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丹
(蘭州大學 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葉德輝《藏書十約》言:“書不校勘,不如不讀。”[1]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寫道:“校勘之學,為清儒所特擅,其得力處真能發蒙振落。……他們注釋功夫所以能加精密者,大半因為先求基礎于校勘。”[2]古人欲做學問,則必先求諸校勘。典籍校勘自西漢劉向父子校理群書開始,已初見專業校勘的端倪。經過歷代學者的探索與實踐,到宋代時,校勘成為許多學者追求的終生事業,校勘學領域出現了一些與前代不同的新特點,如校勘規范與符號的出現,“分代而校”的新思路,重視作者手稿,校勘記單行的新趨勢等,對宋以后的校勘學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宋代首次出現有關校勘規范、原則的明確記載,校勘成果比前代更加系統和規范。宋陳骙撰《南宋館閣錄》卷三載:“校讎式。紹興六年六月,史館修撰范沖、秘書少監吳表臣參定。諸字有誤者,以雌黃涂訖。別書或多字,以雌黃圈之。少者于字側添入,或字側不容注者,即用朱圈仍于本行上下空紙上標寫。倒置于兩字間,書一字諸點語斷處,以側為正。其有人名地名物名等合細分者,即于中間細點諸點發字本處。注釋有音者,即以朱抹出仍點發。其無音而別經傳子史音同有可參照者,亦行點發。……雖本處無音,亦便行點發,點有差誤,卻行改正,即以雌黃蓋朱點,應黃點處并不為點。點校訖,每冊末各書‘臣某校正’,所校書每校一部了畢,即旋申尚書省。”[3]《校讎式》是目前有史料記載的最早的較為完整的校勘條例,其中規定了誤字、多字、少字、倒置、標點、注音等詳細的校勘原則、方法和格式。


圖1 《韓集舉正》校勘符號示例
宋代首次出現“分代而校”的校勘理念。北宋時,集賢院學士宋敏求上疏提及典籍校勘之事,《宋會要輯稿》載:“(熙寧)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集賢院學士史館修撰判秘閣宋敏求言:‘伏見前代崇建冊府,廣收典籍,所以備人君覽觀而化成天下,今三館、秘閣各有四部書,分經、史、子、集,其書類多訛舛,雖累加校正而尚無善本。蓋讎校之時,論者以逐館幾四萬卷,卷數既多,難為精密,務在速畢,則每秩止用元寫本一再校而已,更無兼本照對,故藏書雖多,而未及前代也。臣欲乞先以《前漢書·藝文志》內所有書廣求善本,令在館供職官重復校正。既畢,然后校后漢時諸書。竊緣戰國以后及于兩漢皆是古書,文義簡奧,多有脫誤,須要諸本參定,欲乞依昨來校七史例,于京師及下諸路藏書之家,借本繕寫送官。俟其究精,以次方及魏、晉,次及宋、齊以下,至唐則分為數等,取其堪者則校正,余皆置之,庶幾秘府文籍得以完善。’”[4]宋敏求認為應當先校《前漢書·藝文志》,而后校勘后漢時諸書,隨后校勘魏晉、宋齊以至唐之書。這種分年代進行校勘的方法,在廣求眾本的基礎上反復校正,使得所校之本更加精準。
宋代的詩文校勘活動極為盛行。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在從前的抄本、寫本的基礎上,隨著印刷術進步而出現的印本開始廣泛流傳,從而增加了詩文集的流通量;二是書籍流通市場上出現了同一作者的詩文集以不同版本的形式流傳的現象。正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詩文集版本同時存在,因此對詩文集的校勘就勢在必行[5]227-229。這其中尤其以對韓愈文集的校勘成果最為出色,如南宋方崧卿的《韓集舉正》、朱熹的《韓文考異》等,都稱得上是南宋詩文集校勘方面的代表性成果。
