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汝昭
摘要在《昆明的雨》中,汪曾祺實質上不是對昆明日常生活進行隨性書寫,表達自己的喜愛與思念之情,其實他最想表現的是隱匿其中的苦難意識與自己的苦難經歷。理解這一點,就務必結合當時汪曾祺的生存環境去考察。作者隱匿在文中的苦難憶寫,以及他對苦難的有意遮蔽與消解,還有苦難背后透顯出的溫情堅守的人生價值觀,這些發現為我們深度理解《昆明的雨》的思想內涵提供了新的考察視角。
關鍵詞《昆明的雨》主旨苦難溫情
《昆明的雨》是汪曾祺先生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所作的一篇關于第二故鄉——昆明的回憶性散文,文章借昆明雨季中的景、物、人、事將作者四十多年前的生活記憶付諸紙上,作者在文中信筆所至,無拘無束。全文讀來美感叢生,呈現出汪曾祺先生熱愛生活、感恩生活的人生理趣。
目前學界對這篇文章的頗多,但觀點各異。有些文章認為《昆明的雨》是寫景狀物和寫人敘事的,主要是表達作者對昆明的喜愛與懷念之情。而有些文章則認為《昆明的雨》主要就是“懷人”,不是“思鄉”,“懷人”就是在寫作者青年時期的友情與愛情。筆者認為這些研究分歧暫可擱置不論。就純粹的來看,任何文學作品的解讀能否繞開“文本世界”與“歷史語境”的邏輯關系?正確回答這個問題,才是的關鍵。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從理論上來說,對一切對象的研究的最起碼要求就是把它放到歷史環境里去。不管什么樣的作品 , 要做出深刻的分析,光是從今天的眼光去觀察是不行的 , 必須放到產生這些作品的時代(歷史)背景中去,還原到產生它的那種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和藝術的氣候中去。”[1]375這樣的才能深入透徹,令人信服。
故研究《昆明的雨》就不能拋開汪曾祺先生當時所處的生活環境、社會環境及時代環境,必須還原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歷史首先不在文本以外,而是在文本以內,在具體的意象、話語之中,”[1]375重讀此文,筆者認為《昆明的雨》是汪曾祺先生用其睿智且溫和的“遮蔽式”手法創作的一篇回憶苦難、思考苦難、理解苦難和接受苦難的文學佳作,文中汪老以其隱晦的筆法祛除了人生苦難的底色,努力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個“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和美圖景,這既是文學苦難敘事范式的一大創新,也是汪老在體認苦難且走出個體思想困境后的一種坦然與達觀。
苦難憶寫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之一,它是作家借助文學藝術形式表現個體理想、探索生命意義、反映生活本質的一個重要手段。叔本華曾說:“人生在整個根性上便已經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形態繁多的痛苦。”[2]443這說明苦難對于有任何人的人生來說都是無法規避的,這是生活的常態。而文學的意義并不在于對苦難形式的客觀呈現,它更加注重個體對苦難經歷的理解、接受與體察,以及提供如何面對苦難和實現苦難救贖的獨特方式。換句話說,苦難憶寫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強調“人生是苦難的”這個根本命題,而是“試圖對苦難進行釋義與轉化,讓苦難變得有意義和有必要,從而在人的精神上實現超越。”[3]1汪曾祺先生即是做到了這一點,他在《昆明的雨》中對苦難記憶進行大規模的溫情美化與詩意改造,讓讀者在字里行間絲毫察覺不到激蕩歲月里的苦難氣息,只能看到一派祥和溫情的昆明景象。筆者結合相關資料探究,認為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中對三種苦難形態進行了隱晦式的憶述。
一、政治苦難——“那張畫是寫實的”
