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蘊慈
界石,是用以標識地域權屬關系的石碑,常豎立在交界之地以示關系,廣泛見于公共或私人場所,有土地界石、建筑物界石、房屋界石、道路界石和河流界石等。而本文主要探究建立在墻體上用以標明房屋權屬關系的界石,亦稱墻界石。
明清時期,佛山發展成為“天下四大鎮”之一,禪城區是其商業和手工業的中心,城區發展迅速,不少大家族聚居于此,至今仍擁有大量的歷史文化遺存。清代,城區有27鋪,形成南部手工業制造區、北部商業中心區和中部工商、民居混合區三大功能區劃。中國自古以來有“以石為界”的傳統,佛山也不例外。
歷史上,禪城區是大量舊民居的聚集地。權屬界石如一張張鑲嵌在房屋外圍的房屋憑證,屋主借此對外宣示地權與產權,防止紛爭,而房屋業主的印記就這樣永遠保留下來。
幾年來,筆者通過參與佛山民間文化保育團體(如佛山口述史小組)走訪街區、記錄建筑和訪談在地老人等活動,發現除被登錄及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的建筑外,普通民居也保留著清末民初佛山民眾的日常生活信息,這些實物資料結合文獻、口述史材料,能更好地反映佛山的社會文化史,民國時期民居權屬界石正是其中之一。
自明代黃蕭養起義后,佛山實行鋪區制度。從明到清,隨著城區的發展,鋪區數目從24鋪增加到28鋪。民國時期,設立佛山鎮,屬南海管轄。新中國成立后設立佛山市,才將原來的佛山鎮28鋪改為普君、祖廟、永安、升平4區。本文所收集到的權屬界石信息,還原民國時期所屬鋪區,即分布于當時的潘涌鋪、觀音堂鋪、鶴園鋪和祖廟鋪一帶。
筆者在今佛山禪城區祖廟片區(今嶺南天地內)、仁壽寺片區、升平路及蓮花路一帶觀察到的民國時期的民居權屬界石共有31塊,另有廟宇公告1塊。該廟宇現已改為民居,因此本文將此塊界石納入研究范疇,增加研究范本類型。
通過觀察所得,界石主要分布在相對較高、較寬闊的竹筒屋和明字屋建筑上,這些房屋建筑排列密集。在一個街區中,具有權屬界石的房屋比不具有的房屋建筑要少,大概占全部房屋建筑的十分之一。但是在祖廟片區卻相對較多,每十家便有兩到三家建有權屬界石。由此推測權屬界石的建立,除有房屋建筑分界的作用外,也與房屋建筑的規模大小及該片區的建筑營造習慣有關。
由于這些權屬界石所在街區已被改造,部分民居墻體被拆除,其中的一些門牌號已不可追溯,故在此主要依據界石內容進行分類。這些權屬界石的標識文字體裁大致相同,僅有內容詳略之分。界石所用的材質一般為花崗巖石,刻文面面積大小約為25厘米×20厘米,形制相對統一。其位置多位于房屋的外圍墻壁,所在高度也比較高,距離地面大約3~4米。根據界石標識的產權關系,可分為以下三類:
1.自墻
以上權屬界石上皆刻有“自墻”或“自建”字樣,證明此墻獨立的權屬關系。建有“自墻”權屬界石的房屋建筑有的有相鄰房屋建筑,有的無。其所在房屋建筑的位置與街道走向之關系主要有如下幾種情況:
(1)位于兩間相鄰房屋建筑側面墻壁的邊緣上。這種情況一般是由于相鄰兩家房屋建筑間有落差,規模較大的房屋建筑外圍有空余的空間可以鑲嵌界石,形成了在側面墻壁邊緣上標識的現象。

圖一 類界石位置圖之一
(2)位于兩間相鄰房屋建筑側面墻壁上。這種情況一般是由于相鄰兩家房屋建筑間有墻體相隔,最具代表的是表1中沙塘坊30號的“梁日昇堂□自墻”。該房屋建筑是一間明字屋,其大門與鄰家大門有一墻體相隔,但是墻體后的空間是廚房所在,仍屬于梁日昇堂,于是形成了在側面墻壁上標識的現象。

表1 “自墻”字樣的權屬界石

圖二 類界石位置圖之二
(3)位于單間房屋建筑側面墻壁上。這種情況一般是由于房屋建筑與街道相鄰,此時權屬界石的功能已不局限在房屋建筑之間,而是構成了房屋建筑與公共空間的關系。為劃分房屋建筑與街道之間的界限,形成在相鄰街道的側面墻壁上標識的現象。

