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芽情歌找尋記

余松濤

一、夢見富寧

幾十年來，我對富寧都有一種致命的思戀。我不是文山人，更不是富寧人，但我對富寧的思念越來越深，越來越強烈，這原來只是為了那首情歌。

我要到富寧去。富寧我來見你已經是我幾十年的愿望了，到過文山和丘北幾次，但始終與富寧無緣相見。

特別是瑙尼（黃仕鼎）先生離世后，要來富寧的愿望就更強烈了，也許只有找到富寧的那首情歌才能告慰瑙尼先生之靈，也才能完成他的愿望。

我與瑙尼先生的緣分要從當年說起了?，F在的我都無法想象出當年是何等灑脫，何等浪漫。

那年大約是在一個初秋吧，而且肯定是一個燦爛的日子，太陽快西沉了，就是那天我在百色右江邊上進行油畫寫生，本來與百色壯劇團的舞美許超先生約好一起來寫生的。許超是個非常優秀的油畫風景畫家，他的油畫超級棒。但那天，他的女兒許蕓患了感冒，他就帶著女兒去看病了，我只好一個人前往。

說實話，我當時很有些不快，我一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唯一激動的是被右江兩岸的景色深深的迷住了，讓我無法掙脫，難道會讓如此豐富的色彩，優美變幻的線條，更有這條流淌蜿蜒的江水從我眼前消失而讓我無動于衷嗎？這不是我，我必須要畫，要把這如此美妙的風景留在畫布上。當然，當時的我只是剛參加工作的愣頭青，20歲剛出頭，只有本能的沖動，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以后可能成為一個藝術家，一個畫家，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背著畫箱，在右江邊上尋找適合寫生的角度。

右江岸邊全是荔枝樹，綠油油的像無數把綠色的大傘，布滿江邊，樹林中不時露出一間間農房，還有一些人在荔枝樹林中忙碌。還有一排排碩大的香蕉樹，那些我不認識的熱帶植物，給我帶來巨大的視覺沖擊。

我長期生活在滇東北的礦山地區，從沒有見過如此秀美的熱帶風光，令我驚訝，驚嘆，又讓我眼花繚亂。

我就這樣在右江邊上走著，直到下午三點鐘了才選擇到了適合寫生的地點，支起畫箱，寫生就開始了。

流淌著的江水，不僅帶給我嘩嘩嘩的音樂節奏，還帶來了陣陣涼快的風，好不爽快喲！

很快，我就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令我陶醉的荔枝林，還有那些讓我有很多想象空間的農家小院，完全沉浸在畫布中那些變化無窮的色彩之中，只感到色彩微妙的變化，與讓我驚嘆不已的景色在一種藝術感悟中完美的交融，這種交融把我的心完全融化，把我對自然物像被藝術化后的思維提升到了一種完全空靈，完全忘我的境界中，那怕只有小小的一塊色彩變化，也會讓我沖動不已，甚至想讓淚水來調拌顏料。也許吧，這便是靈感一說，但當時的我真的沒有這樣的認識高度，只是一種對藝術的崇拜和熱愛，寫生都是一種原始的責任與沖動，只有當我自己看到色彩與色彩之間那種高度協調后，我才會停下筆來思考進一步的調整。

完全沉醉在寫生之中的我忘記了時間，當整個畫面已經基本鋪色完畢后才發現太陽已經西墜了。所有的景物全部都被西墜的陽光抹上了一片片暖暖的橘色，有的本來白色的墻體，在陽光中變得紅紅的了。我知道色調改變了，我應該停筆了。

其實今天的寫生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結束了。我靜靜地開始審視今天的這幅寫生作品。傍晚了，清涼的風蓋在身上，舒服極了，紅紅的夕陽下，荔枝林有了格外的活力，在風中搖動著自己肥美的身軀。

