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中國當代鄉村的詩意所在

周其倫

長篇小說《大地之上》是著名作家王方晨的最新力作，作品生動書寫當代農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皈依，熱情洋溢地謳歌了他們勤勞樸實的品格，記錄了他們在日常中遇到的困惑，藝術地把探幽的觸角，深深地扎向人們精神層面最為敏感的區域，將人們在生活中的細碎心思有聲有色地凸現出來，濃墨重彩地烘托出了“大地之上”萬物生長的寬廣意境，為當下的長篇小說創作，尤其是為同類題材的作品寫作提供了一條嶄新的路徑。

小說發表后，不少讀者都發現王方晨的現實主義寫作有了更多的拓展，開始把目光轉向了更為廣闊的鄉土大地，紛紛詢問作者：“為什么會寫這樣一部作品？”對此，作者本人表示有著自己的解答。“在大家的印象中，近幾年我重在創作城市題材小說，特別是書寫濟南老街巷，而且在中短篇的創作上，用功頗深。《老實街》《元亨利貞》《鳳棲梧》《武庫省兒》《微生細語》等，就是這方面的作品。而《大地之上》則屬于真正的鄉土小說，著力反映的就是當前的新農村建設，很容易讓人跟山鄉巨變那樣的作品聯系起來。”其實，這也正是我個人特別喜歡《大地之上》的地方。

《大地之上》有別于通常的農村題材小說。作家在寫新農村普通人生活的時候，非常努力地拂去了生活表象的喧嚷，始終把藝術的觸角直抵人心深處，很恣意地在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和凡俗精神世界的層面著筆，而且還能夠以現實主義的小說虛構和情節搭建手法，去深度描寫農民被時代浪潮裹挾離開了熟悉的家園，離開了空曠的山野，甚至離開了他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廣袤大地時的種種驚喜和種種不安。作品將他們在改變了居住環境后內心的空空蕩蕩和忐忑心態，進行了惟妙惟肖地拿捏和鋪陳。這就讓我們在作品的細細閱讀中感受到一種通天接地的氣象。客觀說，這是一個創作手法相對成型的作者的一種特別不易的自我超越。

《大地之上》所描摹的香莊位于山東省濟寧市的金鄉縣。當我了解到當地的一些地理人文元素后，再回過頭來閱讀《大地之上》，仿佛就對作者的很多構想有了心有靈犀的認知。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特地在地圖上流連許久，試圖從金鄉所處的地理位置中，找尋到它與作品的某些內在關聯。我注意到金鄉縣在山東省的西南部，與風光秀麗的微山湖山水相連，它的南面是江蘇、河南、安徽的地界，西邊則與本省的菏澤相鄰，我們從史料上得知金鄉曾經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千年古縣，它的沿革和傳承都極為豐饒。當我了解到這樣一些地理人文的元素后，再回過頭來閱讀《大地之上》，仿佛就對作者的很多構想有了心有靈犀的認知。山東我去過多次，這幾年也和好多位山東文學作者有過交流，從西邊的德州、泰安到省會城市濟南，再到中部的高密、臨沂和東部的煙臺、威海和青島，似乎到過的地方也不少，游覽過的自然景觀也有一些，盡管只能算是走馬觀花，應該說也多多少少對山東人的熱情好客和樸實大氣有了一些了解，尤其是對齊魯大地那純樸豪放的人文風情更是感佩。也是巧了，恰好這部小說所描繪的魯西南地域我都未涉足過，因此，我在閱讀《大地之上》過程中，還非常刻意地通過某種感性和理性的渠道去進行勾連。

這部長篇著作以香莊人在時代潮流的變革中離別故園，開始過上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城市人生活作為切入點，真實地描摹了處在時代浪潮中魯西南地區廣大農民生活情態的一種嬗變。他們從古老的土地上、從千百年傳統落后的繁重勞作中解放出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的微妙心境，無異于鳳凰涅槃。作者以此巨變作為情節上下騰挪四處游走的抓手，靈動而又惟妙惟肖地寫出了這些在心靈的遷徙過程中面臨著的樸實且駁雜的活色生香，洋洋灑灑蔚為壯觀。這里既有人的矜持、質樸，更有生命的澎湃、巍峨。

