲你一次竹杠,怎么也要多敲點。”
未曾料到薛冰有此一著似的,余忠平愣住了,持續狐疑地望著她。薛冰盡力撐起嘴角的弧度。
“你今天是怎么了,高興成這樣……一定要叫嗎?”他繼續看她一會兒,妥協道,“叫就叫吧。”
薛冰負責聯系苒苒。她按下通訊錄里那串數字時,生出些新奇之感。
帶點小顫音的“喂”與“喂”之后,二人都用上了未曾生疏的高聲調。很快,薛冰表明來意,說余忠平請客吃飯。苒苒沒什么遲疑,應承了下來。她一再確認時間,以免撞期,還說起近來紅火的幾家餐廳。當然,她說,拿主意的是余老師,去哪里都可以的。
又通幾次電話。苒苒打來,薛冰也打去。一次,苒苒神神秘秘地跟薛冰說,要告訴她一件事。薛冰立刻做好聽到任何好或不好事的準備。苒苒說:“跟你講,你可別笑話我哦——最近,我在相親。”薛冰不能說毫不意外,于是問:“你家里人催得厲害?”苒苒說:“他們是有安排,但我自己也想的。”
苒苒說,“女人到底得有個依靠”的老話,她近來是愈來愈有感觸了。不過,她想,兩個人在一起,并不單純是為找個伴,還可以有愛的空間存在——自始至終,她都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去經歷一次次新的相遇。最近這段時間,她見的,都是些與她年齡差不多的、離過婚的男人。有一兩個,還稱得上優秀,可她并不十分滿意——缺些什么,不用說,想必薛冰也明白的。如果薛冰這邊有合適的人選,不妨介紹給她。她向來相信薛冰的眼光的。
薛冰有些震動。尚不是因為給前段時間苒苒的“冷漠”又找到層可能最切實的緣由(同時給她的腦內小劇場帶來了莫大沖擊),而是苒苒以那么自然而然的口氣講這件事,輕輕巧巧地吐露出那么些字眼。當然,這本就是樁平平常常的事兒,是她少見多怪了。很多事情,她未必明白。
苒苒知道自己跟余忠平的事嗎?知道或不知道,自個兒能自自然然、輕輕巧巧講給她聽嗎?以前講朱方的事,該講得很是輕巧、自然罷。
薛冰回說,得好好想想,有想到什么人,就跟苒苒說。“沒結過婚的行嗎?”她問。苒苒笑道:“你真會開玩笑。”又很快加了句:“沒問題啊。”
之后,薛冰想到一兩個人,可在與朱方重疊的那個朋友圈里。她很久沒聯絡他們,她還不想很快聯絡他們。
薛冰跟余忠平講苒苒的事,余忠平不怎么意外的樣子。他只是說:“干嗎攬這些事上身?人家沒準只是隨口一問。弄不好了,雙方面都可能怨你的。”又說:“離過婚的女人,到底難一些,不過沒孩子,算有利條件。照我看,苒苒自己能找到合心水的,你不要小看了她。”
到吃飯那天,薛冰選了家苒苒推薦的日料店,問余忠平:“怎么樣?”余忠平說:“你們女人都選好了,我還能說什么。”
三人碰頭、寒暄、進店、找包間、入座、談天。余忠平聊起剛通過的網大項目,苒苒表示了祝賀;又聊起那部三國題材穿越小說——現在,他篤定小說將出現在劇本前——苒苒說,比起劇本,她對小說更感興趣,因為更能代表個人成就。
菜上來了。語流中,苒苒突然側頭對薛冰說一句:“我覺得你有些變了。”似有些惋惜之意。
薛冰輕笑兩聲,回了句:“是嗎?”她心底涌起些旁的話,但終究沒冒出口,更不多問什么。以前可能會問的。
她瞥了眼坐在對面中間的,身上只映了些室內暗光的余忠平,正夾一塊烤鰻魚,對苒苒的話亦無反應似的。
苒苒又樂呵呵說:“我覺得我沒怎么變。”薛冰很快應道:“我也這樣覺得。”
薛冰問苒苒最近相親相得如何,后者現出嬌羞的模樣,從手機里東刷西刷出幾張照片給薛冰看。余忠平嫌天婦羅、烏冬面等分量少,并說:“你們多吃一點啊,不然都被我吃光了。”薛冰瞥幾眼照片說:“看上去挺年輕的。”苒苒說:“現在有些男的也修圖。”余忠平又說了句:“要吃飽啊,不然要說我招待不周了。”苒苒笑嘻嘻說:“我吃得差不多了,余老師可以把我那份小卷壽司吃掉。”薛冰說:“沒吃飽的話,接著可以去吃夜宵。”苒苒趕忙說不用不用。