這時一陣歌聲飄了過來，這歌聲讓我的心突然顫抖了起來，這是何等優美的歌聲啊，一個純粹的男低音，渾厚得如低音小號，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似乎感受到了連我身邊這些荔枝樹也聽得入迷，激動得不停地抖動著茂密的葉兒，似乎也想讓這些葉兒澆灌上這動人歌聲的養分。我忘記收拾畫具就坐在樹蔭下，呆呆地聽著這歌聲。漸漸的，歌聲由遠處向我飄過來，我已經看清楚了，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唱著動人的歌，如同他的歌聲一樣飄到了我的身旁，他停止了歌唱，他站在我的這幅寫生畫面前，久久地凝視著，半天他看著我，開始和我說話，但我一句都聽不懂，（后來知道他講的是白話）他笑了，用廣西一帶特有的普通話對我說：“小伙子畫得太好了！”我很不好意思，忙說：“是風景太好了。”他吃驚地問：“你是昆明人？”我說：“我在羅平文化館上班，是美工?！?/p>

他很高興地說：“我們有相同之處，我在美術工藝廠，非常喜歡油畫。”他接著又說：“我們都是云南老鄉，我在富寧，離百色近，來百色買玻璃?！薄班?，遇到老鄉了，真好！”我當時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因為我就根本不知道富寧這個地方。他接著告訴我，他叫黃仕鼎，是壯族，家在富寧，工作也在富寧。

這時，我才認真打量起他來，黃仕鼎是典型的壯家漢子，個子不高，寬厚的臉龐肥而短的鼻子加上寬而厚的嘴唇，方方的腮和輪廓分明的下巴，白白的皮膚，頭戴一頂黑白相間條紋的鴨舌帽，眼里總帶著笑意和安詳的光，讓我一見到他就有找到了可信賴的朋友的感覺。后來才知道他是著名的作家詩人，他的筆名叫瑙尼。當時的他被錯劃成右派，下放到美術工藝廠勞動。這時的他我看著充其量不過35歲左右吧。我說：“黃老師，你的歌聲太美了。”

黃仕鼎笑起來說：“不準叫老師，你就叫我大哥好不好？我趕緊說：“太好了，黃大哥！”“看樣子沒還吃飯吧？”“沒有呀，剛畫完?！薄白撸腋鐐z去喝一口？”

就在那天，我認識了黃仕鼎，初識了富寧，那晚，黃仕鼎請我吃了那頓永生難忘的飯，飯桌上放了一碗酒，兩把調羹，他用調羹喂了我一口酒，我也回敬了他一調羹酒。如同久別的親兄弟，無話不談，真是豪爽得很。我倆又趁著夜色回到了我寫生的右江邊，在荔枝林中漫步，他講了很多富寧壯家人的故事給我聽，從他的口中我知道了，富寧是八角之鄉，還是一個美麗美麗無比的山歌之鄉！在月色之中我被他渾厚的男音打動了，我請求他說：“你的歌聲太美了，可不可以用普通話唱一支給我欣賞欣賞？”我接著說：“我愛音樂不亞于你愛油畫，我想聽！”于是，一支異常動聽的歌聲在右江邊上，在荔枝林中激蕩開來：“月亮從我頭上過，我想阿哥心難過，阿哥樹上扯八角，我掛阿哥在心頭，八角飄香來，哥啊，你要把我藏心頭！”

我醉了！黃大哥還承諾我說，他要在富寧給我找個壯家姑娘。

我更醉了，富寧八角林，吊腳樓里那個壯族姑娘，你愿意聽我為你唱一支動情的歌嗎？

很晚很晚了，我進入了夢鄉，我走進了富寧，來到了八角林中那幢吊腳樓下，我要為她唱一支動情的歌。我喊：黃大哥，黃大哥！人沒見到，我醒了，從此，我的心里有了富寧，就有了去富寧的沖動。

