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王

楊漢光

蒙山人愛唱山歌，唱得較好的是黃海濤和張大山。黃海濤住在河西，被河西的歌迷擁戴為歌王；張大山住在河東，被河東的歌迷擁戴為歌王。雙方歌迷經常打口水仗，都說自己的歌王比對方的歌王厲害。最近，雙方歌迷由動嘴發展到動手，幾次在歌圩扭打起來。

為了平息爭端，縣文化館決定舉行歌王爭霸賽，讓黃海濤和張大山同臺比拼，分出誰是真正的歌王。比賽時間定在元旦，地點在古榕公園。

元旦這天，人們從四面八方涌到古榕公園看熱鬧。巨大的榕樹下，早已拉起了橫幅，橫幅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東西歌王爭霸賽。文化館館長親自擔任主持人，評委已經到場了，主辦方還邀請了電視臺記者來采訪。

太陽從山坳升起時，黃海濤和張大山登場了。兩人都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扎著紅腰帶，一亮相就惹得觀眾一片歡呼。

主持人說了幾句暖場的話后，比賽就開始了。兩位歌王不但聲音好，而且才思敏捷，你來我往，問得犀利，答得巧妙，唱詞優美。眾人聽得如醉如癡，記者一邊拍攝，一邊豎起大拇指稱贊：“唱得好！”

兩位歌王胸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山歌，比了兩百多個回合，依然不分勝負。這時已經到了中午，文化館派人送來午飯。黃海濤和張大山一邊吃飯，還一邊對歌。許多歌迷不忍離開，餓著肚子聽他們唱歌。

午飯后，比賽繼續，兩人依舊對唱如流，只是聲音漸漸沙啞。太陽下山時，黃海濤和張大山的聲音都沙啞得像老公鴨一樣了。

“這么晚了，是不是明天再來比？”主持人問。

“不決出勝負，今晚睡不著覺啊！”張大山昂起頭說。

河東的歌迷一片歡呼：“決出勝負！決出勝負！”

黃海濤毫不示弱，大聲喊：“來來來，我有山歌十萬八千籮，今日贏得歌王把家還。”

河西的歌迷也是一片歡呼：“贏得歌王！贏得歌王！”

在歌迷的鼓動下，黃海濤和張大山抖擻精神，接著比賽。可惜的是，聲音不爭氣，越唱越沙啞。尤其是張大山，聲音沙啞得難以聽清，評委好幾次問：“你唱的是什么詞？”

太陽下山后，天漸漸暗下來，此時張大山的嗓子就像千瘡百孔的風箱。他空有滿腹山歌，嘴巴張張合合，可聲音嘶啞破碎，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張大山捶胸頓足，舉手抓喉，急得快要哭了。

河西的歌迷一片叫喊：“黃海濤是歌王！黃海濤是歌王！”

河東的歌迷卻不肯罷休，他們爭辯說，張大山并沒有輸，只是聲音嘶啞唱不出來，建議讓張大山用筆寫。

用筆寫還叫對歌嗎？連張大山都覺得沒這個必要。

主持人和評委商議后，決定暫時休賽，半個月后，還是在古榕公園，讓黃海濤和張大山再爭歌王。

滿城燈光已經亮起來，雙方歌迷簇擁著自己的歌王，浩浩蕩蕩回家去。

黃海濤的嗓音比張大山好不了多少，回家后，他也幾乎說不出話了。請醫生開了藥，可效果并不好，吃過幾次藥，聲音依舊啞啞的。

黃海濤正不知怎么治療，張大山的兒子張青峰就送藥來了。張青峰送來的是一種草藥，切得碎碎的，他說：“黃叔，這藥是我爸上山采的，他叫你用開水沖泡，當茶水慢慢喝。”

張大山不但山歌唱得好，他還是鄉村醫生，一年四季上山采藥，給方圓幾十公里的人治病。

黃海濤問要多少錢，張青峰說：“我爸反復叮囑，不能收你的錢。”

黃海濤真誠地說：“太感謝你們了。”