胡適為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作序,序言中提到:“校勘之學起于文件傳寫的不易避免錯誤。文件越古,傳寫的次數越多,錯誤的機會也越多。校勘學的任務是要改正這些傳寫的錯誤,恢復一個文件的本來面目,或使他和原本相差最微。”[6]可見胡適認為校勘的目的在于恢復“原本”。這里所說的“原本”也就是所謂的“定本”。那么對于從事校勘工作的人來說,“原本”即“定本”是怎樣的存在?“原本”之為“原本”的根據又何在?校勘者首先會從版本學角度來確定原本,但這里要考慮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對于校勘者來說,如果不從版本角度考慮,僅從文本自身來看,原本是怎樣的形態?判斷原本的依據是什么?綜合歷代學者的看法,我們可以暫且這樣回答,“原本”即“定本”是作者本人所確定的文本,或者與之最為接近的文本。因此,原本的可靠與否最終仍取決于作者。但同時又面臨另外一個問題。校勘要恢復的是“作者本人確定為定本的文本”,這已經先驗地排除了定本確立之前的其它文本出現在校勘工作中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在定本之前的其它文本,比如作者手稿、抄本都被校勘者忽略了。那么校勘者又應該怎樣確定眼前的本子就是“作者本人確定為定本的文本”呢?如果沒有版本方面的確切證據,這一點將會成為校勘者的“盲區”。[5]230-231
宋代學者突破前人的思考局限,對作者的手稿極為重視,作者手稿正是定本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文本狀態之一(抄錄作者手稿的抄本是一種例外),而對作者手稿的重視,則為校勘學開拓了新的方向。“時至宋代,人們發現一個作品存在著可以稱之為“草稿階段”的階段(換言之,即‘定本’以前的階段),并將這一階段納入視野,來研究、考察作品生成變化的過程。”[5]227
作者手稿是文本的最早形態,避免了傳寫過程中容易出現的各種差錯,是最接近“定本”的文本,因此宋人在校勘當時人的詩文集時,常常將作者手稿與其他版本進行比較,以達到最佳校勘效果。同時宋人也認為作者手稿并非全部都是可信的,因為通常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作者本人對作品的改動,元好問《東坡樂府集選引》云:“前人詩文有一句或一二字異同者,蓋傳寫之久,不無訛謬,或是落筆之后隨有改定。而安常一切以別本為是,是亦好奇尚異之蔽也。”[7]一篇詩文在撰寫完成落在紙本上后,仍然存在著被作者改動的可能性。此外,作者在編纂文集時也有可能對收入文集中的作品作出改動。而作為作者手稿與定本之間的中間形態,石本雖然極為接近手稿,但也并非完全可信。南宋董逌《廣川畫跋》曰:“碑雖既定其辭而后著之石,此不容誤謬。然古人于文章磨煉竄易,或終其身而不已,可以集傳盡為非耶?觀其文,當考其詞義當否,然后擇其工于此者從之,則不得欺矣。……況碑為當世所書,人豈可盡告而使知耶!今人得唐人遺稿與刻石異處甚眾,又其集中有一作某又作某者,皆其后竄改之也。”[8]據董逌所言,即便是一般被認為錯誤較少的石本,也有可能被作者本人加以改定,因此不可絕對信為定本。除了作者對作品的改動外,也存在編纂者、刊刻者對作品改動的可能性。這種改動的情況較為復雜,與作者本人的意愿已基本無關,此處不再多作討論。
日本學者淺見洋二曾經提到,宋代形成了與前代有所差異的新的校勘學視點。這個“新的校勘學視點”,主要體現在兩處。一是將定本出現以前就已經存在的文本,也就是作者的“草稿”納入校勘視野,借以比較文字的異同。二是“把作者本人對自己作品的‘改定’,也就是把定本(最終稿、定稿)制定的過程也作為應該探討的問題來看待”[5]253-260。也即校勘學的視線由“異同”轉向“改定”,關注兼具校勘者身份的作者在文本凝定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這一點對宋代以后的校勘學發展具有深遠影響。