苒苒收了手機,跟薛冰說:“不聊這些有的沒的了,余老師快無聊死了。”余忠平說:“你們女人湊一塊兒,不就要聊這些嗎?聊吧聊吧。”說完,他將自己碗底的烏冬面吸了個干凈。苒苒問起之前飯局上一些人的情況,余忠平將她感興趣的幾個說了一點,還說了些別的。氣氛由此達到當晚最熱烈時刻。在薛冰看來,苒苒對那些人的近況并不很隔膜的樣子。她自己也因此額外多知道了點。
時間像被撥動了,過得比薛冰以為的快很多,不期便到九點。苒苒說,明早有事,得先回去。雖然沒在做什么,但她現在就是上班族的生物鐘。
薛冰想,之前的飯局,這會兒可能正是好戲剛開場時。她留苒苒多坐一會兒。余忠平也說:“如果沒事,晚點回去也沒關系。”苒苒說,真有事。薛冰不說什么了,率先起了身。苒苒說,以后沒事多聯絡,有需要她幫手的地方,也可以盡管說。
無人特別提起,自動依照舊例,余忠平和薛冰先送苒苒回去。苒苒沒有推辭。到達單身公寓樓,苒苒下車,薛冰也下了車,但拒絕苒苒一起上樓坐坐的邀請。
等苒苒進了電梯,門尚未關得嚴絲合縫,余忠平就對薛冰說:“起先干嗎下車呢?一路開回去多好——算了,我們也快點走吧。”
透過他的目光,薛冰覺得了,這一整天,他都處于一種伏低的觀察狀態,但她不能說是意外的。
薛冰說:“我還不想回去呢。你先走吧。”余忠平說:“不回去?難道真想吃夜宵?”薛冰說:“我吃飽了。”頓了頓,又說:“我好久沒來這邊,想在附近逛逛。以前我蠻喜歡在這附近逛的。說真的,你先回去吧。”
薛冰再次率先走了出來。轉身之際,她瞥見單身公寓墻體的那團黑藍。余忠平跟上,站在她稍后一點的地方。如果是一個人,她覺得自己可佇立好一陣,只盯著那色塊。余忠平問:“去哪里?”薛冰擇定左手邊燈光較盛的那邊。
路邊兩側,一些小店、飯館、飲料店,一家咖啡廳、一個小超市、一個美發沙龍仍舊開著。咖啡廳門口露天坐著的人,大多成雙成對,發出些含含糊糊的低語聲。
像突然憶起似的,薛冰稍稍側頭問了句:“不曉得苒苒知不知道我們的事?”
如慣于遵循她的步速般,余忠平總走在她肩后一點的地方。
“你沒告訴她嗎?”余忠平愣一下,隨即接口道,“我沒對她說過。不曉得別人有沒有跟她說。”
“有別的人知道?”
“我不知道。”
薛冰轉而打量起余忠平來。好像,這會兒,她也化身為一名觀察者,只不過是一望即知的那種。她首要的觀察所得,是他的眼神似乎變得有些怯生生。她想,包括她在內,有些人總是這樣的:跟他或她即便相處得久,卻也還像切得太厚而在沸水中焯得不夠時間的土豆片,尚未“斷生”。廚藝終究沒進步。
像為填補此刻出現的空白一般,余忠平趕忙回問道:“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就隨口問問。”她收回目光。
繼續走幾步,薛冰換了個話題:“你知道了吧,‘東頭’那邊也快拆了。”
“不還有蠻長一段時間的?”發出點小小的疑問后,余忠平換了種平穩的語調,“那天你房東告訴我了。沒那么急的,可能是想趁機漲一次房租。房子其實也多得是。以后就算一時找不到,也可以到我那邊住著先。”
余忠平已走上前來,與薛冰并了排。他望向薛冰,似乎是鄭重的。她沒接話。
此時,二人走到一個三岔路口。顯而易見,右邊的光亮更盛。薛冰知道,走過去,再向右折,便到一條與苒苒公寓所在道路平行的美食街。站在此處,能聞到些飄來蕩去的新鮮煙油味。以前,苒苒和她對這條街,都沒大的興趣,雖然近,總共也才一起去過三兩次的樣子。薛冰朝左手邊那條黯淡些的路走去。
走至一家小區門口,薛冰停了下來,用輕快的語調問道:“說起來,那部網大會不會署我的名啊?”