送走張青峰后，黃海濤急不可待地用開水泡了一杯草藥，可還沒來得及喝，妻子就說：“張大山的話你也信？”

黃海濤疑惑地問：“張大山挺好的呀，為什么不能信？”

妻子說：“再好的人也不會幫對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吃了他的藥，嗓音會更糟。”

黃海濤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不敢吃張大山的藥了，準備扔掉。鄰居三叔公正好來串門，他阻止說：“不要扔，我這兩天嗓子眼像煙囪， 火燒火燎的， 讓我試一試。”

三叔公端起黃海濤泡的草藥茶，當即喝了兩口，剩下的就拿回家慢慢喝。

第二天早上，三叔公來還茶杯，高興地說：“張大山的草藥靈得很，我的嗓子全好了。”

黃海濤責怪妻子亂猜疑，趕緊燒開水泡草藥喝。

喝了草藥茶后，黃海濤的嗓音一天比一天好。可惜草藥不多，吃了幾天就沒有了。黃海濤打電話給張大山，請他再給點草藥。張大山說，這種草藥長在懸崖絕壁上，十分稀少，他也沒有了，正準備上山尋找。

張大山的聲音雖然還沙啞，但說話已經能說清楚了。黃海濤關心地叮囑：“老兄，上山采藥千萬小心啊！”

張大山說：“沒事，我和兒子一起去的。”

暫時沒有草藥，黃海濤只好多喝水，少說話。他正靜養嗓子，電視臺的記者就來登門拜訪。和記者一起來的，還有兩位頭發灰白的老先生。

黃海濤問他們有什么事，記者興奮地說，電視臺將那天歌王比賽的錄像送到省城，引起專家學者的濃厚興趣。這兩位專家特意從省城趕來，想親耳聽黃海濤和張大山唱山歌。

黃海濤指一指自己的喉嚨，小聲說：“嗓子壞了。”

記 者說： “ 不 是還 能說話嗎？”

黃海濤解釋說：“說話像散步，唱山歌則像挑擔爬山，大大不同。”

記者堅持說：“專家大老遠來一趟， 多不容易， 還是唱兩首吧。”邊說邊端起攝影機，準備錄像。

黃海濤臉色一沉，沒好氣地說：“哪有這樣逼人唱歌的？你們快走吧，真想聽我唱山歌，過十天半月再來。”

記者只好跟專家說：“我們還是去找另一個歌王吧。”說完，帶著專家，怏怏不樂地走了。

記者和專家剛走一會兒，黃海濤就接到張青峰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張青峰急切地說：“黃叔，我爸采藥摔下懸崖，快不行了。你趕緊到醫院來，我爸要見你。”

怎么會這樣？黃海濤心里一緊，二話不說，騎上摩托車就飛奔上路。

黃海濤趕到醫院時，看見張大山躺在急救室，已經閉上了眼睛。黃大海撲過去，抱住張大山，貼著他的耳朵問：“大哥，我來了，你要我做什么？”

張大山艱難地睜開眼睛，望著黃海濤，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說：“兄弟，唱首山……山歌送……送我走。”說完，頭一歪，就去世了。

黃海濤擦一把眼淚，聲音哽咽地說：“大哥，你聽我唱——”

黃海濤唱了一首又一首山歌，原本就沙啞的聲音，更加沙啞了。張青峰流著眼淚勸道：“黃叔，別唱了，保護嗓子。”

黃海濤淚流滿面地說：“我要唱給大哥聽。”

黃海濤恨不得把十萬八千籮山歌都唱出來，給張大哥送行，沒有人能勸住他。一時間，急救室變成了歌場，很多人圍過來聽。

記者和專家姍姍來遲，看見這種場面，又悲又喜。悲的是一個歌王去世，喜的是另一個歌王唱歌了。他們打開手機和攝影機，默默地拍照、錄視頻，錄著錄著，記者和專家的眼睛也濕潤了。

突然，黃海濤吐出一口鮮血，歌聲戛然而止。醫生檢查后，說黃海濤的嗓子徹底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