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佳 戴贊媚 酈靈芳 宋新艷 吳琴華
紹興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
作為英國最偉大的古典浪漫主義詩人之一和湖畔詩人的代表,柯勒律治在自己的夢中作了《忽必烈汗》一詩。此詩深受馬可·波羅游記的影響,有著濃郁的中國色彩。其中,以中國園林、中國古代君主專制制度和孔子的“大同社會”為典型代表。
在詩歌的第一段中,作者就以其獨特的想象為讀者構造了一座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的東方安樂宮。高聳入云的城墻和樓塔圍出方圓十英里的一方土地,也將城墻內外的世界隔開來,以此顯示出皇家的莊嚴和非常人所及。城墻里繁花錦簇,小溪潺潺,山巒溝壑,綠草青翠。詩人對自然景色的重點描繪,既突出了中國園林重自然的特點,又體現了浪漫主義詩歌的特征,表達了其對自然美景的熱愛之情。
山和水是中國園林不可缺少的兩個元素。以山水景觀為基礎,添以石亭花草的點綴,中國園林追求的是天人合一,表達的是在自然的環境中獲得心靈的沉靜與凈化。胡鵬飛提出園林意境的淺意是造園者通過一定的藝術營造手法,將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融于一個園林空間中,來表達自己的情感與追求,使游園者在參觀園林景觀時因景動情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受到馬可·波羅游記的影響,柯勒律治的創作充滿東方異域情調。他雖然沒有把建造園林的想法付諸實踐,但其在詩歌里對園林中自然美景的描繪,體現了他對自然的推崇,對世外桃源般世界的向往。
然而,在第二段時,作者卻筆鋒一轉,從原本明朗歡快的基調轉向了恐怖與陰郁,與詩歌第一節末尾的“Down to a sunless sea”深入太陽照射不到的大海相呼應。巨壑深沉,青山斜裂,柯勒律治將其概括為了“A savage place”野蠻的地方。其中也提到了仿佛有女人在衰落的月色中出沒,用凄厲的聲音在哀嚎自己的情郎。凄厲的聲音配上懸崖深谷,不僅突出了女子的哀傷,而且使得環境更加陰森可怖。中國人會巧妙地運用自然愉悅、恐懼和著魔的特點構思園林布局。而這恰恰與柯勒律治的描寫不謀而合。
安樂宮是君主專制制度的思想體現。中國古代君主專制政治制度萌芽于戰國,成型于秦。忽必烈汗作為元朝的開國皇帝,結束分裂格局并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起第一個由少數民族統治的大一統國家。君主專制制度是一把雙刃劍,有利有弊。一方面,君主專制提高了底層人民的人身自由和基本人權,也有利于國家的統一和各種資源的調配;另一方面,由于高度集權的君主專制,扼殺了民眾思維和技術的創新性和創造性,同時由于權力集中于一人手中,也易導致君王決策失誤。如詩中忽必烈汗以霸權破壞自然之惡因,終取得國家衰亡之惡果。
安樂宮是君主專制制度的政治凝結。詩的第一節以忽必烈汗下令(decree),在當時元朝的政治活動中心和商業大都市元上都建立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在這里,忽必烈汗謹遵先祖的遺志,逐鹿歐亞,拓寬疆域。詩人用“decree”(下令)、“stately”(堂皇)、“sacred”(神圣)等詞象征皇權的至高無上。由此,可以說忽必烈汗的至尊皇權都凝結和沉淀在這座宮殿里面。放眼世界,一切君主專制制度下,宮殿是最能夠彰顯帝王威嚴和權力的建筑,如同法國的凡爾賽宮、俄國的冬宮。忽必烈汗是統一中國的領袖人物,他的帝都定然需要與他的豐功偉績相契合,如此才能彰顯他對歷史做出的貢獻。
君主專制的本質是對百姓的剝削和壓迫。在欣賞皇宮表面雄偉壯觀的美景的同時,我們又聽到了月下女子的凄聲嚎哭。這一強烈對比讓我們感覺到了溝壑之中暗潮涌動的力量:忽必烈汗的豪華宮殿建立在無數人的痛苦和犧牲之上。在忽必烈汗統治下的社會,宛如人間煉獄,使人苦不堪言。第三節中的“A sunny pleasure-dome with caves of ice”暗示了末日就要來到,“織一個圓圈,把他三道圍住(Weave a circle round him thrice)”,正如詩中所言,一切喧囂終將“沉入了沒有生命的海洋(sank in tumult to a lifeless ocean)”。這一座供君王游玩的繁華之宮。人與自然互為對方的異己力量而存在,人的目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要求去改造與利用自然;自然則是按照固有的自然規律運轉的,相對于人,表現出了不合目的性的一面。這就使得自然與人之間對立起來。
詩歌的第二節呈現的是與第一節完全不一樣的意象。從一道巨壑(chasm)開始,在一片靜謐美好的自然之下,不安和喧囂在涌動著。為了將這驚駭之變以動態的形式呈現在讀者眼前,詩人在第二節中運用了大量的“ing”形式,如“衰落”(waning)、“凄嚎”(wailing)等,這片土地變成了荒蠻之地!第二節的后半部分與第一節相呼應,但卻充滿了諷刺。圣河從“流奔”(run)到“迷亂地移動”(meandering with a mazy motion),“不見陽光的海洋”(a sunless sea)變成了“毫無生命的海洋”(a lifeless ocean)??吹健拔逵⒗铩保╢ive miles),誰又能將它和第一節中的“沃土方圓十英里”(twice five miles of fertile ground)聯系起來?