圖三 類界石位置圖之三
2.眾墻、同墻

表2 “眾墻”“同墻”字樣的權屬界石

(續表)
以上權屬界石上刻有“眾墻”或“同墻”字樣的,均有相鄰房屋建筑,證明此墻是共同的權屬關系。這種情況一般房屋排列密集,必須公用一面墻體,形成在正面墻壁邊柱上標識界石的現象。

圖四 同墻類界石位置圖之四
當兩間房屋共用一板墻時,維修費用由共墻的兩屋主共同分擔,這種原則至今仍生效。根據此區排查危房的房管局人員解釋,如果雙方業主為個人或半個人半公管房的產權情況,在滅殺白蟻或維修墻體后,會列出費用清單交由雙方分攤,故此情況容易引起糾紛。
眾墻或同墻的出現,與佛山經濟發展、人口密度增加有關。據羅一星研究,佛山在清道光年間(1821—1850)的居民約有萬戶,至咸豐年間(1851—1861)增加到“二萬余家”。但其推測,鴉片戰爭前佛山的實際人口已不少于27萬人,至民國十年(1921)則發展到“三十四萬余人”。人口增長速度快,房屋密度自然隨之增加。
3.其他
表3權屬界石多為特殊情況。滘邊街34號有自墻也有眾墻,是同一墻體分屬不同業主;“門墻外□ 一丈一尺”提供了新的權屬標識形式,擴大了權屬界石標識地域的功能;滘邊街1號的兩塊刻石,是當時公共空間的公告和標識。

