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天魔舞》的欲望書寫

⊙李曉華 劉美希［西華大學，成都 610039）］

李劼人的《天魔舞》一書以抗戰時期國民黨遷都重慶之后的成都地區為背景，以處于中上階層的陳莉華、陳登云和處于下層階級的唐淑貞、白知時這兩對人物的情感故事為線索，描寫了抗戰時期上至官員下至平民百姓在經濟意識的主導下唯利是圖的混亂生活。作者從現實主義的角度出發，塑造了一批充滿矛盾的人物形象，通過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言行展示了一個欲望化的社會，對人性的弱點進行了放大，人物性格的變化常常是由于自身欲望的膨脹所致，所以欲望書寫成為《天魔舞》的一大特點，凸顯了李劼人對于個體生命的思考。欲望作為人的本質屬性，自然是文學創作和研究的一個重點，本文主要從分析李劼人《天魔舞》欲望書寫的動機、探討《天魔舞》中的欲望表達類型、挖掘李劼人《天魔舞》欲望深處的生存本相三個方面來思考李劼人《天魔舞》欲望書寫的內在意蘊。

一、李劼人《天魔舞》欲望書寫的動機

要深入理解作品主旨就要挖掘作家的創作動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作家的創作動機在很大程度上受自身經歷的影響，弗洛伊德認為：“藝術家的無意識、童年記憶、個人的生活歷程、所處的生活環境等，特別是無意識以及被壓抑的本能欲望，是藝術家進行創作的主要動機和素材?！比说挠鶗艿浆F實原則的壓抑，作家進行文學創作的動機在于內心被壓抑的欲望無法實現，他們在受到現實的打擊后容易產生“苦悶”的情緒，而且這種情緒會隨著壓抑程度越深而越強烈，當這種情緒難以宣泄時，便通過創作文學作品表現出來，借以抒懷。

李劼人出生于四川成都的一個小市民家庭，幼年時因母親病重，家境貧困，到父親去世后生活就更加拮據，童年的經歷讓李劼人很早便十分懂事，同時對社會的人情世故和底層人民的艱辛生活有了深刻的認識。在中學畢業后，李劼人因家里沒有能力供他繼續深造而輟學，對文學創作感興趣的他在機緣巧合之下給報紙投稿，鍛煉了他的創作能力。1914 年，李劼人在舅父的幫助下被聘為瀘縣縣知府的科長，開始了自己的官場生活，這段時間里他對反動政府的丑惡面目有了一定的了解并對官場的腐敗深惡痛疾，于是回到成都后便決定不再做官，此后一直到新中國成立才當選成都市副市長。1916 年，李劼人擔任《四川群報》主筆，又開始了他的辦報生涯，報紙主要報道時事，揭露社會的陰暗面，所以這一段辦報經歷讓李劼人對社會的丑惡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1933 年，李劼人一家搬到重慶，他出任了重慶民生機器修理廠廠長一職，由文學教育轉向實業救國，此外他還兼顧經營嘉樂紙廠，對整個四川的經濟狀況和經商面貌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到創作《天魔舞》時，李劼人憑借自己做官、辦報、開廠的豐富經歷對社會的真實面目有了細致的了解?？箲饡r期，整個社會民不聊生，為官者的不作為和亂作為、商人的奸詐狡猾和投機取巧以牟取暴利、有錢人的不問時事和紙醉金迷、平民百姓為了生存的苦苦掙扎，這些都深深地刺痛了李劼人的心靈，他厭惡官場的污濁、人與人之間的虛情假意，又十分同情平民百姓的不幸遭遇，但他迫于壓力不敢公然斥責當局政府的黑暗腐朽，心中的怒火難以得到釋放，便只好像司馬遷“發憤著書”那樣借作品宣泄自己內心的苦悶和壓抑。在創作《天魔舞》時，李劼人結合親身經歷，詳實地記錄了抗戰時期成都地區的社會生活，把對自身經歷的所思所感融入作品之中，從中體現出自己對人性的思考，具有一定的創作價值。

二、李劼人《天魔舞》的欲望表達類型

人的欲望多種多樣，文學也逐漸關注欲望在作品中的表達，以在一定程度上揭示現代社會人們的心靈狀態和復雜人性?！疤炷琛北臼窃囊环N宮廷樂舞，其內容是“表現流行于西域的‘菩薩’拒絕‘天魔’色相引誘的傳說”，與欲望密切相關，且元朝末代皇帝整日沉迷于“天魔舞”這類的歌舞聲中，所以后來“天魔舞”逐漸帶有“亡國之音”的象征意味。李劼人的《天魔舞》便講述了關于欲望的故事，小說以冷峻的筆觸描寫了抗戰時期人欲的亂舞，觀照人的靈魂深處，挖掘復雜的人性，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在《天魔舞》中，李劼人突出表現了三種欲望類型：物質欲望、情愛欲望、權力欲望。

