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兒
托馬斯·哈代在《德伯家的苔絲》中描寫了英國在工業革命影響下漸變的宗法制鄉村生活,傳統農業被工業所取代,傳統鄉村被工業機器、資產階級和現代文明吞噬。哈代將人物命運與地域空間相結合,五個地理空間布蕾谷、純瑞脊、芙侖谷、棱窟槐、沙埠都有著獨自的空間屬性,空間中生活的人都隱含著獨特的文化特質。在哈代筆下,苔絲被迫走向城市的這一路,表達了鄉村注定被現代工業革命侵吞的社會現實。
20世紀70年代,列斐伏爾在其空間生產理論中論述了三位一體的空間概念,分別為空間實踐、空間的表征與表征的空間,其中文學歸屬于最后的部分。哈代將人物命運與地域空間相結合,關注工業機器進入鄉村空間后,異階層、異空間人物關系在面臨相同的社會結構變化時,如何在表征的空間中互建聯系。18世紀60年代英國發起技術革命,一方面在海外擴張殖民范圍,另一方面作為率先工業革命的國家,機器工業代替了手工業,鄉村最先受到工業文明的沖擊。現代城市作為工業革命的伴生現象,使得大量的鄉村人口涌入城市。哈代在英國的多賽特郡出生,他熟悉鄉村空間的生活,“威塞克斯”是他以家鄉的自然環境和風俗人情為原型創造出的“一片似真似幻的”的文學區域,作者筆下的自然類屬于自身情感映射的、人為化的自然。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中指出,英國文學中鄉土敘事的基本模式是從城市的視角將鄉村生活田園牧歌化。換言之,對鄉村空間牧歌化的投射,是對農業勞動者階層悲慘生活的掩飾。在苔絲送貨的途中,因為郵車的尖頭車猿插入了“王子”的胸膛,導致苔絲一家失去了唯一的送貨工具,也失去了“為全家掙面包的朋友” 。王子的死亡成為苔絲流轉到各個空間的引火索,從此便流轉于布蕾谷、純瑞脊、芙侖谷、棱窟槐、沙埠五個地理空間。關注苔絲在各個地理空間中的交往流動,可以看到哈代建立了人物命運與空間之間的關聯。
苔絲從小成長的馬勒村坐落在封閉、美麗、純凈的布蕾谷鄉村空間中。“綿延起伏的丘陵之中,峰巒懷抱,與世隔絕”,“(這里)麝香草馨香彌漫 ”,不曾有過“旅游者和風景畫家的足跡” ,也沒有被工業城市侵染。哈代不僅大篇幅地描繪了鄉村自然風景,還描繪了持續幾百年的五朔節慶典活動。五朔節是英國舊日的民間節日,村民用游行與跳舞的方式祭祀谷物神、農業的收獲以及春天的到來。舊日習俗在布蕾谷空間中得以延續,“當年的濃蔭下存在過的風俗依然存在,只是經過了變化和修飾”,苔絲在哈代描繪的民俗舞會中登場。苔絲不僅有著如布蕾谷般的美麗外表,她“俊美可愛”,“不時閃現著兒童時代的特征”,還有由鄉村空間熏陶出來的純潔品性。但是,由于苔絲從小成長在布蕾谷鄉村中,使得她無法與空間內的宗法習俗與道德觀念剝離,“對于她,布蕾谷就是世界”。因此,鄉村空間賦予苔絲的傳統觀念與即將面對的新生現代文明之間的矛盾成為苔絲多舛命運的緣由。
哈代在作品中將“純潔”“美麗”的苔絲與“封閉”“傳統”的鄉村空間聯系在一起,視其為鄉村空間的化身,并展現鄉村空間中蘊含的宗法習俗與道德觀念對她的制約。在經歷亞雷的侵犯、未婚懷孕以及生子喪子后,苔絲“已經不能毫無內疚跟任何人結婚了”,她“發下誓愿,要拒絕一切誘惑,絕不結婚”。 這體現出苔絲從布蕾谷流轉到芙侖谷空間,自始至終都背著失貞的事實,將自己視為違背“不可奸淫”戒律的罪人。因此,苔絲懷著懺悔的心情幾番推脫安璣的求婚與婚期的選定,“就從她們(奶場女工)當中選一個,不要想到娶我” “我不能結婚,我只想愛你”。 但以上拒絕的說辭并不意味著苔絲不想與安璣結合。從對安璣的評價上看,苔絲認為“(我)不夠好,我不配”,“在她眼里他(安璣)猶如天神”,這表明她希望安璣能夠守護自己;從二人的相處上看,哈代將苔絲與安璣的相吻形容為“熱情激蕩的婦女吻著她銷魂蝕魄地愛著的男人時嘴唇的味道”。但是,不貞的事實與“不可奸淫”的道德枷鎖一直折磨著苔絲的內心,化身成面對過去與逃避現實兩股不可調和的力量,最終令她在新婚夜向安璣坦白隱情,將自己推向被拋棄的后果。
