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 聰 曾祥金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程光煒教授無疑是具有代表性的前沿學者、批評家。他以開創性的學術思考、超越性的問題意識以及自覺性的歷史情懷參與現當代文學研究,從才氣縱橫的詩歌批評到史學傾向鮮明的《艾青傳》《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 1949—1976》的寫作,再到“重返八十年代”的倡導實踐以及當代文學歷史化和搶救當代文學史料相關研究的有序推進;到達學術的高峰期后,又將個人經歷與學術研究相結合,以回歸“原初”的超然狀態致力于探索“有情”的學術研究路徑。這些經歷充分展現了他長期在文學研究領域深耕細作的斐然成就,也明晰地標記了他的治學思路與學術探索在轉軌與突破中走向深遠的軌跡。敢于轉換領域,善于提出問題并予以實踐,這是程光煒的獨到之處,也是他旺盛學術生命力的體現。
當代詩歌批評是程光煒最先涉足且多有建樹的研究領域。1980年代初,他受大學重學術、輕創作的風氣影響,開始自覺由詩歌創作轉向詩歌研究和批評,從此在文學批評圈嶄露頭角,逐漸成長為新時期頗具盛名的青年批評家。他在《文學評論》《文藝評論》等名刊上陸續發表的《詩的現代意識與社會功能——與謝冕同志商榷》《黑土地的負載者和他悲放的歌吟——論龐壯國的詩》《由美麗的憂傷到解脫和粗放——新時期女性詩歌嬗變形態內窺》《當前詩創作的兩個基本向度》等文章,奠定了其學術研究的高起點。雖置身大學校園,但詩人出身使程光煒慣常用熱情真摯的詩心去詮釋和解讀詩歌文本,避免了學院派研究時常流露的嚴密體系和嚴謹論證背后的板滯沉悶氣。他結合自身多年創作的切身感受,以充盈的主觀情感、敏銳的藝術直覺和獨到的審美追求去探尋和研究新時期詩人的創作蹤跡,盡可能地貼近他們的詩歌心靈與詩歌思維,做出最為契合詩人詩作思想、情感和風貌的生動鮮活的闡釋和評價。他的一系列詩論集中展現出其在詩歌批評和研究場域的自覺考量和價值經驗,以及穩健的詩歌鑒賞力和豐盈的藝術感受力,建構起具有詩意情懷的感性批評話語,彰顯出強烈、鮮明的批評個性。
詩人、詩評家羅振亞認為堅持詩之為詩的本體研究,始終是程光煒詩歌研究的前提、原則和魂魄。程光煒并未采用新時期流行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而是別具個性地從詩歌藝術自身發展的角度展開思考,注重分析文本的具體表現與詩歌內質的復雜性,關注詩歌的審美個性尤其是技藝、結構、語言等重要因素。“朦朧詩”意象化的創造和組合方式以及“第三代詩歌”的語言等形式因素,都成為他詩論中重點分析的對象。“朦朧詩”的政治意識和英雄主義被“第三代詩歌”的語言意識和非個性化所取代的狀況,則被他視為理所當然的藝術進步。這種文本批評的方式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其詩歌研究的獨立性與主體性,展示出程氏詩性的思維、縱橫的才氣和蓬勃的精神力量。除了關于詩人詩作藝術化的文本分析,程光煒對當下詩歌詩界的問題與現狀也有理性的認知和思考。作為新時期詩歌的直接參與者和見證人,程光煒對“第三代詩人”的大膽藝術探索給予了熱情支持。他大量發表于《詩歌報》等報刊的批評文章對“第三代詩人”詩歌文本和創作經驗進行了迅疾的總結和歸納,有效引導了詩人群體的繼續寫作與詩歌探索,一定程度上為“第三代詩歌”的經典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1992年9月,程光煒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在著名詩歌史和文學史研究專家陸耀東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主要研究現代文學思潮和新詩史。導師陸耀東樸學風格治學思想的影響以及嚴格的學院式專業訓練,使程光煒的文學研究日趨學理化。他陸續發表了《何其芳、卞之琳和艾青四十年代的創作心態》《艾青在1956年前后》等一系列關于艾青等重要詩人的歷史性分析文章,將思考的重心放在詩人的詩歌創作與真實歷史境遇及其作為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之間的緊密聯系上,顯露出其注意力轉向文學史研究的趨向。
