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豆》中的物象
——紅豆、夾竹桃和雪

陳丹陽

福建師范大學(xué)

紅豆、夾竹桃和雪等物象的運用，是宗璞小說《紅豆》的突出特點之一和亮點所在。這些物象具有營造浪漫氛圍、暗示主人公命運、表現(xiàn)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等作用，為小說增色不少，體現(xiàn)了作者宗璞精妙的藝術(shù)技巧。

一、紅豆

紅豆，別稱相思豆，寓相思之意，也是愛情的象征。宗璞取“紅豆”作為小說的標(biāo)題，就是結(jié)合了紅豆的傳統(tǒng)文化意義，對小說講述一個凄美愛情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做了委婉、典雅的文學(xué)表達，這也與作品優(yōu)美、雅致的敘述筆調(diào)取得了和諧統(tǒng)一。

紅豆物象有營造感傷情感基調(diào)的重要作用，選取紅豆作為小說最重要的物象體現(xiàn)了作者的精心構(gòu)思。在中國古代傳說中，晶瑩鮮艷，半紅半黑的紅豆正是由女子思念未能歸來的男子所淌血淚凝結(jié)而成。“紅豆”為題，已然奠定了全文感傷的情調(diào)。而小說首尾均出現(xiàn)紅豆，則使細膩悲傷的情感色彩取得從頭至尾的圓融效果。兩粒鮮紅的紅豆，讓一段永遠不能忘記的記憶重新浮現(xiàn)，勾起哀傷的情緒，作者以凄美的筆調(diào)娓娓道來，淡淡的感傷氛圍浸潤著小說，貫穿著全程。即使是筆至江玫和齊虹陽光明媚的快樂日子，讀者細細品讀，依然能感到文本浸染著的感傷之情，兩種情感同時在一段文本中存在，明與暗交融并行，文本取得了更大的情感容量，使故事更加打動人心，也顯示了作者高超的創(chuàng)作能力。追憶似水年華，小說開頭即告訴讀者接下來的故事都已成為過去式，而“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使小說更有直擊人心的力量。可見，紅豆在小說營造感傷情感基調(diào)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小說《紅豆》采用倒敘的寫作方法，紅豆就是勾起回憶的契機，它讓小說的時空自然地轉(zhuǎn)到過去，娓娓道來一個過往的愛情故事。小說開頭，已成為“一個好的黨的工作者”的江玫回到大學(xué)校園，走入原來住過的宿舍，當(dāng)兩粒紅豆猝不及防地重新映入她的眼簾時，“往事像一層煙霧從心上升起”，關(guān)于六年前的回憶即將展開。江玫“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淚水遮住了眼睛”等反常反應(yīng)更是引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想要一探紅豆背后到底有一個怎樣的故事，承載了“多少歡樂和悲哀”。物象紅豆使小說能夠靈活運用倒敘的寫法，從而增強了小說的生動性，使小說產(chǎn)生懸念，引人入勝，同時也避免了敘述和結(jié)構(gòu)的單調(diào)。

紅豆還是主人公江玫和齊虹愛情的象征。小說中有兩粒紅豆，最初都在江玫的發(fā)夾上托著，正是江玫和齊虹的象征。江玫和齊虹本來有像那兩粒紅豆一樣“永遠在一起”的真摯愿望和堅定決心，這個構(gòu)想在初期看起來也是實在的——江玫和齊虹的愛情產(chǎn)生于廣泛的共同興趣愛好帶來的強烈共鳴，兩人心靈彼此相通、緊緊貼近，充滿和諧融洽的情調(diào)，恰如那兩粒緊密相依，相得益彰的紅豆。隨著相處的不斷深入，江玫和齊虹二人觀點和立場的根本不同逐漸顯現(xiàn)，由此導(dǎo)致的矛盾也逐漸激化。在一次爭執(zhí)中，因為推搡“紅豆發(fā)夾落在地下”，“馬上就被齊虹那穿著兩色鑲皮鞋的腳踩碎了”，上面的兩粒紅豆不再相依，而是掉落、分散開來，這正暗示了江玫和齊虹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天各一方。此處對于齊虹鞋子的描寫也極富意味，反應(yīng)其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暗示其家庭背景，在階級矛盾為社會主要矛盾的時代下，齊虹的身份就明顯關(guān)系到階級對立的政治問題。江玫有善良的本性，在舍友蕭素的影響下越來越親近于廣大群眾，在得知父親的真實死因是為民請命后，她大為震動，更使她決心走向爭取大眾的幸福自由的方向。這就與認為“人活著就是為了自由”、群眾生活是“愚蠢”的齊虹之間形成了情感傾向和道路選擇的明顯不同。在政治話語高漲的年代，江玫和齊虹階級立場的不同，對社會和政治的看法的根本不同，導(dǎo)致二者之間不可忽視的巨大分歧。此處分離的兩粒紅豆已經(jīng)為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伏筆。