二、綠美尋音

由于時空關系，通訊的不便，我和黃仕鼎沒有了聯系。突然有一天我碰到了美術出版社的一個老師，他告訴我說黃仕鼎到處在找我。他現在已經是云南民族出版社的總編了。

通過他，我又見到了我的黃大哥，他剛好要出版他的詩集《吻的悲壯》，他要我為他木刻一幅頭像，放在詩集中。我好高興呀，好久沒見到黃大哥了，我答應了他，并且當天我就告別了黃大哥，匆匆趕回了宣威的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了木刻板，連夜為他刻印了頭像。

為他刻的這幅木刻頭像被出版社的美編老師贊了又贊，令我不好意思。后來，我們就經常在一起，我也把有空要去富寧的想法告訴了他。他聽后，大喜，他原來正有此意，要我去看看富寧的八角林，邀我為他的家鄉，為壯族人民創作一些作品出來。

瑙尼告訴我，在富寧，山就是情，江就是歌，真正會唱情歌的妹子，只有富寧才有，那首真正的情歌也只有在富寧才能找到，你一定要去富寧，這是我的心愿！我答應了他，我說我一定會有富寧的作品。要到富寧不僅是我的心愿，也成了瑙尼先生強烈的愿望。

今年八月初，好友曹衛華來電話邀我去文山采風，搞一些文學創作。我太興奮了，我怎能不去？更何況是文山呀！離富寧那么近，我不假思索就說：“一定去?！?/p>

就等八月十六號了……

八月十六號如約而至，我們一行人一腳邁進了廣南，頓時，壯家味道處處展現了出來，特別是分組前往丘北，富寧及廣南時，我便迫不及待地跟曹衛華說：“我去富寧，要去完成一個心愿！”第二天，我又這樣跟曹衛華說。分組時，我就到了富寧組了。當晚，我在莫名的思緒中失眠了，富寧，富寧，我就要和你見面了。但我還是向往明天的行程，我想在文山任何一個地方的綠色風中也許能聽到我想聽到的旋律，就怎么也睡不著，一直在念叨，文山，文山！

第二天的壩美行，也令我陶醉不已。我當然不去細寫隔山連河的世外桃源迷人的景色及那些千年大榕樹，還有一排排吊腳樓形成的壩美壯家街景，從見到那個外形很能讓人想象的山洞開始。我就一直在想：壩美是什么人第一個發現的，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人們的生活方式與外界有什么兩樣？特別想知道壩美人千百年來的精神生活里有沒有歌聲，有沒有愛情？還是單一的繁衍，壩美用什么方式表達愛情？特別是看到壩美人的現在生活場景與古老房屋建筑與外界也沒有特別的差異后，我就更加好奇，壩美人與外界的交流并不少，而且深深地受到外界各方面影響，雖被大山隔阻，但有水道接外，雖然要劃船過洞，方能見天地，但始終沒有隔斷外界，而生活方式及生產模式也與外界同步，人們出于地理位置上的獨特，便賦予了很多想象及神秘色彩，便給予了壩美世外桃源之說的故事情節，還把陶淵明聯系起來，這是現代人的運作，無可厚非，對于我并不太在意，我在意的是壩美有沒有表達自己情懷的文化符號，哪怕只是保留下來的一首山歌或是民謠。

但我們在壩美的時間確實太短了，短到坐在那棵大榕樹樹根上照相都只能用跑步的形式來完成，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別。

沒有時間，更沒有空間來尋找或探索壩美的文化淵源。當時的我用腳步在丈量壩美的歷史尺度，想在這些石塊的鋪墊中發現一個驚奇：找到了壩美的文化符號。

我這是癡人說夢，在壩美的行程中，我依然只是在手機的咔嚓聲中，留下了幾張風景照片，作為旅游者可以了。作為我來完成我心中的一個愿望，來尋找那首穿透心靈的情歌就意言未盡，還留下很多想要的問號，只有待以后再來彌補這次的遺憾。雖然時間很短，但我在壩美的行程中卻在加倍留意當地居民說話的語調或是他們對祖先的某種依存的表象。當船在洞中穿行時我根本沒留意為旅游者設計好的解說詞，而是專心致志的觀看這些洞壁，還有把船浮起來的這些流水，因為我想這些石壁千百年來與壩美人來來往往，難道就不會留下點什么嗎？可以想見在古代出行肯定是困難重重，出行工具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先進，完全可能的是有條件的造船，條件差的扎竹排，更差的可能只用木桶，大木盆等。由于洞很深，又沒有照明條件，在洞中行船就有很多危險。為了讓壩美人出入方便總會有些精英人物出現，會在洞壁上做一些導航標志，固定一根根牽引繩之類的。