1999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艾青傳》,是程光煒寫作的第一部人物傳記,被稱贊為“艾青研究第二次高潮的重要成果”。受到詩人和詩歌批評家雙重身份的影響,以及出于對前輩詩人的溫情與敬意,程光煒在敘事中融入了更多的主體意識與情感色彩,使著作迥異于自帶疏離感的傳統高頭講章式傳記。他以翔實可靠的材料實證與明晰細致的社會調查為基礎,深度還原了歷史現場,以時間為脈絡素描了艾青自懵懂童年至歸來晚年的全景式生命圖譜,毫不避諱地詳述了其童年的親情缺失、青年的詩性張揚、法國的求學時光、延安時期的思想轉變、婚變的身心痛苦、受難的“黑色歲月”、新時期的勇敢歸來等重要人生際遇,全面還原了艾青這個真誠、堅毅、不屈的靈魂。同時,該書通過對艾青詩歌詩論的全面考察,細致梳理并客觀評介了其詩學的實踐路徑與理論旨趣,充分肯定了其在新詩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卓越功績。
除了對艾青個人境遇與詩學成就的關注,程著《艾青傳》更自覺聚焦于艾青作為時代大變革親歷者與見證者的歷史身份,深入挖掘其個人經歷背后承載的橫貫現當代文學史的微觀而典型的歷史信息,詳盡敘述了作為個體的艾青與時代的深沉共振關系,直觀展現了以艾青為代表的老一輩知識分子搖擺于時代夾縫中荷載著文化負重、經歷著艱難選擇、承受著心靈苦痛的浮萍式命運圖像。正如程光煒在后記中所說:“一個作家的歷史的背后存在著更加復雜的一部幾代知識分子奮爭與思考著的心靈史……”從這一角度看,這本《艾青傳》中所呈現的對歷史中的個體的關注具有深厚的思想意義與價值。
新世紀初,受外界環境、個人志趣等多重因素影響,程光煒正式進入了學術生涯的轉軌期,其研究重心呈現由中國現代文學向中國當代文學的轉移,并流露出對四五十年代文學“轉折”研究、“十七年”文學研究等領域的濃厚興趣。他在這時期的學術著作顯現出鮮明的轉型過渡特征,《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 1949—1976》(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簡稱《文化的轉軌》)即其典型代表。該書延續了程光煒慣常的個人經驗與主觀情感直接流露的寫作風格,在運用大量史料的基礎上對學術問題展開具體豐富且不乏戲劇性的敘述,從而使這本學術著作集知識、才情、趣味、思想于一身。洪子誠在評價此書時,稱贊其“文體”上的獨到,認為“以這樣的文體方式來處理學術問題,這是很有意思的‘實驗’”。
《文化的轉軌》一書中最有開創性的即程光煒選取了“魯郭茅巴老曹”這六位居于現當代文學史中心地位的重要作家為分析對象,來深入研究1936年到1949年再到“文革”結束的歷史轉軌中的文學轉型。這無疑是一個有意義的嘗試,為文學史研究提供了一種以作家個案介入問題的新思路。首先,他以“魯迅之死”為開端來考察魯迅在逝世后不同語境中的形象塑造與文化命運,幾類人群基于不同立場對魯迅的多元闡釋、價值定位,繼而理解魯迅在政治話語牽引下與當代文學的密切聯系,并沿此脈絡去精準捕捉被宏大敘事遮蔽的歷史細節,尋找“魯郭茅巴老曹”在當代之經典化的歷史淵源。然后,通過梳理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這五位跨越現代且親自參與了當代文學建構的名家在“文化轉軌”時期的歷史境遇、思想轉型、自主選擇、精神狀態以及讀書創作、生活起居,來深刻還原歷史進程中真實且多面的個人,以“同情之理解”的研究態度厘清他們在大時代變遷中與當代政治社會、當代文學史的深度糾纏關系,考察“魯郭茅巴老曹”這一文學史的經典作家排序與當代文學秩序建構的密切關聯,從而以這些個案為縮影凸顯中國現代文學向當代文學過渡和轉變過程中的復雜性與微妙性。《文化的轉軌》這部蘊藏敘述者主體性的學術著作,不啻為程光煒橫跨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代表之作,視野宏闊又條理清晰,沉思深遠且論述精當,充分反映了其作為一名文學史研究者的問題意識、歷史關懷與理性深度。
