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河而居

◇ 周同賓

自河從《水經注》里默默流出，流近我所居住的這座古城，突然汪洋恣肆起來，而且彎作豐腴的臂膀，緊緊地把市廛擁抱，就抱出滿城滋潤，滿城氤氳，滿城情韻，滿城清新，抱出了女性的纏綿風流，男人的雄強剛健，抱出了大漢和盛唐時古城的美麗，張衡和李白筆下南都的康樂和浪漫。

每想到這里，總不禁有一種急迫的趨附感。

蛇年歲尾，為了零距離親近白河，決計離開城北的舊巢，舉家喬遷，遷往南岸，與河做隔墻鄰居。于是，我便一下子泡進了詩情畫意里，蒼老的歲月似乎抹上幾絲青青的色彩，垂暮的心懷時時映出一縷朝霞的燦爛。不敢說變得年輕，只覺得前面還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路程。

去河邊走走、看看，成了我的日課，成了我與河的準時約會，兩不相厭的耳鬢廝磨。早晨，我與河一塊兒迎接東方天邊漸次出現的鴨蛋青、魚肚白、檸檬黃、玫瑰紅，一塊兒被初日涂了滿身妍妍的胭脂色。我看白河多嫵媚，想白河看我亦如是。往往有煙霧籠于水面，縹縹緲緲，聚聚散散，一河碧水像遮上一幅淡紫的帷幕，虛虛實實，飄飄忽忽，就有了啟人遐思的朦朧美。看水中的小島，就想起了東海的蓬萊，以及關于仙人的故事。于是，常常就有了文思，有了對生活、對人生傾吐不盡的摯愛。傍晚，我在水邊徜徉，盤桓，看落日鑠金，水光瀲滟，蚱蜢小舟在水上劃出弧形的線，純潔的白鳥作歸巢前的最后一次凌空翩躚。常有和風溜著水皮吹來，吹得輕柔、綿軟，如伊人的手撫摩出遠方的叮嚀，來自造化的慰勉。也會有雨，雨絲織出一襲湘簾，波紋、扁擔形的島、花木、紅頂的樓宇，彩虹一樣的橋，鳧水的鷺鷥與野生的鴨，都織在簾上，織出了婉約的風格，織成了水墨點染的煙雨圖，仿佛米南宮畫過。我在河畔久久留連，直到暝色反襯出兩岸的華燈，月上柳梢，星星眨巴詭秘的眼，才遲遲歸去，一天勞作的倦怠早被風景悄然消融。夜里，水聲水味總是悠然繚繞我的枕邊，夢境就總是安詳，恬然澹然，靈魂好似一次次浸入萬頃碧波洗了澡。

最喜歡河濱的垂柳。常看它臨風搖曳，春天搖成纖纖綠絲，夏日搖成一汪蓊郁，秋末搖成滿樹金黃，冬季葉落，枝條兒宛若美人的秀發。一年四季，都風情萬種，風姿綽約。一株柳是一位窈窕淑女，是一首詩，一篇形神兼備的散文。河就成了美的淵藪，藝術的生長地，充盈著盎然詩意，撩人思緒的長長的文氣。柳曾長在《詩經》里，長在漢樂府里，長在六朝小賦里，長在唐詩、宋詞、元曲里，長在《紅樓夢》里，連不關風月的《西游記》，也唱出“系春情短柳絲長”的佳句。如今，柳絲裊娜白河岸，青春的古城就和往昔有了生命的聯系。

唐人離別有折柳，長安灞橋的楊柳被離情別緒折得好苦(大唐王朝沒有提倡“五講四美”)。現在的年輕人只在柳林喁喁絮語，情話不怕柳聽見，即便十八相送，也不再沿用過時的風俗，只在柳下相擁，擁出一個比柳條還長的熱吻。

一泓水，萬般愛，無盡恩澤。伴河而居，最是可人，常有一種偎紅依翠的溫馨感，我很滿足。我就在這浩淼的水邊，繼續修德習文吧，有生之年，多做些好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