我想也許這樣才能完整地構成這個與世隔絕的生存故事。如果這樣的假想成立的話，這洞壁就有可能成為壩美歷史的見證。我甚至聆聽著水流的聲音，希望能在水面上看到漂移的音符。然而洞太黑，講解詞的主要注意點是在解說發現了一個什么景象，像個什么人，對壩美的歷史根本沒有興趣，隨著前行的小船出了洞，盡管岸上景色神奇而優美，但我一個人匆匆走在前面，想首先看到壩美的歷史文化痕跡，想先聽到一首古老的民謠。

沿著壩美由吊腳樓組成的小街一直朝前就是想看見一棟保留完好的古老的壯族吊腳樓，但我看到了一片金燦燦的稻田，這里的耕作方式依然很傳統，這已經讓我很滿足了。如果展開想象，在插秧的時候，一群壯家的姐妹會不會用歌聲來贊美勞動，來抒發對愛情的渴望，來展望對未來的期盼，收獲的時候，勞作的人們會不會用歌聲來表達豐收的喜悅，世世代代的壩美人民創造的壯族文化在壩美什么地方能見得到呢？壩美，美麗的壩美，神奇的壩美，我能聽得到你無比悠揚的情歌嗎？我走了，明天我要去那個令我牽腸掛肚的富寧，去尋找那首穿透心肺的情歌。

三、認識坡芽

我來富寧的目的有三，一是我沒看見過八角長在樹上的樣子，也不知道八角樹是什么樣子，更沒看到過怎樣摘八角；二是想看看八角之鄉的壯家吊腳樓，最好能聽到吊腳樓里古老的故事；三就是完成瑙尼大哥對我的希望，他讓我采集富寧的情歌，要為八角之鄉創作作品。如果……如果瑙尼大哥要為我找一個壯家姑娘的話是真的話，那么我還真的想看看吊腳樓里唱著情歌的那位阿妹！

當然，人老了，但情歌不老！坡芽不老！

這次在富寧我們采訪了三個點，富寧的美，美得讓人心醉，富寧的綠，綠得淌油，富寧百姓就靠綠走向了富裕的大道。這些由段紅琴和雅蘭兩位美女作家寫了，我只被坡芽感動，被坡芽的情歌感動，所以我就只寫了坡芽的情歌，我可以大聲地說：“瑙尼大哥，我來了，我來坡芽了，你的心愿我一定完成！”

坡芽我不陌生，瑙尼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起過，聽懂坡芽的山歌就懂我們壯族了，壯家人的情懷都在坡芽的山歌里。所以我對坡芽有些粗淺認識。

后來劉曉耕老師來到坡芽，他們帶出了坡芽歌書合唱團。坡芽歌書合唱團的歌聲震驚了歌壇，震驚了世界。為什么坡芽歌書合唱團能有如此的震撼，是因為這里是歌的故鄉，是這里的壯族同胞，千百年來用歌聲唱著自己，用歌聲唱著愛情，用歌聲唱著期盼，用歌聲唱著未來。這里的歌聲代代相傳，這里的歌聲如同流淌的河，潺潺不停，奔流不息，有強大的根基和山歌基因，又有劉曉耕這樣的優秀音樂家的打造提高，坡芽情歌的魅力自然在這個舞臺上體現了出來。坡芽歌書合唱團的成功標志著山歌的基因流傳四海，揭示了坡芽壯家情懷在世界的展露，告示了坡芽情歌頑強的生命力。