隨著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的蓬勃展開,“八十年代文學”以其超越性的歷史意義進入當代文學視野并成為文學研究界的熱議話題。作為1980年代的親歷者與當事人,程光煒與這一時期文學有著一種天然的情感契合。他肯定1980年代學人關于“八十年代文學”的認識、評價和結論對當代文學學科的建設性作用,認為這些學術成果與權威理論是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依據,為學科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他也敏銳地意識到這一時期的研究認識尚存不足,認為1980年代文學的“政治正確性”影響了新時期學界對這一文學形態的全面解讀,導致“八十年代文學”本身所具備的多樣性、復雜性在1980年代知識建構過程中被自覺或不自覺淡化的現象。而新時期“去政治化”“純文學”等理論主張的風靡,則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八十年代文學”與“十七年”文學的簡單對立。
知識分子的學術敏感與精神自覺,使程光煒清晰地認識到對“八十年代文學”重新研究與評價的必要性與緊迫性,于是自2005年起他便將研究重心主要放在了對“重返八十年代”的倡導和實踐上。“重返八十年代”這一微觀史學的設計方案是程光煒在借鑒法國年鑒學派“時段史學”理念的基礎上構思出的。他設想將1980年代切分為一個獨立的歷史段落,并將新時期紛繁復雜的文學現象沉淀于其中,運用“作家作品帶問題”的研究方式展開對重要思潮、流派、論爭、文學事件和相關文學史敘述的系統梳理與重新解釋,從而開拓推動1980年代文學“問題化”“歷史化”的新的研究路徑,建立起順應時代發展變化且具有研究者個性化特征的“八十年代文學”研究框架。同時,沿著“重返八十年代”這一研究理路,程光煒與同行希望能夠以重返歷史現場的姿態,通過知識考古學的途徑,更多開掘以往文學評論與文學史研究中未曾觸及的或被人為遮蔽的空間領域,考察部分知識和思想“被遺忘或被改寫”的緣由以及文學作品“進入‘經典’的根據、程序和標準”,從而客觀冷靜地對過去1980年代文學史、文學批評理論體系的生成、建構與發展進行反思,最終重新理解1980年代的文學與政治、文學與社會的復雜且密切的關聯。
為推動“重返八十年代”的持續穩定發展,程光煒做了具體又富有成效的努力。他陸續發表了《怎樣對“新時期文學”做歷史定位?——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一》《經典的顛覆與再建——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二》等系列文章,對“重返八十年代”的緣由、價值、方法和觀念等問題做出了具有奠基性及推進性的思考,在紛繁蕪雜的文學史、文學批評語境中披斬出一條明晰通暢的學術理路。其后學界關于“八十年代文學”的一系列訪談、研究乃至創作,可以說與程光煒的研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2006年,程光煒與李楊合作在《當代作家評論》上開辟“重返八十年代”專欄,為研究者的自由發聲提供了思想平臺,也借以形成了“重返八十年代”的聲勢和共識。他們陸續推出人大、北大學生的相關研究論文。這些文章從多元角度系統闡述了“重返八十年代”的具體內涵及研究范式,有力推動了這一研究思潮向縱深處超越與突進。2009年9月,程光煒主編的包括《重返八十年代》《文學講稿 :八十年代作為方法》《文學史的多重面孔:八十年代文學事件再討論》等多部作品在內的“八十年代研究叢書”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一經推出便引起了文學研究界的廣泛關注和高度重視。這些前沿性的學術著作凝結著程光煒等諸多學者的思想智慧,顯示出他們對1980年代文學研究的深度思考和精到把握,是“重返八十年代”的一次理論集結與重要收獲。對后來研究者而言,這些學術成果顯然具有重要的指導和示范意義。
近年來,當代文學學科歷史化成為學界熱議的話題,現當代文學研究界有關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研究、當代文學分期等問題的探索性討論持久不衰,程光煒便是其中有力的參與者與建設者。長期在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深耕細作以及“重返八十年代”學術思考的延續和深化,使他對當代文學學科的發展現狀有著清晰又深刻的認識。他對當代文學學科中“批評化”傾向的過度滲透和延伸感到擔憂,尤其不滿于“當代文學研究界以‘文學批評’的意識,代替乃至同化‘文學史研究’的現象”,因此陸續發表了《當代文學學科的認同與分歧反思》《當代文學學科的“歷史化”》等文章對此現象展開尖銳批評,以期對當代文學學科批評的泛化起到振聾發聵的警醒功效,為建立當代文學學科自律尋找到一條合適的路徑。