（一）物質欲望

弗洛伊德提出的個體人格結構理論中指出個體人格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本我、自我、超我，人的欲望會同時受這三種層次的人格影響，本我存在于無意識中，受快樂原則的支配，代表了個體的本能欲望，以求獲得及時的快感和愉悅。人萌發物質欲望的初衷多是為了生存，只有活著才能追求更高層次的東西，這是一種原始的本能欲望，受本我人格主導?！短炷琛分嘘惱蛉A嫁給商人龐興國只是因為他的權勢，她認為龐興國可以給她帶來物質和名譽上的滿足，而她后來與陳登云勾搭在一起，也是因為陳登云有著豐富的人脈資源，和他一起合伙做生意，可以獲取更多的經濟利益。唐淑貞追求白知時，主要是因為看上了白知時的聰明能干，希望他能為自己的黑市生意出謀劃策，賺取更多錢財。白知時答應娶唐淑貞并不是有多么喜歡她，而主要是受到現實生活的逼迫，投靠唐淑貞以求過上安穩日子。當生存欲望得到滿足后，又會激起個體對更高的物質生活的追求，而一旦這種欲望無限膨脹，個體便容易陷入享樂主義、拜金主義的困境中。人的本能是追求快樂原則，即追求內心欲望的實現而獲得的快感，在這種本能的驅使下，個體會隨心所欲地做出能夠獲得極大滿足感的選擇，但這是一種理想狀態，人的欲望一般會受到現實原則的壓抑，如果一個人一味地放大本我人格，導致本我、自我、超我之間的失衡，那么他的心靈會變得扭曲，生活會變得無序。小說中的人物在面對自己人生的重大轉折點時做出的很多選擇都是受物質利益的影響，以求盡可能地不需付出代價來滿足自己的物質欲望并享受優越的物質生活帶給自己的快樂，這也為他們的悲劇生活埋下了種子。

（二）情愛欲望

性欲是人類作為高級動物所具有的一種本能屬性，弗洛伊德的泛性論中有一個著名的概念就是“力比多”，“‘力比多’就是‘性本能’”。他認為人類是擁有豐富性欲的生物體，從誕生之初就有性欲并伴隨一生，力比多會刺激人通過異性接觸的活動尋求快感，所以對于性欲的追求是人的生理本能，也受本我人格主導?！短炷琛分袑τ谀信g的情愛有直白的描寫，大膽表現人的情愛欲望。陳登云與陳莉華之間的關系是十分微妙的，陳莉華的丈夫龐興國是一個走私貨物的商人，雖然有錢有勢，卻十分庸俗，對自己妻子的生活并不關心，還公然和家里的保姆偷情，他的所作所為無法滿足陳莉華對于來自異性的關愛的需求，雖然陳莉華與陳登云勾搭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是利益驅使，但陳登云對于她的百般呵護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她對異性的需求。陳登云是一個紈绔子弟，在重慶某機關工作時，他經常和女同事勾搭，當遇到漂亮優雅的陳莉華后，他便抓住機會和陳莉華眉來眼去，兩人很快就走到一起。在描寫二人野餐的情景時，作者對陳莉華的身體進行了描寫：“一件白底藍花印度綢長旗袍，緊緊繃在身上，一對高聳的奶房，不消說幾乎要突破了那紡織得過細過薄的綢面，就連內面白綢襯裙的褶子，也顯然的擺露在并不太細的腰肢部分上?！睂τ陉惖窃七@樣的花花公子來說，這樣性感的身材是很容易激起他內心對于原始性欲的渴求的，于是當他看到后忍不住重復發出“好肉感”的稱贊。小說并沒有用大量的篇幅去書寫情愛，但也沒有忽視人的這一本能欲望，作者也沒有對這兩對男女主人公的感情進行道德介入，而是客觀反映了她們的正常欲求。

（三）權力欲望

人們對于權力的渴望大多是由于已有欲望的無法實現，即欲望受到壓抑。弗洛伊德提出無意識是心理結構的第一層，它具有潛藏性的特點，儲存了個體本能的以及過去沒有得到滿足的欲望，這些欲望并沒有消失，而是受到意識的阻礙潛藏在不易被人察覺的內心深處，等待時機沖破壓制而顯現出來?！短炷琛访鑼懙氖强箲饡r期成都地區的社會生活，當時物資短缺，國民黨政府貪污腐敗，官商勾結，貨幣惡性通貨膨脹，物價抬高，整個社會的經濟一片蕭條，平民百姓不僅生活拮據，還要捐稅，躲避戰亂，生存壓力快要壓得人喘不過氣，在這樣特殊的時代背景下，人們內心的很多欲望都受到了現實的打壓，也進一步激起他們對權力的渴望，因為權力可以使人的很多欲求得到滿足?！鞍诉_號”是一個藏污納垢的秘密商業組織，與國民政府高層有著密切的關系，貪污腐敗至極，許多人對官員的權勢動心不已，都希望能夠走上做官之路來操控自己的人生。陳登云在哥哥陳起云的安排下混入特務集團“八達號”，他受這里官宦之氣的熏染，日漸沉迷于紙醉金迷的生活，再加上反動官僚的誘導，激起了他對權力的渴求，他認為只有努力向權力的高峰攀爬才能滿足自身的欲望，獲得人生的樂趣，當他得知自己能夠有更好的前途時便果斷拋棄了自己的情人遠走高飛。龐興國是一個典型的官僚主義者，他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為人圓滑世故，“不管你是什么人，他都能一見如故地隨和你、恭維你，使你不知不覺地把他引為老朋友，而向其說心腹，并以出處大計來請教他”。做事也是盡可能地為自己的官運謀劃。小說中的人物在追逐權力的道路上越陷越深，逐漸迷失了自我，而官場的黑暗腐敗又侵蝕了他們的靈魂，最終都變得虛偽油滑起來。作者通過書寫權力欲望將個人欲望與人際關系聯系起來，反映社會現實，挖掘人性的復雜，并用諷刺的藝術手法對人性的黑暗面給予批判。