八月十八日，在富寧縣文聯副主席羅稀陪同下，我，段紅琴，雅蘭一行四人向坡芽進發了。

坡芽在富寧東北部的剝隘鎮，全村55戶，278人都是壯族同胞。我問過農鳳妹為什么叫坡芽？她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也是坡芽歌書的資料保存者。她告訴我們說，這里滿山開滿染飯花，處處坡上都是染飯花的苞芽，所以這里就叫坡芽，意思就是開滿鮮花的地方。

剝隘鎮的領導早已在坡芽村口等著我們了，村口的寨門是由粗大的圓木組成，古樸簡潔大方。

坡芽的住房并不是想象中的吊腳樓而是黃色的土墻，青瓦。整個村莊依坡而建，木欄圍屋，青石壘院，院墻上鮮花盛開，火龍果從墻上垂下來，果子熟透時，路人皆可摘，可見民風淳樸和諧大方。門院都是鮮花覆蓋，家家都在花叢中，村路蜿蜒盤旋，路面寬敞潔凈。路邊同樣是綠樹層層，樹腳下又是花草爭艷，走在坡芽的路上如同在某個大公園散步爽快極了。房前屋后更有綠竹相伴，還有菜畦露在其中，生機盎然，悠閑自得，和美寧靜的氣氛讓人驚羨不已。

鎮長領著我們繼續沿路而上，突見又一美景，這是坡芽小廣場吧，但見古樹蒼天蔽日，藤蔓繞枝，鮮花齊放，壯家新樓沿階而上，廣場邊上立有村規民約，更有響亮的“心向總書記，心向黨，心向國家”的大紅標語，昭示了坡芽村民熱愛黨，熱愛祖國的情懷。

到了廣場上，豎有標志牌，這里記錄著坡芽這幾年來得到的榮譽，坡芽是中國第二批少數民族特色村；全國民族團結進步創建示范村，全國文明村；全國最美村鎮。這些都是國家級的榮譽，來之不易，是坡芽的壯家兒女努力的結果。取得這些榮譽足以說明坡芽壯家兒女有一種愛山護水的品格，有一種愛家護家的情懷，更有一種愛國家，護國家，建設好祖國的高遠品德，坡芽人深知祖國是由千千萬萬個坡芽似的村莊組成，把每一個村莊建設成美麗富饒的新農村，祖國就美麗了。腳踏實地建設好自己的家園，就是對祖國的貢獻，就是熱愛祖國的具體體現，因此坡芽人總是能保持勤勞艱苦的風格。嚴格遵守村規民約，事事為集體著想，為他人著想，不讓一點垃圾臟了路面，坡芽人文明行事，文明講話，已經是一種習慣了。

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不僅僅只是把農村整治得干干凈凈，更重要的是在建設新農村的過程中讓全體村民提高認識，振動心靈，徹底改變陳舊的生存觀念和生活模式，才是振興農村的根本。坡芽人做得好！

我們隨著鎮長繼續朝前穿過廣場，見到一所古老的瓦房立于大路邊，雖然保存還完好，但與周圍的建筑有些格格不入，村里的老人見到我們有些不解就說：這是故意保存下來的房子，你看這屋子里掛滿了野豬的頜骨，這是我們坡芽過去的歷史，過去的坡芽人家家都是靠打獵為生，這個房子就是見證。原來如此，一看，一排排的野豬頜骨掛滿了屋檐。聽說坡芽人也喜歡來這里聚會，在這里壘鍋起灶，大家一起來分享美味佳肴，真是一村人都其樂融融，安詳和諧，名副其實的民族團結示范村。