隨著研究的沉淀與探討的深入,程光煒對這一問題有了更為理性的思考與認知,意識到中國當代文學史正在進入適合開展歷史研究的“下沉期”,創作和評論已然不再是當代文學主體性的代表,雜志、事件、論爭、生產方式和文學制度等諸多因素同樣成為當代文學史的重要組件。因此他認為當代文學研究不必拘泥于審美批評,可以開放為更為宏闊的,包含作家年譜、家世、文學地理學、文人交游等內容在內的且與中國當代史發生密切關聯的社會史研究。程光煒關于這一問題的有力提倡與理論建設,不僅為當代文學研究向縱深突破提供了新思路、新范式、新路徑,也為有效扭轉當代文學研究界過度“批評化”的現狀,建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獨立性與學術性,開創了有利的思想條件。
在當代文學歷史化具體工作的展開和深入過程中,程光煒展現出切實、獨到又深刻的方法論思考。在宏觀層面,他首先提出確定當代文學史下限問題。他意識到當代文學史的生成與發展已逾七十年,但長期的下限未明使當代文學史的認識仍處在不斷浮沉、移動的過程之中,當代文學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條件尚不存在,而長此以往勢必對學科的發展建設有不利影響,因此確定當代文學史下限這一工作的展開已到刻不容緩的節點。同時,當代文學分期問題也引起了程光煒的高度關注。他提倡對當代文學進行一定的分期,從而在分期的視野中談問題并以此開展具體研究。一方面他認為隨著“十七年文學研究”“八十年代文學研究”說法的確立,學界分期意識已經凸顯。如果能加快確定“九十年代文學研究”分期概念,則有利于進一步穩定當代文學史研究的輪廓,繼而通過大量研究成果的支撐逐漸形成學界的共識。另一方面,程光煒的分期構想也聚焦于賈平凹、王安憶、莫言等創作史較長、“作家形象”已大致穩定的當代作家個體。他主張以這些單個作家的經典作品、關鍵時刻、重要事件等為分界點,對他們漫長的文學道路進行分期,將這些與當代距離過近、糾纏多重的作家從當下剝離,放置于歷史化的視野中進行客觀理性且具有超越性的文學史研究,從而以點帶面地形成具體結論,最終經過篩選與沉淀,成為當代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史料文獻作為當代文學歷史化的基礎支撐,自然成為程光煒最為重視的要素。隨著“重返八十年代”研究的長期深入以及歷史語境、治學心態、研究思路的變化,程光煒逐漸發現慣用的“理論帶問題”研究方法的不足所在。受陸耀東由史生論的治學方法的影響以及對“文學史研究的階段性特點”的明晰認識,程光煒意識到只有以綿密細致的史料文獻為基礎進行微觀具體的研究,才能更大程度地增強學術成果的可信度與說服力。于是程光煒自覺地在研究方式上做調整,完成著“理論減法,史料加法”的轉向。他清晰地認識到,“一個學科的興起,是以‘史料學’為基礎的”。然而在當代文學史研究領域,史料意識的缺乏以及有限材料的難尋與喪失,使得當代文學史料建設仍處于空白或較稀薄的狀態,因此搶救性搜集整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的工作亟待提上議事日程。
程光煒大力提倡搶救當代文學史料,主張做實做深當代文學史料建設的工作。他撰寫了《搶救當代文學史料》對其基本觀點予以闡述,大致框定了當代文學七十年中研究條件相對成熟的前三代作家,即趙樹理、孫犁、柳青等帶有跨現當代文學特點的第一代作家,王蒙等第二代作家以及賈平凹、莫言、王安憶、張承志、路遙等部分已經成熟定型的第三代作家,作為史料搶救和整理的主要對象,并將搶救性整理的范圍擴大到包括撰寫作家傳記、年譜、家世、交游,以及對佚事、佚文的調查、發掘、考訂等諸多方面的基礎性工作。其中,程光煒尤其重視當代作家的傳記與年譜,對在世作家不宜急于撰寫傳記和年譜的觀念提出反駁。他認為“50 后”(少數“60后”)作家的生平和創作風格基本固定,當代文學傳記寫作這一有利于推動當代經典作家深度研究的具體工作理應陸續展開。基于研究工作的繁重復雜,他建議研究者在起步期可以先經學界商討后初步確定研究對象,再以簡傳、小傳和段落性傳記寫作的形式開始簡單的嘗試。同時,他也肯定年譜整理是一項“當代文學進行‘歷史穩定’的工作”,提出當前亟待進行的是逐步建立起當代作家的文學年譜并分門別類地把他們的文化地理背景、文學淵源和社會活動歸入其中,加以具體細致和系統的整理。他希望通過這一方式在創作者周圍建立起歷史的視野、根據、關聯和背景,更為扎實、可靠和深入地把握他們文學生涯的來龍去脈和未來創作的展望,最終合乎理性地建立起當代文學史研究與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史的歷史聯系。