表3 其他字樣的權屬界石
權屬界石有單家自墻或兩家眾墻,其位置均位于兩棟房屋的交界處。第一、二、三類多為在街道中間且有相鄰建筑的房屋,而第四類多為在街道邊緣的、位于兩條街道交界的房屋建筑。故界石除具有房屋建筑的權屬標識功能外,還有為相鄰房屋建筑,或與公共空間之間的分界作用,以減少產權糾紛。
在吳嘉杰《佛山東華里片區民居建筑研究》一文中,將本文所稱的“權屬界石”稱為“墻界石”,并引述清代《營造法原》,對界墻和以界墻為基礎的土地侵占做出詳細的解釋,進一步說明墻界石明確表明房產的所有權,結合房契具有一定的法律效用。有的墻界石上還可讀出建筑基地的用地范圍、墻界石立碑的時間等。可見,權屬界石對研究民國時期該地區的房產更替和家族變遷有重要的作用。
在筆者走訪的佛山禪城區祖廟片區(今嶺南天地內)、仁壽寺片區、升平路及蓮花路一帶等片區中,觀察到權屬界石數量占房屋建筑比例最多的為祖廟片區,每十家便約有二三家立有權屬界石。由此推測,權屬界石的產生,除為房屋建筑分界外,還有其他功用。
《明清佛山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一書對清代佛山的城市功能分區有所描述。佛山中部的福德、潘涌、鶴園、石路頭、紀綱、黃傘、觀音堂和祖廟八鋪是工商、民居的混合區,既有工商會館、手工作坊和店鋪,又有成片成圍的宗族聚居地及零散民居,呈現出功能交叉共存的聚合形態。本文論述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此區域,證實了羅一星的結論。在混合區里,工商會館和大宗族聚集已形成相對穩定的格局,而手工作坊又遠未達到轉變為工廠的生產規模,故難以完成住宅和作坊的分化,發生城市空間轉移時,只能以個別的、分散的形式進行。
在民國三十六年(1947)11月,南海縣政府訓令決定重新勘定地價,并定于當年12月16日起實施。在隨后的布告記錄中發現,不同區域的地價已產生相當大差距,在160元/市方丈至3360元/市方丈之間不等,佛山的城市化跡象在地價上的表現已十分明顯。
20世紀30年代的廣東,陳濟棠主政,政局相對穩定,經濟發展,房價也開始走高,不少僑商斥巨資購買地皮,使得地價、房價與房租一起飛漲。本土商民看到房地產投機利潤驚人,也組團炒業。僅廣州市 “市內炒業公司不下數十家。”據此,祖廟片區權屬界石數量較多的原因,極有可能是新近富有商民爭相在此投資房產的結果。
在筆者走訪的美里、古洞直街、筷子新街和沙塘坊一帶所普查到的地價為520元/市方丈,而文明里和祖廟大街的地價卻為368元/市方丈,文明里和祖廟大街地段明顯屬于比較新近開發的地區。
筆者走訪的這些區域,許多都是1930—1934年才真正開辟為馬路的。這些馬路的開辟,打破了此前城市空間轉移緩慢的局面,進一步促進了商業發展,加上現代市政的影響,使得房地產商業化更加劇烈,越來越多居民在此購買新房。
本文整理的權屬界石中出現堂號共有11個,這些堂號反映了家族和商號在此地區的集散關系。據民國《佛山忠義鄉志》統計,潘涌鋪、觀音堂鋪、鶴園鋪和祖廟鋪一帶,在民國期間共有家族宗祠52個、行會9個。
(1)梁九如堂與梁氏家族的集散關系。
上述表格(表1),權屬界石中有一塊上刻“梁九如堂自墻”。從姓名和所在地分析,均與建立梁園的“松桂梁”家族有密切的關系。
佛山梁園位于先鋒古道,建于清道光年間(1821—1850),已有近兩百年歷史,由嘉慶十九年(1814)進士、內閣尚書梁藹如、梁九章、梁九華和梁九圖叔侄共同營造。在《佛山新語》中記錄,佛山梁族祠宇共建有58座,梁藹如家族主要聚集在潘涌鋪松桂里,家廟分別位于潘涌鋪松桂里和沙洛鋪(梁園所在地)。而本文所錄“梁九如堂自墻”界石所在的房屋建筑位于古洞直街,正是民國時期佛山鎮潘涌鋪內。按照姓名和生活年代推測,也與梁藹如家族的輩分字排序十分吻合。故筆者推測,“梁九如堂”當時的業主很可能就是梁藹如家族的后人,由于佛山城市化的推進,轉移擴散到這一區域。
在清代的祖廟鋪、潘涌鋪一帶,形成了大量氏族聚居區,大多以祠堂為中心。從收集到的權屬界石信息表明,無論自墻或是眾墻,無論是僅見姓氏的界石或是以堂號命名的界石,均是多個姓氏雜居于同一街巷,如車公巷的四座房子,就包括莫、符、陸、吳四個姓氏。此時,多姓雜居已取代以祠堂為中心的單姓聚居,同時也說明清末聚族而居的觀念發生變化,核心家庭或是簡單擴展的家庭成為主要的社會單位。
(2)鄺泗益堂與僑商的置業。
在《南粵日報》第537號中,民國二十九年(1940)1月公布的第151批《南海縣政府民產登記案》記載了鄺泗益堂的房產物業,有永安路108號之一、之二和北勝街26號兩所,推測其家族的經濟實力較當時一般居民中處于上等。而本文所收集到的“鄺泗益堂自置產業”“泗益堂自建”權屬界石所在建筑,很有可能就是上述的永安路108號之一、之二。
根據民間文化保育團體的訪談資料所得,該權屬界石所在的建筑是著名的佛山大酒店所在地。佛山大酒店是佛山開埠時的地標性建筑,為愛國旅美華僑鄺泗益創建,至今已有90年的歷史。鄺泗益原是南海大瀝大鎮鄉點頭村人,出國后曾回鄉捐資建設馬路等公共工程,在海外有一定影響力,其后人目前還旅居海外。承接上述討論的20世紀30年代的廣東,不少僑商斥巨資購買地皮的現象,鄺泗益家族很可能是其中的一例。
(3)江西會館與行會的組織管理。
明代中葉,佛山已成為商業和手工業的市鎮,明末更與湖北的漢口、江西的景德鎮、河南的朱仙并稱全國“四大名鎮”。各種各樣的商業和手工業都形成了各自的經營組織——行會。