再朝里拾級而上，就到了坡芽傳習館。這是個新的木制建筑，四周有木制走廊，人們都來這里活動，在這里演出，在這里唱歌，所有的大型社會活動都在這里舉行，這里熱鬧得很。我們今天來剛好有一個電影攝制組在這里拍一部宣傳片，只看見人們都聚集在了這里，上了年紀的人穿的都是壯族同胞平時穿的生活裝，女的頭上頂一圍巾，裹頭的頭巾都是幾何圖案的刺繡，身著黑衣黑褲，用綠紅兩色繡成花邊，縫在黑衣的領口，前襟，袖口及褲腳邊。看上去樸實大方，美觀簡潔。男的只是穿一件繡花的黑色背心，不戴頭飾。青年人就不一樣了，特別是年青的姑娘打扮得十分嬌艷。只見她們一個個笑盈盈地，十分鮮艷的民族服裝在鏡頭前搖擺著，一個個如天仙下凡，美得很呀，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建筑，再加上這樣一群天仙般的姑娘，更有如此奪目的民族服裝，這影片一播出，定會在全國乃至全球轟動。真的，我是局外人，但那天看他們拍攝沒有任何虛假的元素，都是真真實實的坡芽。

坡芽人美，坡芽山美，坡芽水美，更美的是坡芽的情歌。

四、坡芽情歌

當我一腳踏上坡芽的土地之時，我就對著坡芽的群山在心里大吼：“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這首穿透人類心靈的情歌！”走在坡芽的路上，幾乎每一步我都在激動中，我深情地打量著這塊土地。

從清初開始，壯家人就在這塊土地生息繁衍，壯家人世世代代用歌聲訴說著歲月的漫長，用歌聲來祝福自然的恩惠，用歌聲肥沃了這片土地，坡芽的歌喲，壯家的情。

幾十年前，我只知道富寧是歌鄉，但始終只是想象中的坡芽，直到坡芽歌書合唱團走出坡芽，走出文山，獲得云南省第三屆青年歌手大獎賽原生態組金獎，并在全國青年歌手大賽中成績優異不說，還應邀赴美訪問，交流學習，并獲央視2015《歌聲與微笑——合唱先鋒》欄目年度總冠軍，成功參加了第九屆世界合唱比賽，坡芽情歌被世界認同，認知，在國際上流傳時我知道了文山有富寧，富寧有坡芽，坡芽有情歌。

今天我就站在坡芽的土地上叫我怎能不激動！我要知道為什么坡芽的歌會被定為情歌。山歌，民歌，情歌，在坡芽的歌聲中怎樣區別，更重要的是我能解開坡芽情歌的迷嗎？

這時，一個壯家小女孩來到我們的跟前，她說她來當我們的導游，為我們講解坡芽。跟隨著小姑娘和鎮長，看到了一個小院，院門都在鮮花叢中，一棵小樹的枝干上掛有一塊小木牌，木牌上寫有省級傳承人的字樣，小姑娘說坡芽是情歌之鄉，坡芽之所以能流傳至今，全靠代代相傳，傳承人每天晚上會利用一點時間手把手地把情歌傳給下一代，接著帶我進到了村口的“博物館”，這里陳列著壯家人古老的榨油工具和其他的農具，讓我驚奇的是坡芽歌書傳承人農鳳妹的照片也掛在這里，這讓我驚嘆不已。農鳳妹我在電視里已經認識了她，農鳳妹是個歌唱高手，她也是坡芽歌唱隊伍中的核心人物。

壯族沒有文字，但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他們總會使用一些符號來記錄他們的歷史。情歌也是這樣，如果不把這些情歌記錄下來，只是口頭相傳，第一可能完全失傳；第二可能完全變味，失去壯家人初始的情懷；第三為了便于相傳，于是尋找一種特殊的象形符號來標注情歌的高人出現了。

我到現在也無法知道，用這種特殊符號來記錄坡芽情歌的人最早出現在哪個年代，不知道是清代還是近代或是現代，更不知道這種符號的誕生是一個人的智慧，還是集體智慧沉淀的結果，更不知道這些符號的出現是否經過傳承洗禮后而形成的約定俗成的歌書文字，有多少人認識？我問過農鳳妹，這塊歌書是你編寫的嗎？她否認了。我又問過她這些符號文字坡芽人都看得懂嗎？她說有的人懂。小孩呢？我又問。她說，教會他們唱。

