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浙江)
在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我讀了大量的臺港文學作品,一個個作家、詩人的名字紛紛閃耀而來,其中就有詩人洛夫。于今想來,洛夫之所以讓我念念不忘,因為有一個關(guān)鍵詞:鄉(xiāng)愁。
洛夫乃湖南衡陽人氏,一九四九年時代鼎革之際離鄉(xiāng)赴臺,九十年代中期移居加拿大,漂泊海外長達七十年,“鄉(xiāng)愁”成為洛夫文化情感的組成部分,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
在閉關(guān)鎖國的年月里,海外游子難以回歸家鄉(xiāng),只能空懷滿腔的思鄉(xiāng)之情與思鄉(xiāng)之痛。一九七六年,洛夫應邀訪韓,住在板門店,北望故國,愁緒涌來:“黃昏漸漸降臨,只見一抹遠山在暮靄蒼茫中向我一步步逼近,在感覺上,此處距故國河山好像比古寧頭至廈門還近。透過遠方重重的峰巒,仿佛看到了長白山大雪紛飛,聽到了黑龍江怒吼地咆哮。這時,仰首拭目,手帕上竟是一片濡濕的鄉(xiāng)愁。”《板門店望鄉(xiāng)》是一首散文詩,望鄉(xiāng)的淚花,在一方小小的手帕上承載了深深的鄉(xiāng)思,情動于衷,如泣如訴。一九七九年,洛夫訪港時,詩人余光中陪他來到了落馬洲,這是香港與祖國大陸之間的邊界,相傳南宋末年宋帝曾駐蹕于此,行人路過,必下馬以示敬意,故名“落馬洲”。洛夫站在落馬洲的山岡上,舉起望遠鏡,深情遠眺,盡管家鄉(xiāng)衡陽遠在千山萬水,但此時此刻的詩人仿佛與家鄉(xiāng)激情相逢:
《邊界望鄉(xiāng)》是一首深情如許、疼痛如斯的詩作,洛夫面對有家難回的殘酷現(xiàn)實,忽感自己得了一場大病:“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感性的詩人以其強烈的情懷深深地感染著萬千讀者,令人感同身受。故土家園就在眼前,咫尺天涯,卻無法更往前去,這心痛是如此的無以言表:“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
洛夫的《邊界望鄉(xiāng)》與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具有同樣沉重的情感力量,這兩位詩人是世界華文詩壇的雙子星座,然而,在對比閱讀兩位詩人的作品之后,在“鄉(xiāng)愁”主題的表達上,我覺得洛夫的詩情更加灼熱,更加磅礴,更加持久。
江山萬里,鄉(xiāng)愁是永遠的原點,是永遠的中心。
一九八八年,滿懷鄉(xiāng)愁的洛夫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衡陽,那一年他已六十歲了,距離他二十一歲那年去國漂泊已近四十年之久,這四十年間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一切已回不到過去了,更讓洛夫無比傷痛的是,他的母親去世已七年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是怎樣一種深入骨髓的疼痛!當年,一位香港友人向洛夫轉(zhuǎn)告了他母親的死訊,洛夫呆在書房里,“愣了半天,哭都哭不出來”,無法前往老家奔喪的洛夫把滿腹深情化成了一首悼亡母詩《血的再版》:
多愁善感的詩人不是“哭不出來”,而是三十多年前的淚水,流淌了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才流到了唇邊。這奇崛的意象,頓時擊中了我們?nèi)彳浀男撵`,令人過目難忘。
作為一個大師級的詩人,去國懷鄉(xiāng)的洛夫,他的筆下除了家園與親人的鄉(xiāng)愁,更宏大的旋律是中華文化歷史的鄉(xiāng)愁。我十分認同洛夫所說的:“鄉(xiāng)愁詩就是1949年以后臺灣詩壇甚至文壇很熱的焦點。我把這時期的鄉(xiāng)愁詩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親情上的鄉(xiāng)愁,包括對母親、兄弟、姐妹、朋友等等的懷念,小鄉(xiāng)愁;另外一類就是地理、文化間隔所造成的文化歷史上的大鄉(xiāng)愁,更廣泛也更有力量。”
也正因為這樣的視野,洛夫的詩歌跳出了一己悲歡的圈子,走向了更為廣闊的天地。正如他的《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其中寫道:
大雪紛飛,萬物寂靜,而詩人始終要“醒著”,清醒地定位自己的家園之魂、文化之脈。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晚年的洛夫創(chuàng)作了一部長達三千余行的詩歌《漂木》。
《漂木》既是中國新詩史上最長的一首詩,又是洛夫心靈的史詩,他在“小序”中說:“此詩主要在寫我對生命觀照的形而上思考,以及對大中國整體現(xiàn)實與文化的反思。”全詩共分四章:《漂木》《鮭,垂死的逼視》《浮瓶中的書札》《向廢墟致敬》,文本結(jié)構(gòu)龐雜豐富,詩情哲思莊嚴睿智,縱橫古今,穿越中外,上下求索,充分體現(xiàn)了洛夫?qū)τ谠姼杈瘛⒃姼杈辰纭⒃姼杳缹W的理解、追求與詮釋,引起了華語詩壇的廣泛矚目與持久轟動。
這是《漂木》中的一節(jié)詩歌,從中可窺全詩之神韻。
縱觀洛夫的詩歌,從故國家園的鄉(xiāng)愁,到人文精神的追索,從而完成了一個詩人的蛻變與飛越,這就是洛夫獨步于華語詩壇的詩魂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