第三節不同于前兩節,描繪了作者依托夢境來構建“大同社會”的過程。詩歌的背景也從 “逍遙宮”(pleasure dome)轉到了 “阿比西尼亞”(Abyssinia),今埃塞俄比亞地區。在第三節中,作者描述了一位“阿比西尼亞少女”(Abyssinian maid)歌頌 “圣山阿布拉”(Mount Abora)。即使下文寫道它和忽必烈汗的“逍遙宮”(pleasure dome)一樣是一個“雪窟冰窖”(caves of ice),但這時作者腦海中的“安樂宮”(dome)是一個崇敬自然,達到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社會。在詩的最后,作者描繪了一個頭發飄動、目光炯炯的人物,好像是詩人被美妙的音樂所吸引,渴望人與自然融為一體,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歷代百姓對于君主專制下的壓迫和剝削積怨已久,渴望建立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自先秦至漢代,各家學派之間就展開了諸多關于“大同理想”社會的議論。其中,以孔子提出的“大同”社會設想最為經典。《忽必烈汗》一詩中展現了人與自然關系發展的三個歷程:人與自然對立關系的出現、人與自然關系的惡化和人與自然達到統一,即“大同世界”。
詩歌的第一節描繪的是一幅和諧寧靜、美不勝收的畫面。該節中如“圣河”(sacred river)、“沃土”(fertile ground)、“御苑”(gardens)等美好的詞匯將讀者拽進了這美輪美奐的場景中。然而,最初兩行早已揭露了人與自然對立的關系。君王一聲令下,王臣百姓就要破壞這一片神圣的土地,并且耗費大量財力和物力來建造
在中國元素的基礎上,柯勒律治發揮了其獨特的想象,實現了中國元素和西方空間理論的有機結合。柯勒律治將中國園林與西方神話緊密連結,形成了現實與想象融構的物理空間;將其自身對于君主專制制度的不滿引入“圣河亞佛”等意象,形成了諷刺和理想的碰撞的精神空間;將其對于民主社會的價值訴求根植于精神宮殿之上,形成了權力與秩序被撕裂的、對立的社會空間。
《忽必烈汗》一詩中,柯勒律治構建了一個將想象融于現實的空間。詩人承認在作詩的時候受到了先輩的啟發。曼德維爾在學習了馬可·波羅對于東方皇宮的描述之后,又用豐富的想象力對其進行了渲染,之后,柯勒律治把他所提到的河流、城墻、森林、草場等意象深化并運用到了《忽必烈汗》的創作之中。
除了對于安樂宮的描述,詩的開頭還出現了一個西方的典故——圣河Alph。在之后的詩節中,手持揚琴的阿比西亞尼少女、神靈般的恐怖形象也是西方特有的典故和意象。如此,讀者在讀這一首詩的時候,會感覺一直穿梭于東方世界與西方樂園之間,從而使得這一首詩亦真亦幻、神秘莫測。
最后,柯勒律治建造了一座精神之宮并將它與安樂宮進行對比。在空中建成的宮殿是對精神追求以及藝術的頌贊,它的結局是永恒;而蒙古大汗降旨建成的享樂之宮追求物質的享受,最終的結局是戰爭和滅亡。
正如上文所分析的,柯勒律治為讀者打造了一個安樂宮,而這一客觀物理空間的描述卻隱含了作者豐富的情感,將讀者引入其獨特的精神世界中。
首先,這暗藏了詩人對安樂宮建造以及對可汗無窮欲望的諷刺和不滿。“Where Alph, the sacrecl river…”開篇作者便直接點出了安樂宮的地理位置:在這里有圣河亞佛。圣河亞佛是詩人夢中的河流,同時也象征著生命的起源,代表著神圣和希望。在這樣一個充滿生機和神圣不可褻瀆的地方,可汗卻選擇了在此打造自己的游樂殿堂。從這一反差對比中,我們可以窺見柯勒律治對君王過度享樂,無視百姓和自然的憤怒與不滿。在詩歌的第三節中,詩人描繪了一個阿比西尼亞少女撫琴歌唱阿保拉圣山的畫面。圣山阿保拉與圣河亞佛一樣,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代表。在阿比西尼亞少女的歌聲中,作者構建了一座精神宮殿,由歌聲而獲得了創作靈感,并產生了精神上的平靜和愉悅。從可汗與阿比西尼亞少女對圣河與圣山的不同態度,也反映出柯勒律治對君主貪戀物質享受,缺乏精神追求的諷刺。