有一點非常清楚，農鳳妹能完整地用歌聲來解讀這塊歌書上所有符號，這真是奇跡。

在農鳳妹手中保存的這塊大約二尺長的坡芽情歌歌書在沒有被發現的時候，農鳳妹依然當作寶貝收藏著，她當然不知道這塊小小的白布上，這些符號的價值。但她知道要唱好坡芽情歌，要唱出完整的坡芽情歌離不開這小小的二尺白布上的這些符號，這些符號不僅僅是開啟農鳳妹心中的鑰匙，更是壯家情懷的真實寫照。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塊坡芽情歌歌書是怎樣傳到她手中的。

肯定的說是金子總要發光，終于在2006年的2月，省，州，縣民族傳統文化發掘整理的專家發現了這塊白布上的象形符號，經專家考證這是唯一還保存完好壯族歌書?；垩劢K于識別了農鳳妹珍藏的坡芽情書。這些物像符號，何以叫歌書？這塊二尺左右的白布上繪有月、星、樹、稻葉，犁、斧、禽、馬、人、衣、鳥籠等81個象形符號，這81個象形符號，具備了文字的性質，每個符號都在講述一個完整古樸動人的愛情故事，這些符號文字中竟然包括了人的情感需求，生活哲理的體現，社會屬象的訴說，生產過程的再現，未來理想的期盼等等。把這個81個符號文字所講述的故事記錄下來，就是部厚厚的愛情史，生產史和哲學史，如此厚實難道還不能稱為“書”嗎？因此，把這塊小小的布，定為坡芽歌書是最恰當不過了。

與其他書不同之處在于它是歌書，每個符號文字所講述的故事完全由歌聲來詮釋，農鳳妹就能完整地唱完這本書中81個符號的故事，她是國家級的傳承人就理所當然了，也為坡芽能有這樣的傳承人叫好，這樣才能把壯家情懷的文化符號傳承給后代，留給了當代。當我見到農鳳妹時，她和她的同伴們用歌聲迎接了我們，雖然我們無法聽懂她們的唱詞，但她們的歌聲中那種壯家才有的獨特的韻律，清雅婉轉，有山歌直抒胸臆的特點，又沒有山歌的豪野之氣，是一種敘事般的暢快，有一種誦詩的情節，如詩如誦，悠揚悠長，讓我百聽不厭。感動中，我覺得不為農鳳妹畫幅肖像將是件非常遺憾的事，于是我對農鳳妹說：“農老師，我為你畫幅肖像，做個紀念可以嗎？”隨同的人都有些吃驚，因為隨同的人根本不知道我還是個畫家。農鳳妹說，好呀，怎么畫？我說：“你就這樣坐著就可以了。”

于是在傳承館富有壯家風格特色的木走廊上，我為農鳳妹的寫生開始了。大約半個小時，我為農鳳妹速寫的肖像畫完成了，送給了農鳳妹作為紀念。為了表示感謝，農鳳妹和她的同伴又唱起了歌來，用歌聲表達對我的感謝。

這只是探索坡芽情歌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要解密坡芽情歌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便看懂了當中一個文字符號的意思，但用什么歌詞來表達、這個字符的意思又是個迷，于是我采訪的主要重點就是把這些字符的意思解釋清楚，然后用什么格調的歌詞來體現這些字符的意思。這81個字符，81首歌，81首歌講述的是81個故事，用歌詞來完成就是一部書，確實很困難，如果真的需要這樣做，我還得重返坡芽，與坡芽的歌唱家們生活一段時間，也許會有收獲。

然而此時的我必須要在短時間內至少破譯坡芽情歌中的一兩首吧！雖在進坡芽村的時候，那當我們向導的小姑娘在坡芽歌書前我也問過她，她對其中的一些符號也做過解釋，但依然讓我不滿意，因為她解釋的只是概括性的幾句話，但要詮釋這些符號中如何體現人的情感？對現實，對生活的高度凝練的歌詞呈現。這些讓我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所以我是不是應該刨根問到底才能更好地詮釋出坡芽山歌的精髓。