而本文所收集到的“江西會館敦臨堂自墻墻外余地二英尺”權屬界石,正是清代佛山七大外省地域性會館之一,其他六大會館為山陜會館、浙江會館、蓮峰會館(福建紙商)、楚北會館、楚南會館和三省會館。根據《佛山街略》記述,清道光年間(1821—1850)江西會館在豆豉巷,多經營棉花、西貨、沉香和浮貨行。而 “江西會館敦臨堂自墻”界石所在的筷子直街,為楚北會館的所在地,商鋪多出售牛角器皿、洋刀、白銅和煙袋等。相鄰的升平街則為楚南會館的所在地。可見,當時這一帶應為外省地域性會館的聚集地。據《佛山日報》報道,該界石上的“英尺”刻字,表示江西會館很可能曾與外國人有生意來往。
從本文表中可知,部分權屬界石的記錄十分詳細,特別是關于墻體高深尺寸方面的信息,數字精準,甚至還規定了墻體以外范圍。刻文數字多為花碼,是民國時期人們常用于商業的速記數字。在《南粵日報》中有很多房屋轉讓購買的“聲明”,均有“坐九號”“坐南向北”“深闊四”“至照土地登記證所有”“上蓋連地四圍墻壁”和“磚瓦木石窗搧間格一概俱全”等類似語句,明確標示出門牌、坐向、大小和土地登記情況等信息。這些信息與權屬界石上的信息有著密切的對應關系。其中“余地”“連地”和“墻外余地”等字樣,能推測出原房屋建筑應是獨立的,并非多所房子相連的。但是隨著城鎮人口的增長,房屋日益密集,如“李宅自墻余地□尺四”和“自墻余地二尺一寸”界石所在的房屋建筑,后來也與另一間房子連在一起。
權屬界石上墻體的測量數據,是土地測量數值和土地擁有權的重要憑證之一,能有效地避免土地紛爭。
在本文表中,還有一塊較特別的權屬界石,上刻“羅何氏自建雙隅墻別人不得搭蓋民國廿九年立石”,出現房屋“搭蓋”的信息。
在1929年第一期《南海縣政季報》上,刊登了民國十八年(1929)9月頒布的《布告在佛山行署設立稅契分處案》。其中記述了政府在當年正式設立稅契分署,并提及民眾在置買不動產或自建上蓋屋宇時,必須到就近的稅契分署上交稅款,否則會從嚴處罰。
民國二十一年(1932)7月19日公布的《修正廣東都市土地登記及征稅條例》第二十一條又規定,政府為進一步避免產權紛爭和胡亂搭建等情況,民眾在置業或搭蓋屋宇時必須繳交稅款。且當土地產權或土地種類變更時,必須先呈請土地局。土地局據地方情況和城市規劃等多方面考慮后,才有可能批準變更。該權屬界石所在的墻體屬羅氏、何氏兩戶居民,明確地在權屬界石上標明禁止他人在該墻隅上搭蓋建筑,極有可能是為了避免搭蓋后三方發生產權糾紛,或避免承擔稅款和土地登記的麻煩。
佛山民國時期的權屬界石,作為一種房屋建筑的產權憑證和土地所有范圍劃分的工具,被廣泛應用在民居建筑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佛山鎮現代化、城市化進程的迅速加快,城市空間也被自上而下地重新進行構筑,衍生出居民產權自我保護意識。
根據《佛山日報》報道,文物保護工作人員曾對東華里片區的房屋界碑做出清查,僅在改造片區不完全統計就有一百多塊。但現今對于界石的研究明顯不足,如何去搶救這些看似普通卻值得深挖的歷史信息,還原一個個民間歷史的小側面,并補充和印證史實,值得引起重視。
[1]羅一星:《論廣佛周期與嶺南的城市化》。《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44頁。
[2]佛山口述史小組是佛山民間文化公益團體之一,主要活動是以圖片、文字、影音為載體,記錄并重塑佛山城市記憶。
[3][5][13][15]羅一星:《明清佛山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275、269、188-355頁,1994。
[4]吳嘉杰:《佛山東華里片區民居建筑研究》。華南理工大學2012碩士學位論文,第19-22頁。
[6][8]《南海縣政府訓令》:南海檔案館檔案,34—19鎮—112,1936年11月。
[7]李開周:《民國房地產戰爭》。上海:上海三聯書店,第143頁,2012。
[9]佛山市城鄉建設局編志組:《佛山市城市建設志》。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第45頁,1990。
[10]佛山市圖書館:《佛山忠義鄉志》校注本(民國)。長沙:岳麓書社,第206-227、337-374頁,2017。
[11]林振勇,任流,陳春陸:《佛山歷史文化辭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第43頁,1994。
[12]區瑞芝:《佛山新語》(非正式出版物),第76頁,1992。
[14]《南海縣政府第151批民產登記案》:《南粵日報》,1929年第537號。
[16]禪山怡文堂:《佛山街略》。1830。
[17][20]吳英姿,周春:《佛山“界石”的內里乾坤》。佛山日報2011年11月12日。http://epaper.citygf.com/szb/history/html/2011-11/12/content_456882365.htm。
[18]《布告在佛山行署設立稅契分處案》:《南海縣政季報》,1929年第1期。
[19]《修正廣東都市土地登記及征稅條例》:《南海縣政季報》,1932年第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