按理說，鄉民們離開了破舊的老屋住進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在熙熙攘攘的社區里安家落戶，這怎么講都應該是一件各方都高興的好事，但當他們猛然間失去了自己熟悉的環境，似乎也不太主動地住進了這嶄新的高樓大廈后，骨子里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生活習慣抑或是內心深處隱隱約約的某個心理期許卻多了一些失落，這種心靈的遷徙與精神的抵達遠比某些浮華表面的外在形式轉變要艱難得多。王方晨最可貴的地方就是，自始至終采用了一種真誠的語調，以文學家的冷靜和理性，客觀地書寫著處于這個轉型期的村民群體在精神層面的焦灼與掙扎。

現代化大規模經營的“豐茂生態農業基地”的入駐，讓金鄉縣香莊人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頓時改變了原來的模樣，同時也使得鄉民們對土地的眷念和懷想漸行漸遠。《大地之上》努力地塑造了鄉村干部李墨喜、村民二毛、江玉枝、老地丁、王四統、張福慶、唐繼民、小喇叭等以大群樸實豐滿的村民形象，并用他們一地雞毛的日常，栩栩如生地展示出魯西大地的多姿多彩生活圖景，同時還刻畫了萬啟順、子在川、朱麒麟、楊暖儀等一批基層干部和“山鄉巨變”的助推者，讓作品的質地愈加地厚實沉穩。

小說一方面情真意切地勾勒出大量生動的細節來烘托出鄉民們火熱的赤子情懷，另一方面，也描寫了“山鄉巨變”后人們在新的居住地逐漸站穩腳跟，并盡力開始融入到嶄新生活情態的現實場景。在這場摧枯拉朽的變革中，不僅是鄉民們的生活需要改變，作為基層干部的鎮長萬啟順、村長李墨喜等基層干部們，也會在新的工作狀態下有個逐漸熟悉的過程，作品就塑造了好幾位村干部重新走進鄉民中間，得到村民信任的形象，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勾勒出當下農村的基層管理體制。《大地之上》緊扣人性與人心這一深刻命意，將當下鄉民們的肝膽相照與鄉土情懷有機切入，這就讓我們原來理解的一般意義上的“山鄉巨變”，多了一些發端于民間、發端于鄉野的蓬勃與飽滿。

作為小說的主要情節支撐，作者還以李墨喜等人處心積慮地找尋香莊大河灣多年前遺失的“神石”過程作為情感主線，并用“神石”在多年的期盼中失而復得的那份欣慰，來昭示著鄉民們樸素情感的內在表達，有情有義地烘托出在這場全方位的鄉村振興中，村民們對過往生存狀態的依戀與美好精神期許的向往。我特別看好王方晨在這部作品里書寫的膽識和責任良知，既有時代背景下的寬闊與浩蕩，又有“人們”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可言說的洞幽燭微，作者將若干個層面進行著有機地融合，游刃有余地描摹出生活世相本身所應有的駁雜與豐沛，也將人們在這個過程中掙扎與希冀這種交織的心理矛盾躍然紙上，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了多維的向度。

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在《大地之上》中，作者還比較少見地采用了氣勢磅礴的詩意化語言，展現著廣袤大地上奔騰澎湃的生命熱度，也展現著普通勞動者在面對新生活時的別樣韻致，那種悲憫之中有明朗的快意，滄桑過后依然持守著樸素信念的一如既往，既是一種大寫意語境下最后的鄉土中國的真實寫照，同時又酣暢淋漓地呈現出而今鄉村大地移步換景的日新月異，作者這樣的一種文學踅摸，無疑拓寬了他慣常的手法和路徑，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鄉村書寫的一往情深。