這在《昆明的雨》一文中從何說起呢?還得從文章開頭的“寧坤索畫”和“幾行題字”論起。巫寧坤是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的同學加摯友,二人的人生經歷有諸多相似之處,同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分子”,“經歷了這次政治的沉浮,汪曾祺充分感受到在荒謬的政治運動面前,個人的孤獨和痛苦。”[4]98二人還在動蕩危亂的期間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政治苦難,正是因為共同經歷了這些政治風波以后,劫后余生的兩位好友才更加彼此憐惜,感恩生活和人間溫情的美好。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說老實話,不是十年……的慘痛教訓……我是不會產生人道主義的追求,不會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去發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4]991980年二人再度在北京相逢,這才有了“寧坤索畫”的故事背景:
后來,我和曾祺都中了“陽謀”,更是從此天各一方,一別就是“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1980年再度北京重逢,彼此都到了花甲之年,開始體味“見一次少一次”的道理,便想方設法見見面,喝上兩杯,天南地北神聊上半天,但畢竟還是離多會少,無可奈何。于是,我要曾祺給我畫一張畫,掛在家徒四壁的屋里,這樣就可以每天見畫如見人了。
曾祺在文中又說:“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我不禁納悶兒,他為何要如此表白?浩劫已經過去多年,難道他還心有余悸,怕好事者說他不是寫實,而是別有用心嗎?又隔了幾年,在《自得其樂》一文中寫道: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原來如此!那么,這幅畫固然是“寫實的”,是否同時也“抒感慨”呢?是否也是為久經倒懸之苦而猶能存活開花的一代人的寫照呢?[5]
故巫寧坤的這種狐疑不是無中生有的,只有真正經歷過政治苦難的人仿佛才會有這樣的思維警覺,正如他自己曾經評價汪曾祺說:“曾琪對政治并無興趣,卻一再被莫名其妙地卷入政治的旋渦。”所以筆者認為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于開頭有意交代這么一段文字是別有深意的,或許這段文字只有巫寧坤本人才能真正讀懂。尤其是那句“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文中根本無需交代,汪老偏偏于此謹慎地提及一筆,足以窺見其經受政治苦難后的心理防御之敏感,受其影響之大。
二、生存苦難——“菌子、房東和苗族女孩”
生存苦難是無需任何經驗即能體驗的一種苦難形式,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從哲學角度來看,“人的活著”就是最基本的生存苦難,“怎樣活下去”是人在苦難面前選擇反抗與掙脫的可能方式,這也是促使人探尋生活意義的一個過程。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中對戰亂年代底層女性以及普通知識分子的生存苦難略有所述。
這里的底層女性指的是“賣楊梅的苗族女孩”和若園巷二號的“寡婦房東和她的養女”。先來看看“賣楊梅的苗族女孩”,文中最亮眼的地方是她的外描寫貌和她那不時一聲的“吆喝”,但極少有人關注文中她賣花的地點,即“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如果忽視了這個重要信息,就很難讀到汪曾祺先生書寫苗族女孩的真實意圖。筆者認為“不時吆喝”和“階石一角”從活動空間和聲音頻率的角度基本限定了苗族女孩的大致形象特征,我們據此不難猜想,她是一位羞澀中略帶驚怕、清純中略顯稚拙、或許與實際年齡不符并且不太熟悉日常叫賣的苗族女孩,這與汪曾祺先生于 1982年重寫的小說《職業》中的“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的人物形象構造有異曲同工之處。