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詠頌無字碑
—— 聽“《藍天禮贊》音樂會”有感

陳志音

中國歌劇舞劇院與中國航空工業集團有限公司聯合出品的《藍天禮贊》，2021年獻禮新中國航空事業70周年，借北京世紀劇院4月17日首演、4月23日沈飛集團有限公司與“第十三屆航博會（珠海）”等演出，在“抖音”“快手”等網絡平臺直播，超過150萬網友在線，引起相關業界與社會各界高度關注與好評。

這部大型交響合唱音樂會，2022年4月18日首次亮相國家大劇院音樂廳，夏小湯應邀指揮中國歌劇舞劇院交響樂團與歌劇團、中國航空工業放飛夢想合唱團聯合演出；全部來自科研生產一線的航空工業職工藝術團成員分任主持人、講述人和朗誦者，在這座美麗殿堂接受廣大觀眾的鮮花與喝彩。

一生一夢英雄群像

那晚步入音樂廳，舞臺后上方懸掛著大屏幕，總導演朱亞林希望用音配畫互為感應、相輔相成，實現視聽雙重表述。

翻開單頁三折節目單，赫然排列十位作詞、十位作曲、九位配器，眾多熟悉的名字不禁令人莞爾，原來又是一次集體創作。大型交響合唱組曲分工合作、共同完成，所謂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原戰友歌舞團晨耕、生茂、唐訶、遇秋四位作曲家為肖華詩譜寫《長征組歌——紅軍不怕遠征難》，這類成功的例子確不算少。《藍天禮贊》特邀劉麟、易茗、喬方、梁芒、趙海風、楊碩、吳基偉、尹相濤、谷依曼作詞，雷蕾、姚峰、方石、禹永一、王備、趙海風、楊一博、張巍、劉躍強、吉鵬作曲，方石、楊一博、張巍、劉躍強、吉鵬、賈如、孫維亮、尚架子、金海燕配器。

《藍天禮贊》主題鮮明、立意高遠、內涵豐富，藝術家團隊自覺能動探索，追求思想性、藝術性高度統一的創作理念，在這部大型交響合唱作品中得到真實鮮活的成功體現。

全曲分為“序章·藍天暢想”“航空報國·志”“航空報國·行”“航空報國·情”“航空報國·魂”“尾聲·時代翱翔”六個篇章，通過獨唱、重唱、合唱、表演唱及講述、朗誦等形式，藝術地再現新中國航空事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壯闊征程、恢宏畫卷，傾情謳歌航空人“擇一事、終一生，愿把他鄉當故鄉”“干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子孫”的動人事跡與感人情懷。

無非只聽過一遍現場，僅憑第一印象談記憶相對深刻的作品。

“小時候我總是抬頭望，望陽光鋪滿藍天，望風箏展開翅膀，飛啊飛啊飛向遠方。”雷蕾譜寫的女聲合唱《蔚藍色的夢》（谷依曼詞）極富口語化敘事感，親切溫暖、娓娓道來，旋律文辭有機結合，柔美妙曼、如夢如幻。“長大后我總是抬頭望，望彩虹綻放天邊，望戰鷹振翅長空，飛啊飛啊飛向遠方”， 一首民族五聲宮徴調式引起兩段體遠關系轉調及變化音，點染豐富其音樂的色彩性，清新脫俗、別開生面。

《大國工匠》（任衛新詞，方石曲），全作唯一一首歡快詼諧的男聲合唱。前奏一串大跳音程短促跳音，奠定了在車間廠房里“大李小王趙工老張，你忙他忙他忙我忙到處繁忙”熱火朝天的基調景象。“游標卡尺數字機床，車鉗鉚鍛電焊弧光”，這類專業術語，寫成詞譜成曲唱成歌，有點勉為其難、頗費周章？“大國工匠……大器精良”“淬煉榮光……大任擔當”，終有音樂和歌聲賦予生僻冷硬的歌詞以溫度與妙趣，普通聽眾方能心領神會、心悅誠服。