除了理論觀點的倡導,程光煒帶有史料考證性質的一系列具體實踐也同樣影響和促進了搶救當代文學史料工作實現新的跨越。近年來他陸續發表的《一份沉埋的孤證與文學史結論——關于路遙1971年春的招工問題》《路遙和林虹關系的一則新材料》《路遙兄弟失和原因初探》等文章皆是其扎實嚴謹的史料整理和客觀縝密的學術判斷的具體體現。其中部分揭秘式新說一定程度上為相關歷史敘述的校正、補充、細化提供了可能。在這一實證研究領域,程光煒最為學界稱道的成果莫過于以方陣式推出的莫言家世考證之《生平述略》《家庭》《教育》《勞動生涯》《參軍》《創作》《與大哥》《故鄉朋友圈》《茂腔和說書》《高密剪紙和泥塑》等系列文章。他通過對《莫言年譜》《莫言王堯對話錄》《說吧,莫言》以及內部刊物《莫言研究》等大量公開材料、私域性個人記事、當事人及親屬友人訪談和口述材料的收集、考訂、整理,重塑了真實生動、鮮為人知的歷史現場,原生態地還原了莫言的社會出身、地緣狀況、成長環境、教育背景以及重要人生階段和際遇,并逐一厘清這些要素與莫言的文學活動之間縱橫交錯的復雜關系,系統建構起以高密東北鄉為中心的莫言文學創作的歷史地理圖。這些考證文章明顯彌補了學界關于莫言研究中身世家世等基礎材料遺漏的不足,為推動莫言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奠定了牢固的基礎。凡此種種,皆實現在“史”的辨析梳理中帶動“論”的深入推進,充分彰顯了程光煒“論從史出”的治學之功,其成果對開展史料收集整理工作、廓清當代文學界謎團、推動當代文學的史學研究無疑具有指導性作用。
如今,邁入學術生命的純熟之際,程光煒將逡巡的目光投向了與自身生命歷程有緊密關聯的干校、插隊、返城等三類文學研究對象。他認為專注于這些融入了自己生命體驗、青春感受、個人情愫的具體有效的研究,能夠更好地激起他關于歷史的想象和敘事。在程光煒的學術規劃中,首先提上日程的是由幼時隨父母下放的親身經歷而萌生的中央一級的干校研究。他撰寫的《六七十年代的眼睛——干校子弟憶舊文章的初步整理》《張光年的〈向陽日記〉——干校與新時期文學之一》《鏡子里是自己——重溫郭小川的“檢討書”(上)》等十數篇文章都是這一研究計劃推進的成果。在這些學術理性中暗含個體溫情的干校研究文章中,程光煒以基于史料文獻的厚實持重的文學敘述方式展開書寫,通過對干校親歷者的日記、檢討書、回憶文章以及相關著作等的細讀整理、對比辨析,清晰地還原了知識分子鮮為人知的干校往事,展現了他們下放改造后的人生道路、遭際變化及具體事件的來龍去脈。其次是對同齡作家張承志、王安憶、韓少功等人的插隊研究,這與程光煒早年的知青經歷頗具淵源。20世紀70年代中期,未滿18歲的程光煒曾到河南新縣下鄉插隊,農村社會、農民生活的近距離經驗,到縣廣播站寫廣播稿以及被抽調到縣委辦公室當秘書的切身體會與青春記憶,對他以后的人生道路產生了深遠影響,也使知青這個話題自然成為其文學研究的一個興奮點。他認為插隊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也改變了一代人認識世界的方法,因此這一研究的全面深入無疑能夠進一步理清相關作家的思想淵源、境遇感受以及其多向性的知青文學敘事,從而豐富學界認知,突破以往知青文學的局限。最后是返城研究,這不啻為當代文學史、思想史研究的重要一環。受歷史當事人主觀親近性的影響,程光煒的主要關注對象集中在崛起于新時期且對當代文學影響巨大的“歸來作家”和知青作家群體。
親歷者的情感共鳴使程光煒此時的文學研究從某種意義而言不單單是學術層面的歷史資料的收集整理工作,而更升華為一位“有情”的研究者,基于個人經歷對同代人在苦難歲月磨礪中的成長歷程、心理軌跡、生存體驗展開的歷史性的經驗陳述。這種學者個體生命與學科研究的互嵌,為理性的學術探索增添了血肉與肌理,使程光煒的文學研究流露出更多的溫情與通達。這似乎也是一個研究者走向返璞歸真與大道至簡的必然歸宿。
40年來,程光煒從創作者轉變為研究者,其關注領域從詩歌創作轉向詩歌批評,又進入到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研究領域,從“重返八十年代”到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和史料搶救的具體實踐中,一次次的“轉軌”對其自身學術歷程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都具有重要的突破意義,彰顯著一代學人的人文情懷和歷史擔當。