三、李劼人《天魔舞》欲望深處的生存本相

李劼人在《天魔舞》中為我們刻畫出抗戰時期如浮萍般漂浮的人物群像，這些人物身上表現出的對欲望的渴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個體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也展現了他們欲望深處的生存本質。

人的各種欲望的實現都必須以生存為前提，當一個人面臨生存危機時，內心便容易激發多種欲望?！短炷琛访枥L的是抗戰時期的大后方社會現狀，無論是生活條件優越的富貴人家，還是窮困潦倒的底層人民，都無法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們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四處奔波。陳莉華、陳登云、龐興國等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表面上看著風光，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但他們依舊會為生存而擔心。條件優越的人尚且如此，底層百姓的生活則更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白知時是一個有遠大抱負的教書先生，但戰爭讓他本就清貧的生活雪上加霜，無奈之下，他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轉而與唐淑貞一起做起了黑市生意。小說中的人物追求欲望的起因大多是為了生存，作者通過欲望書寫展現了抗戰時期人們的生存困境。如果說生存困境給人帶來的主要是生理上的痛苦，那么精神困境則主要是心理上的折磨，對人的心靈造成極大的創傷?！短炷琛分腥宋锏木窭Ь惩怯捎趦刃牡恼鎸嵱粔阂侄斐傻?，而受到壓抑的原因主要是荒誕的現實環境的打壓和人物內心的自我矛盾，這種精神困境主要表現為個體的孤獨。陳莉華在丈夫那里得不到足夠的關愛，而體貼的陳登云正好可以滿足她對愛的需求，所以在感性因素的影響下，她投入了陳登云的懷抱，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她內心的孤獨。陳登云四處尋花問柳找不到人生的目標，官宦之氣影響了他的心智，逐漸陷入追逐權力的旋渦，以尋求對自身的認同感，其實這也是內心孤獨的一種反映。

“愛國有罪，壞人受寵，正派人不得溫飽，投機者大發橫財，這就是作品所反映的現實。”李劼人通過書寫《天魔舞》的欲望故事映射了人的生存本相，這些人物是抗戰時期千萬百姓的縮影，戰爭的殘酷以及當局者的腐敗給他們的平凡生活造成了動蕩，在這種艱難的生存環境中，人的欲望很容易顯露出來并逐漸膨脹。當現實的殘酷給人以極大的壓抑感時，人們更加渴望追求內心的欲望以獲得足夠的快感，短暫忘卻現實帶來的痛苦和無助。在這種心理狀態下，個體很容易走向墮落甚至是導致人性的變異，整個社會陷入黑暗。作者對抗戰時期人們過度追求欲望的行為進行了深刻反映，諷刺了時局的黑暗，暴露了人性的復雜，足以引起深思，這也是李劼人在《天魔舞》中進行欲望書寫的意義所在。

四、結語

李劼人在《天魔舞》中生動地刻畫了以陳莉華、陳登云、唐淑貞、白知時為代表的人物形象，描寫了這些人物由于內心欲望的膨脹而造成的悲劇，這種現象不僅與人物自身的性格特點有關，更多的是受到當時的時代環境影響，展示了人們在特殊的戰爭年代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控訴了時局的腐朽和戰爭的無情帶給人們心靈上的傷痛。小說以冷峻的筆觸描寫了抗戰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態，觀照人的靈魂深處，挖掘復雜的人性，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對當代文學的欲望書寫也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①劉楠：《現代西方壓抑理論對當代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啟示——以弗洛伊德和馬爾庫塞為例》，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② 洪亮：《惡濁的時局 人欲的亂舞——論李劼人的〈天魔舞〉》，《現當代文學研究》2013年第6期。

③霍夫曼：《弗洛伊德主義與文學思想》，王寧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37頁。

④⑤ 李劼人：《天魔舞》，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頁，第212頁。

⑥ 鄧經武：《群魔亂舞的抗戰大后方社會寫照——讀〈天魔舞〉》，《四川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