實際上，決定一首作品是否成功，創作者自身的專業資質、學養水平并非唯一因素。品評一首作品的優劣等級，太多偶然與必然的客觀因素、外部條件等需要納入考量范疇之內。藝術家個體有優勢所長就有薄弱短板，全才、全勝、全天候，誰能保證人像精密儀器無差錯閃失、無障礙困阻？

在相當比例的獨唱、重唱作品中，筆者個人比較喜歡《高原高，藍天藍》（易茗詞，楊一博曲）、《試飛英雄》（楊碩詞，張巍曲）、《你沒有離去》（劉麟詞，趙海風曲）和《黨徽伴我一起飛》（尹相濤詞，楊一博曲）。其共同優勢體現在詞義與曲韻，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創作者不甘平庸、傾情用心，盡可能地將個性語言與主題思想互通交融，從而讓小作品釋放大能量，獨具魅力、煥發光彩。

一個故事熱淚兩行

中國歌劇舞劇院女高音歌唱家陳小朵、伊泓遠、王一鳳、楊西音子等，男高音歌唱家毋攀，包括青年歌手鄭棋元、稅子洺等，都是目前活躍于國內歌劇、音樂劇舞臺的一線唱將，在《藍天禮贊》演出中，他們各司其職，舒喉放歌。

“從故鄉到他鄉，千里轉戰奔遠方”，這首男女聲二重唱讓人想起《十五的月亮》中“照在家鄉照在邊關”，焦琦然和稅子洺的重唱，角色對位、隔空會話：“放心地去吧，別惦記爹娘”。清甜甘潤的民族女高音歌喉牽手通透松彈的流行男高音，兩者鳳凰于飛，毫無違和感。“今天天氣不好，還能飛嗎？”妻子關切地詢問；“飛起來就好了。別看云層很厚，穿過去就是晴空萬里，一片蔚藍！”這段試飛員和妻子之間對話式的詩朗誦，真摯淳樸、自然親切，這是航空人家國情懷的生動寫照。

國家級表演院團的演奏演唱，很職業！中國航空工業職工藝術團的朗誦表演，有水平！在這個舞臺上，他們的講述，天然自帶“身份”的語感特征、“角色”的情緒情感。如，譚軍以學生口吻講述恩師平凡而偉大的人生履歷，兩院院士顧頌芬老先生“航空救國”“航空報國”“航空強國”……三個關鍵詞，真實可信令人感佩！武越講述敬重追隨的前輩戰友“殲——10之父”宋文驄、龔力追念朝夕相處的同事兄長殲——15艦載機工程總指揮羅陽……真情動心、深情感人最有力量，現場觀眾洗耳恭聽、由衷共鳴。

青年男高音歌唱家毋攀正步入表演藝術的黃金期，他的發聲機能與專業技術保證其現場水平的穩定，在獨唱與合唱《送你遠航》中充分展示了獨特優勢，漂亮的音色、清晰的吐字，飽滿的情緒、豐沛的情感，觀眾為他送上熱烈的掌聲。毋攀再次登場，和王一鳳共同擔任尾聲《為了和平天下》的領唱，男高音的狀態顯得更為自信和松弛，精神抖擻、意氣風發，結束演出、畫上終止。筆者注意到個別樂句歌聲比指揮和樂隊稍微“趕”了一點，或許是歌唱家本能的激情催發所致，他希望并習慣稍快的速度，而第一次執棒《藍天禮贊》的指揮或許自覺應該壓著點速度，更穩健一些好？總之，兩者尚需在排練中達成默契，偶然幾處交錯、追趕也影響作品完美呈現。

必須夸一夸三位女高音歌唱家：王一鳳、伊泓遠和陳小朵，全場表現非常出色。中國歌劇舞劇院三大女高音，聲音造型無不具有極高的辨識度，且將優異的條件、超凡的才情、過硬的技藝、豐富的經驗集于一身。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把一首小歌曲當作人物化、角色感的詠嘆調，可以唱出豐富細膩的情感、起伏變化的情緒和感心動耳的效果、自由伸縮的張力。