實事求是地說，我對王方晨的小說作品關注是比較多的，也常常發現他會給我們帶來源源不斷的驚喜，幾乎是一年一個臺階。他的長篇小說“大地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和隨后出版的《背后》《老實街》《花局》，再到今天的《大地之上》等等，都有洋洋灑灑的宣泄，也是他在文學創作中非常盡力地對現實主義小說文本不可多得的燭照，這是一種很豐贍的民族內涵和很堅定的民族信念。我這些年曾經關注過他的不少作品，也為他的好幾部小說寫過評論文章，因此我對他的每一次努力是有著清醒的認知的。

他的《花局》和《老實街》兩部長篇出版后，我都在潛心閱讀后為報紙寫過書評文章，我特別注意作者近些年的小說作品都有著很濃郁的文化特色，那就是他落筆的大都是一些世相中人們見慣不驚的小情感、小故事，甚至還有一些是匪夷所思的捕風捉影，但這些立足于普通人的小情感、小故事，卻又無不表達著人們對某些即將消失的傳統風物傳統民情的懷想與體察，無不是作者個體對人性繁復與幽微的一次次回望和打量。作者經常在這樣一種悲歡交集的情緒中左沖右突，也巧妙地融入進作者自己對傳統文化轉變過程的沉重反思，在他這種很大膽也有些“出圈”的書寫里，既有對“失去”的深切緬懷，更多則是對人們在迷惘失落后的一種深情呼喚。比如他的《老實街》，就是由濟南這個大城市某處的拆遷寫起，把當下社會進程的大背景，很逼真地契合進一個具有豐贍文學意向的地標——“老實街”里，用一個又一個故事舒緩地、從容地講述著一條老街巷的徐徐落幕。在他這種張弛有度的敘述過程中，變化著的濟南城與城市里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都有了關聯，這就比簡單地描寫某地出現了拆遷的是是非非要厚實沉穩得多。不論是敘事的角度選擇還是語言表達形式運用，都讓我們非常受用，如同是有誰在不經意地輕輕地撫摸著我們掩藏于內心的柔軟處，很是受用。

到了《大地之上》，作者在描寫鄉下生活情態時依然是很用心地將古典小說的敘事方法與形式，妙趣橫生地轉化成現代小說的當下呈現模式，在大量地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的開闊敘事風格后，還有機地穿插了不少詼諧幽默的民謠俚曲，其中最讓我們記憶深刻的是作品中不時出現的“顛倒語”和刻意鋪陳的“大實話”。作者在小說游走中的多重意向和一些看似繁復的情緒表達，他都會常常巧妙地借用魯西南的一些活潑生動的民間小調來進行排解和伸張。作品中還很有深意地鋪排了李墨喜艱難尋訪有可能改變村莊命運的子在川會長過程，并向他娓娓講述了古老村莊的動人傳說，這種有很濃郁的中國古典小說中話本、傳奇以及筆記體合二為一的小說寫作特征，都為作品站得起來、立得住腳增添了不少的亮點。

在黨和國家自上而下的全民倡導下，“山鄉巨變”普遍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條件和生存方式，這肯定是不爭的事實，這也是縮小城鄉差距，加快城市化進程最為重要的一環，這樣的變革無疑值得我們點贊，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特別想說的是，在這個宏大的“巨變”過程中每一個真實生命在這樣的變革中具體生活的獨特體驗，我覺得這也是我們的文學創作理應要更加努力地去表達東西，我以為，王方晨的《大地之上》在這方面所做出貢獻就不可小覷。作者很動情地將筆下大地上的民情風俗、地域文化進行了立體豐滿的刻畫，既跟他之前的小說保持了藝術上的一脈相承，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敘事文本的豐贍與高遠。

王方晨對文學創作的面與點結合的把握應該是頗有心得的，這從他出版的多部長篇小說作品中就能夠品味到。在《大地之上》中，他既寫出了人們在面對身臨其境的大變革時那種震撼，同時也以“大地之上”的恢弘意境，寓意深刻地在“寫人”這個可以精雕細刻的“點”上做足了文章，將國家行動與個體需求相依相存、將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進行著有機的頗具象征意義的勾連，再現了華夏民族的不屈不撓和生生不息。正因如此，王方晨的《大地之上》才有了賦予了新時代“山鄉巨變”濃濃詩意的可圈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