空氣一時凝結了。他們站著的墻體上頭,懸著個看不清的花架,垂下些黑魆魆的枝條;稍遠處的保安室里,映出些監控屏幕的冷色光。
薛冰不是沒設想過這個時刻。眼前的一幕,可能在腦內彩排過多次,但她不確切知曉會在此刻正式上演。真正說出口的話,與彩排里的對白,不完全一致;就算出現了相同話語,也不一定照眼下次序一一道出。事情總在沒防備時到來,余忠平未防備她有此一著,她自己也不見得就有防備了。如果二人一早回去,或者余忠平自個兒先回去,這出戲不知道又得往后拖到幾時。既然是這個時刻,那就是這個時刻了罷。
終于(并沒有過去多久,但薛冰覺得停留了很長時間),余忠平回問:“怎么突然說到這個?”
“你一開始叫我弄的時候,不這么應承過?——所以,只是說說?”她保持那種輕快的語調,但不想佇立太久。隨著話語,她繼續往前走。
“你不是討厭那玩意兒?”
薛冰看他的模樣,似乎仍是溫順的而不失辯駁的熱情。
“垃圾,也是我的垃圾。”她說,“必也正名乎?”
“你今天怎么了?不就是出來吃一頓飯嘛,哪兒讓你不開心了?也太奇怪了。”他停住,明白顯出驚乍來。
岔路較短,二人已到路口。余忠平停在一個紅綠燈牌架邊,薛冰也立住了。前頭橫著的是條大路,右手較遠處有座七扭八拐的高架橋,不少車輛上上下下。這會兒,不時也有幾個路人、騎車的送餐員經過他們身邊。
“所以,是署你的名嗎?”她像是繼續問自己。
“你開什么玩笑?”余忠平望著她,驚詫極了。她不禁想:一些人,望著所謂黑化了的人,大概就是這種眼神罷。那么,我是黑化了嗎?眼影突然變得濃重了嗎?而且,此刻,臉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害怕被記錄下來嗎?
但終究管不了這么多了。不論什么表情,就這樣了。管它是看海的表情,還是望向泥沼的表情。什么東西松開了,什么東西又擰緊了。
“所以,連你的名字也不署?”她問。
余忠平一副搜索枯腸的樣子,然而說不出什么,好像一開口回答“是”或“不是”,都將是錯誤的。他望她一眼,然后轉移視線,然后回頭又望她一眼……
突然,薛冰覺得了一種不堪。不知道他如何,反正她再難以忍受了似的。她不后悔挑起這一切,但這會兒只希望結束。
因此,壓了壓心潮之后,她說:“我只是在開玩笑。這個不是很重要。”
他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但很快回復至猶疑的境地,好像一下子又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似的;接下來,將出現又一重反轉似的;事實上,仍整個處于一個玩笑中似的。此刻,她一點不覺得他有何滑稽演員的潛力。
“真的不重要,”薛冰說,“就像你講的,那東西有意思嗎?沒意思的。我一點都不想弄了。”
終于等來了預料中的反轉似的,但他的狐疑愈甚:“有人跟你亂說了什么嗎?之后,我還想讓你也參與那套穿越劇呢……”
“沒有。別亂猜了。沒關系的,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他又問一次,她以相同的話回他。
“你不回去了嗎?好,我先回去了。”她如此說道。她覺得他不會想再理睬她了。
然而,他迅速恢復了鎮定的神色。好像,今夜所有的答案都拋出了,再沒有什么好讓人迷惑的,驚奇劇場到此為止。他還對薛冰笑了笑,似乎也很高興即將擺脫眼前的一切。
“好,現在說是說不出什么來了。你大概會經常來這么一下的。好好休息,之后再聯系吧。”他做出個打電話的手勢。
兩人又立了一會兒。他攔了輛出租車,望了眼薛冰后,獨自上去,平靜地關了門。
薛冰則決定,坐夜班公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