由于手稿數量稀少且保存不易,在注釋前代人的詩文集時,往往很難實現用手稿進行校勘,好在手稿與刻本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文本形態——石刻拓本(簡稱石本)。石本被認為是最接近作者手稿的文本,同時也是手稿與刻本之間最重要的一種過渡文本形態。歐陽修最早關注到石本所具有的校勘意義,并在校勘韓愈詩文的過程中予以使用。略舉一例:
《唐韓愈南海神廟碑》:“右《南海神廟碑》,韓愈撰,陳諫書。以余家舊藏集本校之,皆同,惟集本云‘蜿蜿蜒蜒’,而碑為云‘蜿蜿虵虵’,小異,當以碑為正,今世所行《昌黎集》類多訛舛,惟《南海碑》不舛者,以此刻石人家多有故也,其妄意改易者頗多,亦賴刻石為正也。治平元年七月二十日書。”[9]
歐陽修以家藏集本與碑石所刻之文對校,拾遺補闕,糾正了集本中存在的一些異文錯誤。洪興祖《韓子年譜》序文中寫道:“歐陽文忠公言:‘天圣以來,學者多讀韓文,而患集本訛舛,惟余家本屢更校正。后集錄古文,得石刻如羅池、黃陵之類,以校余家本,舛謬尤多,若田弘正碑,則又尤甚。蓋由諸本不同,往往妄加改易,而印本初未必誤。乃知文字之傳,久而轉失其真者多矣,則校讎之際,決于取舍,不可不慎也。’……信哉斯言!”[10]可見洪興祖也認同歐陽修以石刻校勘,校讎須謹慎的做法。
方崧卿、朱熹、魏仲舉在注韓愈文集時也以石本為據。《四庫提要》曰:“宋方崧卿作《韓文舉正》,亦皆以石本為據,而歐陽、趙、洪諸家以碑證史傳舛誤者,尤不一而足。”[11]26a可知宋人以石本、碑本校勘較為普遍。
在北宋館閣以刊印頒行為目的的校勘工作中,逐漸形成校勘記匯錄單行的風氣。校勘記由附文本逐漸演變為獨立文本,與校勘目的改變有重要關系。宋代有史館、昭文館、集賢院,稱為三館,又有秘閣、龍圖閣、天章閣等,統稱為館閣。官府校勘工作主要由館閣及其成員承擔,當時在朝廷官方支持下刻印頒行的史書,如《史記》《漢書》《舊唐書》等,均由館閣校勘后刻印頒行。館閣校勘的目的并不像傳統學者一樣是為了恢復舊本或者古本的原貌,而是為了校勘后能夠確立一個定本,便于大量刻印頒行。這些校勘后的定本中,不允許出現大量的校勘內容,否則文本內容冗雜繁復,不利于刻印,因此便出現了將校勘記匯錄后單獨成書的形式。從這一點來看,館閣校勘工作無意中推動了校勘記的獨立。
影響校勘記走向獨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寫本時代逐漸向印本時代轉型。宋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此時雕版印刷術已經較為成熟,能夠大量刻印流行的印本也非常受歡迎,但書籍市場上流通的寫本數量仍然占據相當大的份額,印本數量遠遠小于寫本,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提到:“雕本肇自隋時,行于唐世,擴于五代,精于宋人。此余參酌諸家,確然可信者也。然宋盛時刻本尚希,蘇長公《李氏山房記》謂國初薦紳即《史》《漢》二書不人有。《揮塵錄》謂當時仕宦多傳錄諸書,他可見矣。”[12]可見此時印本仍然相對較少。相較于人工抄錄、生產步驟單一的寫本,雕版印刷需要經歷多道工序,在印本的生產過程中也就更容易出現錯誤。印本的質量不僅取決于原始底本的優劣,還受到刻工刊刻水平、書坊刊刻技術等種種因素的影響。市面上流通的印本質量往往參差不齊,存在許多需要校勘的地方,書籍校勘也因此獲得了相應的發展機遇。