“一生只懷有一個夢想，與天共舞展翅飛翔。”長笛引領的舒緩前奏，女高音從中聲區進入，歌聲豐盈著濃厚的深情。這首獨唱歌曲篇幅不長、難度不大，喬方的文辭簡練，吉鵬的旋律舒緩，全曲情緒平穩、情感含蓄，最高音不過到小字二組的a，但這個音持續時間需要保持氣息的穩定與舒展。王一鳳的各種優勢和本事尚未得到充分發揮。恐怕她唱得并不過癮，我們也沒聽夠。大牌小歌認真投入、一絲不茍，點贊！

伊泓遠是以歌劇《江姐》確立其歌壇地位，2021版經典更是令其藝術形象神采煥發，重現輝煌。“你猝然倒下，枕著大海嗚咽的波瀾”第一聲出來，強烈的入戲之感催人淚下、引人入勝。她，重又喚醒人們對羅陽這個名字、這位航空事業的楷模典范的追憶和思念！劉麟和趙海風合作的這首獨唱歌曲，在筆調語法上非常接近或類似詠嘆調，女高音亦是如此這般的演繹。“你沒有離去，你沒有離去，波濤中還回響著你鐵骨錚錚的誓言！”歌聲中跌宕的哭腔，仿佛人們的痛惋呼喚，激起浪花飛濺、波濤翻卷；最后長呼吸連拍子的“啊——”在高音區的強弱漸變、綿延不絕，好似生者對逝者無盡的哀婉嘆息，悲戚的眼神、閃爍的淚光，在歌聲中浸沒融化……

一襲大紅裙裝的陳小朵登場了，猶如一束火焰讓現場熱度持續升溫。強大的氣場、非凡的氣度，瞬間釋放出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裁一片白云抱在懷里，我和你一起乘風比翼”，《云中壯歌》（吳基偉詞，劉躍強曲）一首中等速度三拍子歌曲，百變歌喉唱出詠嘆調式的語感，既輕盈如風又強健似鷹。“取一輪明月鋪在夢里，我和你一起見證奇跡”，女高音清靈炫麗的花腔又仿佛點點星光，在混聲合唱交融鋪墊的濃厚云層之上閃耀，壯麗畫卷分外迷人！有一瞬間，筆者突然想起2011年的林道靜、丹珠，2017年的林徽因等，歌劇舞臺上那些令人記憶深刻的美麗角色。今天的陳小朵的實力與魅力并存，在舞臺上的成長成熟、從容淡定、瀟灑自信，實在令人喜不自禁。

一柄利劍劃過蒼穹

前面充分肯定《藍天禮贊》集體創作的優勢與成果，高水平的創作集體專門安排了音樂統籌和文學統籌，總體結構主題鮮明、立意高遠，序章和尾聲兩相觀照呼應，別具設計感的四個篇章一脈相承。但，集體創作潛在的薄弱環節，在細節上還是無法避免，或多或少的存在。鑒于出品方有意愿在藝術上精益求精、打造精品，筆者純粹從現場聆賞體驗出發，僅就個人心得直抒胸臆，坦誠相見。

全作14首聲樂作品單拎出來，基本皆為好作品，很難挑出大毛病，這些歌曲一首一首放在網絡上，亦多可稱優質上佳、優美動聽。但，總感覺從頭到尾以“旁觀”的角度、“旁白”的語調、“旁引”的方式、“旁證”的落點為主，大大小小的頌贊歌、抒情曲，女高音獨唱所占比例似乎多了些。相似相近的情緒包括語調、語感，在有效喚醒共情的同時，容易造成現場聽眾的審美疲勞。應該至少有三五首以上的歌曲，有的還是接二連三的寫法雷同，那么多的弱起樂句切分節奏、那么多ABA（慢快慢）相同結構、近似筆法，那么多平鋪直敘接高潮迭起。聽一首兩首，新鮮；三首四首，還好；再多呢？寫一兩首，不累；聽好多首，真累。