羅稀知道我的苦衷，她幫助我找到了幾個符號的解釋詞和同意的歌詞，很感謝小羅，我要在這個基礎上加以更深入的考證，想把歌詞與符號的結合做得更加完美，更加貼切。

例如，符號表意為：周歲十二月，月正咱做地，月二咱做田，倆咱現同在，同在咱做吃，得做吃，像他人。

我把這個符號的意思用歌詞來表示，變為了一首民歌：“天上太陽你慢慢走，從春到冬長長有，正月草深等人摟，二月水田蛙不吼，阿哥喲，要與阿妹手牽手，你薅田來妹插豆，天長地久心不抖，甜蜜日子天天有。”

歌詞應該詮釋了符號的意思，也唱出了一個故事。通過符號本來的原意，講述了一年四季時空輪回，而人根據歲月安排辛勤勞作，維持生計，在生活過程中不僅唱出了男女之間產生的愛情，更表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系。一月要把地收拾干凈二月要把田翻犁一遍，在勞動中男女結成一家人，相互關心，相互愛護，把這個家，建設得跟其他人的家一樣和諧，甜美幸福。這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幸福家庭的渴望，對勞動致富的崇敬之意。

坡芽情歌的形式多樣，再比如有對唱，男的唱：偏坡挖地土塊多，手掰土塊唱山歌，你要問我唱哪樣，唱個光棍無老婆。

這其實不是男人找不到媳婦而訴說的苦，而是試探性地提問，如果對他有心的那個姑娘聽到了，馬上就會搭腔。果然如此，女方立刻回唱道：田里栽秧秧青青，低頭望水亮晶晶，莫要問我想哪樣，有心哪天來提親！

這種男女對唱直抒胸臆，真情表達，質樸又熱烈。直接打破世俗陳腐的家庭觀，排除了門當戶對，女嫁富漢男選才女的局限愛情觀，把男女之間的情感純潔化，去商業化。只要兩心相印，共同努力，一定會過上甜蜜幸福的生活。充分表達了人類初始的良知和對物對人對情的正確認知，同時也把審美情趣提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當然在坡芽情歌中，愛憎也十分分明，對有情人來說，開門迎賓，從此兩心交融，結為夫妻，同甘共苦，相守一生，但對惡語傷人或無誠意之人，坡芽古代的先人會用幽默的歌詞來進行無情的回擊。

有一個趕馬人，一臉麻子，趕馬至此，看見田里插秧的個個都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于是就用粗俗的唱詞來挑逗，等走近了田邊，還想繼續挑逗，那知道田里突然歌聲起：“遠看是朵染飯花，近看是坨牛屎粑，五黃六月漲大水，借你的漏勺來撈蝦?！?/p>

趕馬人趕緊拉下草帽遮顏，灰溜溜地趕著馬走了，

坡芽情歌81個符號都要翻譯成歌詞，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只能留給以后的時光了。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我認識了坡芽，來到了坡芽，聆聽了坡芽情歌，認識了農鳳妹及她的同伴們，還為農鳳妹畫了一幅速寫肖像做紀念。了解到了81個符號原意，知道了坡芽歌書的不凡意義，讓我心滿意足，也讓我激動不已，讓我也要對坡芽唱支深情的歌：“坡芽的山坡芽的水，坡芽情歌長江水，歌是老酒心已醉，哥找小妹跑斷腿，妹若張開甜甜的嘴，妹喲，坡芽情歌醉人的水！”

瑙尼先生，我的黃大哥，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找到了坡芽，找到了這首讓人醉心的情歌，當天空飄滿彩霞，我看見了坡芽情歌的旋律纏繞在彩云之間，飛向遙遠的他鄉，我知道坡芽情歌是世界的歌，坡芽情歌是人類的歌，坡芽就是響徹世界的一首情歌。

坡芽，我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