戰亂歲月里生存的壓力迫使這個苗族女孩過早的職業化,那一聲聲不時的“吆喝”叫賣,“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6]34同時也讓苗族女孩被沉重不堪的生活苦難徹底異化。你以為汪老是在寫這類職業“吆喝”聲音的柔美嗎?其實不然。他“是由聲音寫人、寫人的生活。這些人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幾乎只能維持勉強的溫飽。”[7]56細品此處,你就會發現溫和文字的背面隱藏著生活的諸多辛酸與苦澀,當然這背后亦藏匿著汪老的一顆悲憫之心。再看賣緬桂花的房東,文中沒有具體交代她的詳細信息,僅以括號內容補充交代,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另外還有一個養女。中年寡婦帶著養女生活,身處兵燹亂世之中,命運凄慘哀憐,必是天涯苦命人,沒有任何依靠,憑借出租房屋收取微薄的租金生活,賣點緬桂花補貼家用。這些細節之處不難窺見底層百姓在抗戰時期后方生活的艱辛與不易。汪曾祺先生關注這類浸泡在苦難中的底層女性,目的是想言明:她們即使身陷生活苦難的深谷,但從未向苦難低頭折服,而是通過艱辛的努力反抗宿命,這是獲得生命意義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她們戰勝自我、超越苦難的必由之路。
而這里的普通知識分子指的則是抗戰時期像汪曾祺一樣的西南聯大流亡學生,汪曾祺只是這個受難群體中的一個典型縮影,他們平時過著極為清苦的生活,經常食不果腹,逐漸在貧困和饑餓中喪失了人生的希望與意志。研究者們曾經反復探討過一個問題:為何汪曾祺先生在“昆明菌子”上花費如此濃厚的筆墨?大多研究者認為這是一段生動的美食風俗描寫,筆者認為這是不了解汪曾祺當時生存環境而形成的一種偏見。當時“因無錢吃飯而導致的饑餓,幾乎可以說是汪曾祺西南聯大學生生活的常態,也是絕大多數西南聯大學生的日常。為了填飽肚子,汪和他的同學們想過一切辦法,挖過野菜,買不起面粉,只能配上油鹽炒著療饑。為了解餓,他們甚至還吃過一種當地稱為‘豆殼蟲的昆蟲。”[8]汪曾祺于1944年4月18日在寫給友人朱奎元的信中說:“‘固窮之苦,良非易忍。”“睡眠不足,營養不良,時亦無煙抽,思酒不得一醉,生果為何事乎?”[9]1051944年5月22日寫信給朱奎元又說:“我還是窮。重慶那筆錢已經接洽好,我已經接到家里信,說已送了去,可是那邊一直不匯來!不過不要緊,我已經窮出骨頭來,這點時候還怕等嗎。”[9]1081944年6月9日寫信給朱奎元再說:“最近的戰爭也讓我不大安定,這個不說。……我窮得更厲害。”[9]109種種跡象均可表明,戰時身居昆明的汪曾祺,其生活狀況是困苦不堪的,可以用窮困潦倒形容亦不為過,他時常在饑餓與困頓的邊緣掙扎。巫寧坤也在《花開正滿枝——憶汪曾祺》一文中提及過此事,汪曾祺曾告訴他說:
我在民強巷的生活真落拓到了極點,一貧如洗……沒有床,我就睡在一個高高的條幾上,這條幾也就是一尺多寬。被窩的里面都已去向不明,只剩下一條棉絮。我無論冬夏,都是擁絮而眠。有時沒錢吃飯,就堅臥不起……[10]130
綜合這些資料,再結合昆明當地的氣候條件,當時最易采食并能直接解決饑餓的唯有昆明遍地可見的各類菌子,故菌子在汪曾祺的心里留下了諸多揮之不去的美好印記,所以他多年后再次回憶當年昆明的生活時,仍能把記憶中的菌子寫得那么的真實誘人,這是只有真正經歷過饑餓的人才能將曾經的充饑果腹之物描繪得如此親切、細膩且充滿魅力。因此,筆者以為汪曾祺先生對昆明菌子的生動描摹,必然與早年的某些受難經歷有著不可割舍的聯系。
當然,汪老如此坦誠地面對過去,真誠的書寫過去,悄無聲息地將菌子背后的生存苦難刻意隱去,其目的也是想告訴讀者:苦難的意義其實就是“在那么長期的、痛苦的、卑微的生活中尋找一種生活的快樂;在沒有意義的生活中感覺出生活的意義。”這才是對苦難理解最好的注腳。
三、情感苦難——“李商隱、陳圓圓與那杯濁酒”