兩粒紅豆從發(fā)夾上脫落后存放的位置也很能說明問題。紅豆被存放于墻上的耶穌像后面，而江玫看到耶穌像“總覺得他太累，因為他負荷著那么多人世間的痛苦”。其實，江玫所感即其內(nèi)心情感的反映。人不能脫離于外部環(huán)境的限制而自由地選擇生活，總是要背負一些不能拒絕的東西，而這又常給人以痛苦。江玫和齊虹的愛情就兩個人之間的相處而言本身并不存在太大問題，但是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使愛情本不會觸及的一面被激發(fā)，引出了二者的鴻溝，兩人最終因不可抗力的原因不得不分手，抱憾終生。在將要分別的最后的時間里，“江玫看著那耶穌受難的像，她仿佛看見那像后的兩粒紅豆”，江玫和齊虹的心何嘗不是在受難，何嘗不是經(jīng)受著苦楚呢？仿佛看見的兩粒紅豆喚起兩人之間過往點滴美好回憶，而眼前即將永遠分別的現(xiàn)實與回憶又構(gòu)成了鮮明對比，更加深了小說的情感濃度。多年后，當(dāng)江玫重回故地看到那墻上的耶穌苦像時，“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她一下，使她覺得一陣頭昏，這是耶穌像所負荷的兩粒紅豆的力量，紅豆小巧，卻承載了一對心靈相通的男女永遠的痛苦，盡管雙方的感情都至深至切，但是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階級鴻溝不可逾越。

透過紅豆，我們還能看見江玫情感的厚度和文本的不同層面。六年過去，紅豆依然鮮亮，“時間沒有給它們留下一點痕跡”，就像那段愛情在江玫心中留下了永遠無法割去的悲傷和痛楚，像心口上抹不去的一道血跡。面對紅豆，江玫“淚水遮住了眼睛”，相思之情如何能抑的反應(yīng)更讓我們窺見小說的不同層面。作者本意是“希望通過江玫的改造傳達自己對集體話語的皈依意愿”，但是當(dāng)寫作“發(fā)生在集體需要抹殺個人生活的時候，就成為了作家對藝術(shù)的追求和作為知識者的獨立的精神意志的表現(xiàn)……于是，在小說的顯在文本和隱形文本方面，便發(fā)出了集體話語和個人話語不同的聲音，顯示出了作家對集體話語的皈依和疏離。”語言層次的豐富，增加了文本的可解讀性，使小說更加耐人尋味。同時，在那個文學(xué)被血與火浸潤的年代，《紅豆》關(guān)注個體生存處境的精神內(nèi)核彰顯了文學(xué)的終極意義，使小說“如空谷幽蘭，散發(fā)著清新而彌久的芬芳”。

二、夾竹桃

擺在江玫家門前階上的夾竹桃也是《紅豆》中的重要物象，它的特點和變化反映著江玫的成長史。

夾竹桃為江玫人物形象的塑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夾竹桃是“粉紅色”的，而粉紅色是天真、浪漫，富有幻想色彩的顏色，這個顏色正是江玫20歲前的人生和性格的生動寫照。在那“翻天覆地”的一年之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一年到頭潺潺地流著，從來也沒有波浪”，生長于小康之家的她“天地窄小”，“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江玫生活于藝術(shù)與科學(xué)的天地里，有著未經(jīng)世事的女孩所具有的天真氣質(zhì)、浪漫情思，樂于幻想的特點。例如，“她走在兩排粉妝玉琢的短松墻之間，簡直想去彈動那雪白的樹枝，讓整個世界都跳起舞來。”正是這些，使江玫與齊虹最初走到了一起。粉紅色的夾竹桃，表現(xiàn)的是江玫過往生活的“與世隔絕”，以及由此形成的天真善良、浪漫柔軟，充滿幻想的形象特點。

類似于《青春之歌》中盧嘉川和江華之與林道靜，《紅豆》中的蕭素對于江玫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引導(dǎo)者形象，她使江玫慢慢地走出原來狹小的天地，認識到了群眾的力量，參與到政治活動中，逐漸向革命的路上靠攏。江父死因的揭示，更是讓本不十分堅決的江玫確定了自己的方向和立場。在這個過程中，江玫和齊虹之間的矛盾越加深化和不可調(diào)和，直到暴雨之夜齊虹到江家尋江玫，他們之間的情感終于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巨大裂痕，“窗外階上的夾竹桃被風(fēng)刮到了階下”，花盆粉碎，花朵被吹落，再不能復(fù)原，就像他們倆的愛情“永遠不能再重新完整起來，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在枝頭”。夾竹桃的粉碎和飄零正式意味著兩個人感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決絕的話被說出，兩個人開始了“不斷地爭吵，流淚”。同時，夾竹桃的飄落也意味著江玫的生活再也不會是“在那粉紅色的夾竹桃后面度過”，再也不是受家庭保護只活在藝術(shù)的純美世界里，而是走入真正的生活的廣闊天地，走入大眾中間。一個嶄新的江玫即將來臨，她咬牙堅定“我不后悔”，后來成為了黨的優(yōu)秀干部。