由于印本都有規范的版式,在校勘時雖然可以將批注、校勘內容等直接寫在印本實物上,但當某一部分的校勘內容較多時,印本顯然無法容納,因此這些校勘內容勢必要脫離印本,走向獨立。尤其當某些學者將校勘當作專門之學時,校勘內容的獨立就更加必要。在南宋時期,出現了專門記錄校勘成果的校勘專著,且遍及四部,“經部有張淳的《儀禮識誤》、毛居正《六經正誤》;史部有劉頒的《漢書刊誤》、吳仁杰的《兩漢刊誤補遺》;子部有錢佃的《荀子考異》、朱熹的《參同契考異》;集部有洪興祖的《楚辭考異》、方崧卿的《韓昌黎集舉正》、朱熹的《韓文考異》。”[13]這些專著的出現標志著校勘記逐漸從附文本走向獨立文本。朱熹《韓文考異》即在正本之外別出一本,別本中附校勘記。《四庫提要》曰:“《韓文考異》,宋朱子撰。其書因韓集諸本互有異同,方崧卿所作《舉正》,雖參校眾本,棄短取長,實則惟以館閣本為主,多所依違牽就。……是以覆加考訂,勒為十卷。凡方本之合者存之,其不合者一一詳為辨證。其體例本但摘正文一二字大書,而所考夾注于下,如陸德明《經典釋文》之例。于全集之外別行。”[11]11b-12a這表明校勘記已經開始從附文本形態抽離,成為單行的獨立文本。
在前述校勘新觀點的基礎上,宋代學者繼承了前代重視舊本,擇善從之的優良傳統。方崧卿在《韓集舉正》卷七中強調要相信舊本,其《韓集舉正》以杭本、蜀本、館閣本三本對校,以館閣本為底本,事實上是以舊本為底本,用他本對校。而方崧卿的這種嚴遵閣本的校勘方法,遭到了宋代著名的理學家朱熹的反對,他認為校勘古籍不應該只遵照一個版本,要擇善而從。
朱熹《韓文考異序》云:“南安韓文出莆田方氏,近世號為佳本,予讀之信然,然猶恨其不盡載諸本同異,而多折衷于三本也。……然而猶曰‘三十年間聞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則固未嘗必以舊本為是而悉從之也。至于秘閣官書,則亦民間所獻,掌故令史所抄,而一時館職所校耳。其所傳者,豈真作者之手稿,而是正之者,豈盡劉向、楊雄之倫哉?讀者正當擇其文理意義之善者而從之,不當但以地望形勢為重輕也。”[14]3681朱熹在《韓集舉正》的基礎上,采用了部分南宋中期發現的韓集校本異文,以“文勢、義理”為準,考證校勘,撰成《韓文考異》,成為繼《韓集舉正》后又一部重要的韓集校勘成果。又《書韓文考異前》:“此集今世本多不同,惟近歲南安軍所刊方氏校定本號為精善。別有《舉正》十卷,論其所以去取之意,又他本之所無也。然其去取以祥符杭本、嘉祐蜀本及李、謝所據館閣本為定,而尤尊館閣本,雖有謬誤,往往曲從;他本雖善,亦棄不錄。至于《舉正》,則又例多而辭寡,覽者或頗不能曉知。故今輒因其書更為校定,悉考眾本之同異,而一以文勢義理及他書之可驗者決之。茍是矣,則雖民間近出小本不敢違;有所未安,則雖官本、古本、石本不敢信。”[14]3682朱熹強調備集眾本,擇善而從,不迷信官本、古本、石本。“悉考眾本之同異,而一以文勢義理及他書之可驗者決之”,已兼具近代陳垣提出的理校與他校的方法論色彩。
概言之,隨著文本物質形態的發展與演變,宋代校勘學領域呈現出新的面貌。校勘符號的出現與“分代而校”理念的提出,為后世校勘學者提供了新的校勘工具與思路。宋代學者對作者手稿極為重視,發現“草稿階段”的存在,引起后人對兼具校勘者身份的作者在文本凝定過程中扮演角色的思考。文本生成過程中往往存在著較大的不穩定性,而這種不穩定性的來源之一,就是作者本人對文本的改動。在北宋館閣以刊印頒行為目的的校勘工作中,逐漸形成校勘記匯錄單行的風氣,標志著校勘工作脫離章句注疏走向獨立。宋代在創新校勘方法的同時,也繼承了前代校勘學優良的傳統,重視舊本、古本,擇善而從,涌現出許多優秀的校勘專著。朱熹的校勘理論與實踐更是體現出理校與他校的雙重方法論色彩,對宋以后的校勘學發展具有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