其次,作者在詩中也蘊含了濃厚的女性主義和雙性同體的思想,試圖營造一個剛柔并濟的理想世界。第一節中作者通過“圣河亞佛”(Alph)的意象,傳達出古希臘堅貞不渝的愛情典故,利用 這個意象代表男女之間和諧相處的融洽生活。此外,忽必烈汗的元上都建立在圣河環繞的肥沃土壤附近,體現了男性權利與女性特征的和睦相處。但在第二節中,作者筆鋒一轉,將畫面由安樂宮逆轉到漆黑幽暗的峽谷之中,且出現了凄慘哭嚎的女性形象。詩人用“魔鬼”(demon)來形容女子的“情郎”(lover),表現出兩性關系的不平等。而“樓塔”(tower)和“城墻”(wall)象征著被圍困在宮殿里喪失自由的宮女們。男性妄想利用權利、情愛主宰女性的一切,這樣不平衡的局面終將被打破。因此在第三節中,詩人身為男性,卻將自己幻化成手拿古琴的少女,在自己原本的陽剛之氣上增加了陰柔的美感,傳達出作者渴望建造一個男女平等的理想社會的愿景。
不論是物理空間還是精神空間,都是社會空間的投射。忽必烈汗下令創建的“堂皇的安樂宮”象征著忽必烈汗等統治階級的意志,也象征著君主專制在社會空間的意識形態屬性。它體現的多元社會功能呈現出錯綜復雜的權力運作關系以及不同的價值體系之間的撕裂和對立,“這種撕裂與對立在空間上表現為共時性的‘兩極’共存格局”。
生命與死亡就是空間撕裂對立的表現之一。忽必烈汗的宮殿建立在在一片“肥沃的土地”(fertile ground)上,這里的一切都喻指生命的活躍:象征生命的起源的洞窟(cavern)以及為沃土輸入源源不絕生命源泉的河流(rivers)。但是正是在這樣的生命表象上,詩人用“dome”加以說明,頓時,宮殿增添了一抹死亡的意味。“深不可測的洞窟”(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和“不見陽光的海洋”(sunless sea)吐露出這所宮殿既是生的起點,又是死的歸宿。忽必烈汗的宮殿表面再是怎樣生機勃勃,但是仍然擺脫不了死亡的命運。忽必烈汗的統治也就是在這樣的相互交織關系運轉之下,逐漸走向死亡衰落的深淵。
虛幻和現實交錯之下的價值訴求是另一體現。詩人對當時本國現實深感失望,設想去美洲建造一個烏托邦。法國大革命沉重打擊了封建貴族壟斷的西歐等級秩序,詩中洋溢的革命熱情是詩人對烏托邦的憧憬。忽必烈汗的宮殿是夢幻的虛構,但是這又是現實革命的反映,詩中宮殿終將毀滅的虛暗示了君主專制終歸沉寂的實。虛幻與現實相互交織,充斥著詩人對君主專制的無聲控訴,以及對法國大革命的熱情和民主的價值訴求。
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是在詩人虛幻的夢境中建構起來的,但是總體上是詩人通過對現實世界的不滿來傳達對烏托邦的向往,這與培根的新大西洋島有異曲同工之處。弗洛伊德認為,藝術創作就如同白日夢,創作者通過寫作來釋放自己在現實生活中被壓抑的潛在欲望。由此可見,柯勒律治在詩中的種種意象即現實生活的投射,如忽必烈汗的元上宮殿中的山川河水等元素充分傳達出中國園林建設的特點,而元上宮殿整體又突出體現了柯勒律治對物理空間的建構等,這一聯系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詩中作者通過描繪忽必烈汗宮殿由盛轉衰的必然命運,展開了對封建君主專制奴役壓迫人民實質的無聲控訴,闡述了對自由、平等、博愛的大同社會的理想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