三、雪

《紅豆》開篇即是一個雪花飛舞的場景。漫天飛舞的雪所帶來的“清爽又輕快”的感受代入感極強，讓讀者很快進入小說的世界中，為下文同主人公江玫一起體味愛情的傷痛回憶做好準(zhǔn)備。

雪也暗示著時間的流逝，四季的變化，是江玫和齊虹相處時間的推移，雪見證了兩位青年的相遇、相知、相愛和相離的全過程。例如，隨著“堅硬的冰已經(jīng)逐漸變軟”，江玫和齊虹的關(guān)系也在不斷升溫，越走越近，情感萌動。雪的變化為兩人的愛情做了生動注腳。

一方面，雪是純美的，為小說情節(jié)的展開營造了一個充滿詩意的童話般的仙境，營造了江玫和齊虹愛情的美好氛圍，讓讀者感受青春的美好浪漫，也與小說唯美的語言風(fēng)格相得益彰。銀白色的雪是一塵不染的，是江玫和齊虹曾經(jīng)純粹、純美愛情的寫照。正如他們曾在“雪花飛舞的冬天”里并肩漫步，感嘆“哦！那雪花，那陰暗的下雪天！”

另一方面，雪是會消融的，雪營造出的仙境是不能永遠存在的。正如江玫和齊虹美好的小世界不可能永遠存在，因為他們的愛情“建筑在這些并不存在的童話，終究要萎謝的花朵，要散的云，會缺的月上面”，這句后面還可以補充寫他們的愛情建筑在“終要消融的雪上”。同時，雪也是慘白的、刺眼的、冰冷的，雪的白色也意味著“無”。在江玫以為齊虹已經(jīng)離開，自己再也見不到他而瘋狂地尋找他時，“燈光照在雪花上，閃閃刺人的眼”，這時的雪不僅白得發(fā)亮到刺人眼，還冰冷地刺人心，江玫眼中“迷亂的”雪正是她焦急紛亂的內(nèi)心的寫照。漫天飄雪的夜，深愛彼此的兩人最終分別，一輩子不能再相見，這樣的結(jié)局帶來的是徹骨的寒冷，“紛飛的雪花在無邊的夜里飄蕩，夜，是那樣靜，那樣靜”，天地上下一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江玫和齊虹是完全地沉浸于分手這件事所帶來的徹底的悲傷中。紛飛的碎雪也仿佛是他們粉碎的未來，齊虹終于絕望，把預(yù)備給江玫的機票撕成幾瓣，“碎紙片混在飛舞的雪花中，不見了”，見不到的碎紙片就是他們不能看到的兩個人的未來。“周圍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轉(zhuǎn)的白，淹沒了一切的白——”白雪將一切淹沒，也將江玫失去愛人齊虹的極大痛苦生動地表達出來。兩個深愛的人最終卻沒能走到一起，而是天各一方，缺席彼此的未來，這在兩個人的生命中都留下了永遠的空白——如雪一樣顏色的白。

雪也有串聯(lián)時空的作用。小說中，當(dāng)下時間的“今天”是下雪天，回憶的起點也即愛情開始的那一天也是下雪天，雪成了連接今昔的樞紐。“今天”，因回憶的復(fù)蘇江玫“原來被冷風(fēng)吹得緋紅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只有她一人獨坐垂淚。而多年前初次相遇的那天，在美好愛情的起點處，“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鮮，她那年輕的心充滿了歡快”，在那飛雪天里，齊虹一見她便怦然心動，“下了決心”一定要和她永遠在一起。苦澀悲傷與歡悅甜蜜的強烈對比，正好和江玫與齊虹當(dāng)年都很喜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無處話凄涼”一詞所抒發(fā)之意相通，年輕而相互靠近的兩個心靈曾“幻想著十年的時間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設(shè)想過他們共同的美好未來，但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時間給他們帶來的是殘忍的痕跡——江玫和齊虹雖然相愛，卻因時代原因不得不遠隔重洋，毫無音訊，未來的人生之路不會再有對方的參與，刻下的是一生的遺憾和凄涼。這段愛情，始于雪，終于雪，同是飄雪的一天，卻是時光流逝，世事變遷了。

“在特定的時期，文學(xué)的確存在著被改造被‘治愈’的危險，但按照時代所制定的‘政治’原則和標(biāo)準(zhǔn)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往往難以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文藝工作者固然可能被異化，但最值得珍視的文學(xué)精魂與使命，總會頑強地保留下來——宛如鮮紅如斯的紅豆。”自問世以來經(jīng)爭論、批判的小說《紅豆》之所以能在新時期重新被發(fā)現(xiàn)，就在于它堅守人的光輝，重人性重人情。小說中紅豆、夾竹桃和雪等各種充滿情感色彩的物象的運用，與這精神內(nèi)核交相輝映，使作品發(fā)出歷久彌新的藝術(shù)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