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
《收獲》第四期有“青年作家小說專輯”,包含8 位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短篇,葉昕昀的《最小的海》排在第3 部,不知道排名是按照什么原則,我指出這一點也沒有對各位作者有褒貶的意思,只是方便有興趣的讀者尋找。
但我確實對葉昕昀這部作品的好感度最高。原因可能和“代入感”有關。
小說,我指的是去掉了宣傳意義、形式探索等“高深”的概念之后的純粹文本,終究要“講故事”,而無論“故事”這個內核有多么精彩或者吸引人,一個基本的出發點總是不可避免,那就是“講述者”本人的姿態,要能夠讓讀者接受——這里的接受,無論是來自于敘述的言語,還是采用的角度,或者素材的來源,總要有一個讓讀者放下戒備,愿意承認這個“故事”它能讀,也能讀懂。進行以上這些方面研究的,從技術的角度來講,就是“語言”“視角”“邏輯自洽”和“生活真實與文學真實”等等。要特別指出的是,綜合起來講,敘述者姿態與我們今天這個要說的敘述姿態,二者稍有區別。敘述者姿態更多的是指作為講述者的切入角度和講述方法,而敘述姿態則指的是作者持有的面對讀者的態度,勉強比喻的話,敘述者姿態是指“話術”,而敘述姿態就是“態度”,盛氣凌人或者自說自話是比較常見的兩種敘述姿態。
青年小說家的限定詞本身就已經告訴我們,這兩種姿態的出現幾乎是必然的,很可能的原因,就是大家的自我認知。很早以前我們說過,一個寫作者要有非常堅強的自信才能一直在文學這條道路上走下去,由此而成的一個副作用一定是“自視甚高”,舉目望去,屈原的“眾人皆醉我獨醒”與其說是風格或者思想深度,毋寧說是“自大驕狂”,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后果,肯定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以至于“天子呼來不上船”,唐寅的“我笑他人看不穿”表現為現實生活的鑿穿陰囊也就不那么不可思議。與之類似的,當普魯斯特絮絮叨叨自己的人生細節,幾乎40 年的時光再現成為經典,意識流創作成為一段時期的主流,關注自己的內心成為一種絕對正確的創作手段或者途徑之后,審視自己的生活,或者除此之外不再關注那些更“宏大”的,更“集體”的,更“他人”的創作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敘述風格,也就變得不那么“錯誤”了。
當然這不是錯誤。但代價也必然呈現,那就是你不關心別人的生活,別人也同樣對你的生活不那么有興趣。想要繼續創作下去,為了解決讀者減少的問題,大家的“題材”就會越來越趨向于“共同的困境”——人類的,人性的。至此,殊途同歸,所謂的“宏大敘事”和“意識流”的對抗;所謂的“純文學”與“通俗小說”的對比;所謂的“類型小說”與“反類型小說”寫法在最終呈現上達成了一致。從目前文學發展的整體歷程看這是一個相對清晰的結論,但落在寫作者個人身上卻未必如此順暢,假如寫作者的態度不能從“自發”變成“自覺”的話。
創作者的思考一定會呈現在作品中,各個方面都是如此。海明威的自殺對讀了他作品的讀者來說絕非不可接受,薩特與波伏娃之間的感情在“存在主義”中早有預示,托爾斯泰死也要死在外面,對真正能理解托爾斯泰的讀者來說,恰恰是因為他要死了,才一定要死在外面。由此觀之,創作者對作品的使命,或者說對讀者的態度的思考,也一定會呈現在敘述姿態之中——你對你的讀者,怎么看?
他們是不值得思考個人應對的、模糊的“他人”?還是默認與自己有著同樣素養、三觀接近的“同仁”?或者久經訓練,能夠在一定刺激下給出標準回應的“讀者”,類似于經濟學概念中的“理性人”?不要小看這個問題,他會決定你采用什么樣的語氣、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敘事理念來講述你的故事。
是的,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了這個最初的問題,你在講述你的故事的時候,讀者是能夠感受到你的內心的,不但是你講述故事的內心,還有你怎么看待正在看這個故事的我和你的看法——你,有沒有看不起我?你,有沒有看得起我?
在20 世紀80 年代中后期開始的文學黃金時代,涌現出的一大批杰出作家的代表作中,回頭看去,幾乎沒有不帶有時代烙印的,神奇的是,在目前能夠找到的采訪或者隨筆中,沒有哪位大師是抱有描摹這個時代或者代表這個時代的目的的。他們只是認真地生活,認真地感受,認真的再現了自己的困惑。他們知道自己在文字方面有天賦,但也普遍地感受到了自己在知識結構方面的不足,剛剛過去的時代又讓他們意識到個人力量的渺小,所以他們期待著有人和自己有同樣的困惑,但或許會有答案。所以我們看到了不同時期的工人,他們面對著改革開放,面對著改制,面對著再就業;也看到了不同時期的公務員,他們面對著票證,面對著待遇,面對著升遷;還有不同時期的農民,他們面對著剪刀差,面對著提留統籌,面對著打工創業……還有軍人、商人、小市民、演員、學生、男人、女人、老人等等,可那些人物都如此鮮活,他們既有個人的生活,又和這個時代息息相關,故事的“事件”,既是故事的“推動”“轉折”“考驗”,又是時代洪流下的浪潮,既大又小,既宏觀又微觀,這些人的口吻,既“集體”又“個人”,既是“我”,又是“你”!
葉昕昀的“李早”,讓我感覺到,這是一個可能的“我”,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