這14首歌曲，序章和尾聲各一首，圍繞各章主題，基本按一個篇章三首安排作品，這個沒問題。似乎每一章的三首順序合理，通盤排列卻感覺哪里不舒服？筆者經常說，藝術家在創作中，哪個不是傾注才情、全力以赴？這些作品的呈現，哪個不是字斟句酌、反復修改的成果？所謂評論者，聽一遍上來就說三道四，好嗎？但，第一直覺往往也是最真實鮮活的體驗。

純屬個人意見：假若女高音王一鳳演唱的《一生一夢》放在第一篇章“志”第三首，可能效果比現在安排于“行”會更為理想；《藍天答卷》應算個獨立篇章？放在第三篇章結尾，因為配樂的關系，感覺篇幅有些冗長，且無具體內容，效果并不理想，如果拿掉似也不影響整體效果。第四篇章三首作品“一度”和“二度”均很過硬，如以男聲三重唱《黨徽伴我一起飛》插入《你沒有離去》和《云中壯歌》兩首女高音演唱之間，無論內容延伸貫穿，還是聲部音色變化，也更合乎邏輯更舒服，而《云中壯歌》后接尾聲合唱也是一氣呵成、順理成章。

現場演出某些效果不理想，可能一度寫作的疏忽大意、可能二度創作的疏離達意。“一度”寫得很好，“二度”卻勉為其難；歌者能力不弱、歌曲卻非其擅長。原本一首高遠舒展、氣象萬千的作品，一條單薄細窄的小嗓力不從心；一首雄健壯闊、從容舒放的作品，一個音域有限的歌者如何展開？真是可惜、令人扼腕，如此尷尬、不盡人意，為何不能避免？所以，如果內容比較空、文辭又重復的同質同類歌曲，可否考慮忍痛割愛刪除一兩首？

前面說過配樂詩朗誦，毫無疑問，重要的是文辭內容、誦讀語感節奏。在這些段落，音樂就是配角，肯定不能去搶主角的風頭，所以控制、節制非常重要。在常規音樂會上演奏關峽《第一交響序曲》，應該是非常令人心潮逐浪、起伏跌宕的好作品。可是，如果好作品沒用對地方，很難讓人心悅誠服。很棒的一首交響序曲成了最讓人不滿意的配樂。《藍天答卷》，好像指揮家也真的將其作為交響序曲演奏，強勁的氣勢、豐滿的氣韻，無一不是原作應有的形貌氣場，可是朗誦呢？聽不清文辭、辨不明文意，甚至連聲音都聽不見！所以，筆者建議音樂統籌楊一博自己用一段或寫一段配樂？相信現場演奏效果會更理想。

男聲合唱《大國工匠》現場效果理應更好，那么多漂亮歌喉的組合，在聲部穿插更迭中卻偶現松散凌亂，平衡不夠、線條不清、走向不明。在特殊時期，排練合成恐受干擾影響？無論獨唱還是重唱，包括歌隊、樂隊，舞臺上每一位演員都應盡其所能、做足功課，即便是復習唱（奏）過很多遍的作品，每一次上臺仍需當作新作品一樣，反復練習、不斷精進，只有個體的自信才會凝聚成強大的集體力量。

希望某些段落的朗誦詞能夠更加精簡凝練一些？某些泛標語化、口號式、宣傳語的文辭，需要調整修改甚至廢棄，使之更加具有組歌應有的文學性、藝術化、表演式。

最后一節談這么多建議，純粹出于普通觀眾的良好意愿。《藍天禮贊》不應只做成熱門宣傳品，更應是個精美藝術品，藝術品質越高越能突顯思想立意的高度。愿創作團隊樹立更高的藝術標準，從而以航空人的理想精神，從一度創作到二度演繹齊心合力，沖破障礙、戰勝險阻，下大功夫、真功夫、深功夫，真正打造出一部留得住、傳得開的藝術精品乃至經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