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一文的文末說:“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多數研究者解讀這里的“情味”僅限于同學朋友之間的友情,其實這是拋開了文末那首小詩的片面之論,“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這兩句詩既是在寫實景,也是在間接抒情。
我們細想:為何當時汪曾祺先生的心情會如此不興,還略顯壓抑呢?如果不清楚朱德熙和汪曾祺在雨中酒店小酌的故事背景及緣由,的確很難察知其中的隱情。其實當年汪曾祺午后酒店久坐的原因是遭受了愛情的折磨,精神上備受打擊而稍顯頹敗,甚至一蹶不振。好友朱德熙請他喝酒是為了安撫他剛剛遭受創傷的失戀心情。朱德熙夫人何孔敬在《那個女人沒眼力》中曾記述了這件小事的原委:
同學中,德熙最欣賞曾祺,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曾祺將來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作家。”曾祺有過一次失戀,睡在房里兩天兩夜不起床。房東王老伯嚇壞了,以為曾祺失戀想不開了。正在發愁時,德熙來了,王老伯高興地對女兒說:“朱先生來了,曾祺就沒事了。”德熙賣了自己的一本物理書,換了錢,把曾祺請到一家小飯館吃飯,還給曾祺要了酒。曾祺喝了酒,澆了愁,沒事了。后來德熙對我說:“那個女人沒眼力。”[11]67
另外,汪曾祺在寫雨中小酌這件事時,為何還要寫“李商隱《夜雨寄北》”和“陳圓圓與吳三桂”這類無關緊要的情節,這些情節在本質上與《昆明的雨》關聯性不強,其實可以直接略去。可是文中偏是提及一筆,這是汪老的無心之筆,還是有意而為之呢?我們知道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表達丈夫對妻子的思念之情,而陳圓圓與吳三桂演繹的則是男女愛情,這兩個細節皆是在表現男女相戀的情愫。汪老這種極為隱秘且含蓄的表現手法如果不仔細揣摩,是很難研判藏匿其中的奧義的。所以筆者認為,汪老在《昆明的雨》的文末想要表達的就是對自己青年時期遭受情感苦難的一種追憶和懷念,這種追憶是純美的,懷念是溫情的。據此看來,汪老對青年時期的那次情感受挫還是較為重視的,最起碼在情感上,這成為他多年以后難以釋懷卻又終身難忘的美好念想。
四、余論:苦難的遮蔽與消解
汪曾祺的散文《昆明的雨》中似乎讀不到“苦難”的敘事痕跡,可恰恰是這樣的閱讀效果,才不得不讓我們狐疑:他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馬拉默德說過:“不管獲得多大的幸福和成功,人都不可能擺脫早期的生活經歷,它會一直跟隨著你。”[12]4的確如此,而且還會受此影響來解釋和記錄社會和世界。
他的昆明生活經歷和其睿智、細膩的性格鑄就了他的人生價值觀和文學創作觀。作為動蕩年代的作家,特殊的時代遭遇、集體苦難和生活困厄都使得汪曾祺在回憶往事時陷入沉思;個人在昆明學習和生活的七年所經歷的生存磨難,及所見所聞底層百姓的各種艱辛和苦痛都在他的頭腦中沉淀積累。這些獨特的生命體驗激發著他去思考人類受難的根源與解決的路徑。“隱秘式”的苦難憶寫成為他對過去生活體驗的一種藝術應對和理性回望,既是利用片段的生活記憶來解釋曾經的歷史存在,也是在自覺回望中尋找自我拯救的精神家園,這在某種意義上起到一定的心靈治愈的效果,從而達成回憶型散文的審美追求和現實意義。
無論是創作小說,還是散文,“汪曾祺不愿意毫不留情地表現人生的痛苦,毫不掩飾地展示人生的創傷,而更愿意用各種方式去緩和、遮掩、彌合人生的苦難與困境。”[13]29他往往習慣對回憶的情節經過特殊的溫情美化和詩性改造,讓人生的苦難盡量表現得相對隱秘一些、平淡一些,并盡最大的可能讓人能夠感受到人間溫情的存在,在心靈上給予人們基本的慰藉,從而使人能夠理性從容地面對苦難的磨練,唯有這樣才能啟發人們深刻理解苦難的真正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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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合肥師范學院附屬西安路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