“空間也注定會將它隨身攜帶的價值強行賦予每一個被該空間框架、被該空間挾持的人。” 在芙侖谷空間中,這里減少了布蕾谷的閉塞特性,轉變為兼容著現代文明和鄉村傳統的空間。苔絲重整旗鼓來到芙侖谷。“每一陣清風都是一片歡欣的笑語,每一聲鳥鳴都似乎蘊藏了一片歡樂”,自然優美的環境令苔絲對這里的事物感到親切。牧場主克理克相信現代科學,當牛奶出現怪味時,會下令“那片草場要徹底檢查一遍”“搜索得很仔細,發現了十多株蒜苗” 后鏟除。然而極大部分村民依舊存在迷信觀念,當看到牛奶產量有所下降時,理所應當地將“今天這幾頭牛出的奶不如平常……那是因為咱們這兒今兒來了新人” 聯系在一起。在現代文明與傳統觀念兼容的芙侖谷中,哈代為安璣賦予了現代文明的意識。安璣主動加入農業和畜牧業行列,學習各種農業生產技術,想通過農業達到“到美國或澳大利亞去成為亞伯拉罕,像帝王一樣統帥著他的羊群牛群”的目的,因此安璣回歸鄉村空間的部分緣由是基于對英國殖民城市的想象。而且他在實際行動上也極力擺脫中產階級家庭的規范,例如否定“把讀高等學府當作通向教會工作的踏腳石的觀點”,不想“利用宗教職業的高蹈虛浮追求世俗的成就”;“越來越瞧不起等級、財富等物質差別”,對傳統道德觀念抱有質疑;放棄與家境殷實的神學博士的女兒成婚,迎娶心愛的、但非門當戶對的苔絲,追求自由與平等,以上可以證明安璣具備現代文明的進步特質。
然而另一方面,鄉村空間中留存的宗法道德以及牧師家庭的教育使得他同樣沒有跳出宗法道德的藩籬。對待心愛的苔絲,安璣在結婚前沒有提前考察她的過去,而是一味地給她冠以“大自然的女兒”等表達純潔之意的頭銜,并認為苔絲會收割糧食、會飼養牲口、會照顧牧畜,有利于輔助他將來的事業,“既然在殖民地有一萬英畝牧場要照顧……討個上流社會的漂亮小姐有什么用,討個干莊稼活的老婆明智一些”。但是當得知苔絲并非貞潔之身時,安璣對苔絲貶以“不懂事的農村婦女”“貴族家庭沒落的后代”,并認為“這種情況談不上原諒不原諒……障眼法怎么談得上原諒”,拋下苔絲只身前往巴西。這顯然是以“貞”作為判定女性道德的標準。這說明了安璣雖然追求進步思想,但是仍舊沒有沖破傳統道德枷鎖。在此之前,苔絲母親瓊恩曾寫信囑咐她對自己失身的事實保持緘默,但是苔絲卻在是否告訴安璣的選擇中選擇了前者,這是苔絲遵從誠實本性的體現。觀之安璣對苔絲想象的破滅,暗喻出在新舊傳統的沖突中,人們尚未完成思想轉型,舊有宗法道德對人們思想的影響高于正在成長期的現代文明。哈代通過表征空間的形式,表現出追求進步卻還尚未成熟的現代文明在舊有宗法道德面前的無力。
小說中首先展現工業資本入侵的空間便是純瑞脊,哈代打破了對鄉村牧歌式的定型化偏見,真實刻畫了資產階級權力對鄉村的侵占,以及中下階層在社會轉型中的困窘。在純瑞脊空間中,哈代是通過描寫亞雷家的歷程以及宅院的描寫體現資產階級權力對鄉村的壓榨,“(這里)叫地主用種種欺詐壓迫的手段壓榨剝削,來供給自己和一家的開銷”。 亞雷父親通過從商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盜用杜伯維爾作為新的姓氏,并建立新的家族譜系顯示自己高貴的身份。觀之苔絲的家庭情況,家里的販運生意因為老馬的死亡而終止,苔絲父親聽聞亞雷家與自己是同宗,亞雷又表現出對苔絲的喜愛,便讓女兒去投奔“親戚”以改善家里貧困的處境,“說不定那小杜伯維爾真是這個意思,而且肯定還有個意思,跟古老的支脈結親能改善血統”。亞雷在純瑞脊空間中登場。亞雷輕佻,第一次見到苔絲便用“我的小美人兒”來形容;亞雷好色,要求“讓我輕輕地吻你像冬莓一樣的嘴唇”,并威脅“不行的話我們倆的脖子都摔斷” ;亞雷虛偽,邊玩弄苔絲邊評價“好便宜的小娘們兒”“一個鄉下姑娘還這么嬌氣” ,資產階級的嘴臉在亞雷身上完全暴露。不僅如此,亞雷還在純瑞脊森林中完成了對苔絲的誘奸,導致苔絲未婚先孕并育有一子。在社會發展與工業文明的浪潮下,苔絲被亞雷侵犯可以當作鄉村力量無法抵擋資本力量攻擊的隱喻,即資本權力對鄉村空間與鄉村空間中生活的人的壓迫。