[1] 羅振亞:《切入現場的思想言說——論程光煒的新詩研究》,《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
[2] 羅振亞:《論程光煒的新詩研究》,《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3] 畢光明:《天使鏡像:作為詩論家的程光煒》,《詩探索》1997年第2期。
[4] 魏華瑩:《程光煒學術年譜》,《東吳學術》2016年第4期。
[5] 孟繁華:《程光煒與當代文學研究的新范式》,《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2期。
[6] 轉引自陳衛:《挑戰為創造者的風姿——評程光煒的〈艾青傳〉》,《詩探索》1999年第2期。
[7] 劉復生:《文學史的“雙聲”》,《南方文壇》2004年第4期。
[8] 洪子誠:《發現和提出問題》,《南方文壇》2004年第4期。
[9] 洪子誠:《發現和提出問題》,《南方文壇》2004年第4期。
[10] 程光煒:《怎樣對“新時期文學”做歷史定位?——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之一》,《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3期。
[11] 程光煒、張亮:《“重返八十年代”文學課堂的緣起與展望——程光煒教授訪談》,《當代文壇》2018年第4期。
[12] 程光煒、李楊:《重返八十年代 主持人的話》,《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
(4)耕地、未利用地的變化與人口密度密切相關,林地受人均GDP影響最大,與建設用地最相關的因素是第三產業總產值。人口的增長必然會帶來土地承載力的增加,經濟的快速發展促使區域產業結構發生變化,第二、第三產業的發展加大了建設用地的需求。所以要進一步有效控制人口增長,完善對區域土地利用規劃,實現土地利用結構的優化,使山東省的土地利用空間布局朝著合理、科學、有序的方向發展。
[13] 程光煒:《八十年代文學與人大課堂》,《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14] 孟繁華:《程光煒與當代文學研究的新范式》,《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2期。
[15] 程光煒:《當代文學“歷史化”瑣談》,《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16] 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下沉期”》,《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
[17] 程光煒:《再談搶救當代文學史料》,《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18] 程光煒:《當代文學“歷史化”瑣談》,《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19] 程光煒、張亮:《“重返八十年代”文學課堂的緣起與展望——程光煒教授訪談》,《當代文壇》2018年第4期。
[21] 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下沉期”》,《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
[22] 程光煒:《當代文學“歷史化”瑣談》,《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23] 程光煒:《文學年譜框架中的〈路遙創作年表〉》,《當代文壇》2012年第3期。
[24] 程光煒、夏天:《當代作家的史料與年譜問題——程光煒先生訪談錄》,《新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