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婷
除了對愛情的悲劇性本質的揭示,作家還意圖表現愛情的某種勢利性因素,愛情并不存在于真空中,而是或多或少沾染了現實的斑駁印跡。《感謝婚姻》中的阿好和阿琴的愛情與婚姻產生于才華和容貌的交易,這種自戀式的愛情最終會讓自己構想的理想愛情變得面目全非。中文系才子阿好想要去改造貌美卻無才學的阿勤,而婚姻令其看清了阿勤的不可改造,阿勤也看清了窮書生阿好的真實面目,于是彼此只剩下怨恨。阿好和阿琴因膚淺地基于才與貌而結合,沒有發自內心去真實地愛一個人,他們并不懂得真正的愛為何物。《無悔》中的薛萊和柳琴的婚戀看似是彼此成就,但這段愛情來得也并沒有那么單純。柳琴的省詩刊編輯身份令薛萊對她產生了興趣并主動結識,而正是柳琴對薛萊的提攜成就了薛萊的事業。柳琴對薛萊的愛相對來說更為純粹,她始終在無怨無悔地付出,即便薛萊愛上了別人。當然,也不能認為薛萊的愛是完全虛偽的,只能說薛萊對柳琴的愛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即便如此他也品嘗了愛情的巨大痛苦,因為薛萊愛著的舞蹈演員齊虹又愛上了別人,讓薛萊也品嘗了愛情的苦果。愛情始終擺布著置身于愛情漩渦中的人,他們無一不為此受難,甚而令生命因愛情隕落。《笛·琴·鼓》中琴與鼓的愛情摻雜著權色交易,笛對琴的愛情包含著利益考量,愛情在赤裸裸的現實利益面前已失去了原本該有的面目,傾聽的路徑被現實摧毀,縱有一絲真情,笛、琴、鼓的聲音又如何能被渴望的對方聽到?
存在意義上的短暫性和世俗意義上的勢利性令愛情變得脆弱而虛假,那么完美的愛情有沒有存在的可能呢?在《兩極》中,一種穩固的三角愛情的可能性被呈現。梅黛同時愛上了大衛和童年,她愛大衛的才華,也愛童年的俊朗。“大衛是她的海,童年是她的港灣,她自己則是一艘船,一個永遠的舞者。”而童年卻也“十分清楚自己只能提供給梅黛一半的需要,亦只能得到一半的回報”。大衛則始終執著于繪畫,執著于梅黛帶給他繪畫上的靈感。如若每個人都執著于自己最初的情感需求,這樣的關系也便可以持存,只是情感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流動著變化著的。當大衛愛上了梅黛并想要占有她時,梅黛渴望一直經營的關系也便瓦解了。一個人是否可以因為一方無法令自己滿足而選擇同時愛兩個人呢?愛情可以排除占有欲和排外性嗎?從現實道德上來說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但從存在意義上看卻呈示著某種完美愛情的可能。而作家通過梅黛與大衛、童年的愛情結局打碎了完美的愛情幻象。梅黛渴望的愛情是自私的,她以自我為中心占有著兩個人的愛,而沒有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對方的愛情心理,這令她困在自我的世界中無法成長。兩極的愛情短暫地維持著她自我的平衡,但缺乏共情能力的愛情令自我也被放逐。當兩極的愛情被打破,梅黛才在“悲觀的洗禮”中發現真實的自己。
《舊愛時光》小說集中的不少人物都死去了,《我怎么會找不到你》中的董標被妻子雇兇誤殺,《我欲乘風歸去》中的龐耀在摩托車的飛馳中死去,《無悔》中的薛萊因失意的愛情郁郁而終,《莊奶奶的葬禮》以兒童的視角去認識死亡,《死窗》中小烏龜的妻子被殺害,《冬季有二十年》中村民們共同維護著川農老爺爺寧靜的死亡,《午夜驚嚎》《遲鈍的感覺》對日本侵華、“文革”那些特殊的歷史時期中的死亡進行了別樣書寫,《罪與功》因罪犯大毛在被追捕過程中被擊斃而引發了對罪與功的悖論性思考,《南丁格爾》中因“我”身處腫瘤病房見證了一次次的死亡事件而對死亡產生了哲學性思考,《城市安魂曲》中“我”甘愿為那些亡靈演奏哀樂。這些死亡是形態各異的,一些死亡事件的書寫正是源自日常性的死亡事件,盡管大規模的戰爭和貧困已經離我們而去,但日常性的突發事件令個體性的死亡連綴成一個龐大的數字,這些死亡性事件便源自現實,它如幽靈一樣在人心中不時縈繞。在《我怎么會找不到你》《我欲乘風歸去》《死窗》這樣的作品中,死亡是因失敗的愛情或婚姻導致的,失敗的愛情和婚姻將生命稀釋為蒼白的符號,人與人之間的愛情關系凋零為仇恨的情愫,不知情的生命個體背后已不知不覺被死亡籠罩。和平時代的死亡事件是令人悲痛且反思的,這樣的死亡終歸與時代癥候下愛的缺失有關。
在小說《莊奶奶的葬禮》中,我們看不到現實蕪雜的死亡痕跡,小說呈現的死亡是生命的自然隕落。不同于其他小說,這個小說是以兒童的視角去敘事。12歲(依照小說所寫,或者是13歲)的“我”于破曉前離家,沿著鄉村的小路獨自一人去參加莊奶奶的葬禮,期間“我”回憶著“莊奶奶對我的確很好,甚至比對他的親孫子二毛都要好”。在參加葬禮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成年人對待親人死亡的整個儀式過程和喧鬧的哭聲,這讓“我”難以理解,因為他們的“孝順”于莊奶奶死去后才顯得如此顯眼,而葬禮結束后他們倏然又恢復平常。這一以兒童視角書寫的小說充滿了童真童趣,在成年人的死亡葬禮上生發出許多疑問和困惑。兒童保持的本真性令其對于喜愛的長輩離世表現出真實的情感流露,而成人對待死亡的親人時卻顯得做作而虛偽,他們對于親人長輩離去表現出的表演性悲痛和制造的浮于形式的儀式顯得膚淺而多余。兩相對照下,兒童世界比成人世界對待死亡更加真實。莊奶奶的葬禮上,只有一個兒童以真誠的心靈去追憶莊奶奶給予的愛,這樣的愛的傳達令莊奶奶活在了“我”的心中。就此而言,對于死亡的態度應該是靜謐的,而非喧鬧的,應是愛的追憶與表達,而非儀式感的表演和故作姿態。死亡因愛的延續才令生命展現歡顏。
《舊愛時光》這部小說集大多從個體意義上探討了諸如愛、死亡這樣的哲學性話題,也思考了婚姻、愛情的存在和社會意義上的主題。沿著寫作時間的軌跡可以看到作者寫作風格的一些變化。筆者認為,寫作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的作品故事性更強一些,小說的風格也更具多樣性,語言亦呈現出或幽默或俚俗或典雅或平實的豐富特征,這些小說或多或少地吹拂著時代的風。而到了新世紀以后,小說中的時代性更為削弱,作者表達著一種基于現實的精神話語,同時文字也變得有了更多溫度,讀者在這些文字的字里行間能感受到更多的愛。這些小說有著倫理性的表達訴求,作家似乎急于讓讀者知曉那些重要的哲理內容,于是這些文字少了年輕氣盛的急切表達,而多了智慧的、包容的愛的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