相比于資產階級對純瑞脊的地理侵占,對棱窟槐的侵占更多體現在對農業勞動者階層的精神壓榨。工業革命入侵鄉村空間后,原本的宗法民俗等產生改變。人們每天都利用漆黑的鐵機器從事農業勞動,“持續不斷地震動滲進她身上的每一根纖維……一雙手脫離了意識的支配,只是機械地工作”。苔絲雖然身在農田,但卻是“忘記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恍惚狀態,她成為“鐵機器”以及鐵機器產出的“黑煙”“殘渣”的工人,讓人與機器的關系發生了異化。并且晚上還需要加班加點完成打麥工作,“晚上有月亮,看得見操作……因此機器的隆隆聲、鼓輪的嗡嗡聲和麥草的沙沙聲就更少停頓了”,勞動者們全都喘著粗氣。棱窟槐空間變成了被工業文明完全侵占的鄉村空間。
亞雷在棱窟槐鄉村空間中再次登場,此時的他不只是依靠商業發家和假冒姓氏的富家公子,更是一位偽善的牧師。亞雷“蓄起了老式的胡子,而且修得整整齊齊。那一身服裝也改了,半是牧師,半是俗人,竟把他眉眼間花花公子味兒偷換掉了” ,哈代借用塑造亞雷的新形象,展現出資產階級群體不可扳倒的經濟實力以及對農業勞動者的統領性。伴隨著工業機器的涌入,非務農階層被迫類屬于農業勞動者階層,勞動力階層群體數額得以增加,出現了四處遷移謀取生路的情境。至于苔絲,不僅要在肉體上遭受資產階級的壓迫,每天直到黃昏的光隱去,蒼白的月亮從地平線上升起都幾乎不得停歇。還要在心靈上受到亞雷新身份的沖擊,“你們這種人在世界上盡情的享樂,卻讓我們這樣的人受苦受罪,悲傷絕望。等到你們玩兒夠了……就成了回頭浪子,好個如意算盤” 。并且在禮教控制的鄉村空間中,“窮鄉僻壤的鄉親們總喜歡用宿命論的觀點,彼此不厭其煩地說著‘這是命中注定的’”。 由此看來,超負荷的勞動、在純瑞脊和棱窟槐被強奸被利誘經歷、亞雷的身份變化,以及長期宿命觀的束縛,令苔絲在空間流轉中越感疲憊與痛苦,這已是資本主義發展對精神空間的侵入。
資本主義的發展賦予城市和工業以絕對優先權,這種優先權就讓城市變成了資本主義的主要代表和象征空間。苔絲在傳統與現代文化的交鋒中完成著非主觀意愿的事情,例如機械化的勞動令苔絲“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說得大一點聲音了”,為了家人再次淪為情婦卻發現“他(安璣)卻回來了,現在又走了,現在我才是永遠失去他 ” 等等。前文中提及的四個鄉村空間中,并沒有出現城市。哈代在最后一章才將苔絲、亞雷以及安璣安置在現代城市沙埠中,沙埠是“高聳的屋頂、煙囪、煙臺和塔樓,一個由一棟棟獨立的大廈構成” 的現代城市。苔絲被迫走向沙埠,在這里與苔絲連接的鄉村空間消失了,沙埠沒有土地需要耕種,沒有奶牛需要擠奶,這使得鄉村姑娘苔絲產生無法融入的孤獨感,“農村姑娘能躲在豪華與時髦叢中的什么地方”。安璣在沙埠見到苔絲后,對苔絲的評價從天生的美麗轉變為“她已讓這身子像尸體一樣隨波逐流,往與她活著時的意愿無關的方向流去”。從布蕾谷到沙埠,苔絲一直在被社會與生活驅使,沙埠是苔絲生命的終點站。與安璣再次相遇令苔絲對亞雷的謊言徹底崩潰,“你把我的生命全部撕成了碎片……我再也受不了了”。苔絲選擇用尖刀手刃亞雷,躺在英國古老的巨石陣中等待警察逮捕,在陌生的城市中受刑絞死。在古老的巨石陣中央蜷縮地躺著,猶如被獻祭的圣女。在哈代筆下,苔絲被迫走向城市的這一路,表達了鄉村注定被現代工業革命侵吞的社會現實。
從布蕾谷到沙埠幾番空間流轉中,哈代使用苔絲這一人物形象,描繪了人終究難以擺脫亞雷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的壓迫,難以用安璣身上的未成熟的現代文明抵抗殘酷的社會現實。從傳統道德觀念轉移為工業機器文明對苔絲的排斥,哈代描繪的不僅是苔絲一人的悲劇,更是在社會轉型期下鄉村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