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洋
城鄉問題一直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核心問題。長期以來,工農群體等社會底層始終被邊緣化,被忽視,成為城市群體眼中的“他者”。
近年來,被用戶定位為“社會平均人”的快手短視頻平臺迅猛發展,大量農村主體加入,快手也被看作是“農村人”最愛的軟件。傳統上處于失語狀態的農民、農民工、鄉鎮青年等群體具有了表達和呈現自我的機會,越來越多的普通鄉村人通過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的才藝,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等方式,獲得了大量關注以及一定的收入,甚至成為網紅。
學界關于快手短視頻中的農村景象已經展開了很多的討論,主要圍繞著城鄉問題和亞文化兩方面展開。在城鄉關系方面,多數學者認為相關短視頻增強了鄉村話語權,反映了城鄉關系的新動態。如姬廣緒認為,快手是一個城鄉文化拼接融合的舞臺,有助于城鄉二元對立的消解;而有的則認為快手中對于鄉村文化的呈現有城鄉和階層區隔的特征,而非社會區隔的消弭。在亞文化分析方面,多數研究認為這種亞文化是底層文化尋求認同的表現,是對弱勢群體的賦權,是城市農民工通過亞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實現階層流動的新路徑。不過一些研究也指出,這并不會為底層群體帶來階層上升的結果。
本文希望通過批評話語分析來研究快手短視頻中農村主體形象的建構內容、方式,反思其背后的深層社會意義。
本研究采用目的性抽樣方法,以“農村”為關鍵詞在快手中進行搜索,并要求納入樣本的視頻符合以下條件:其一,表現主題與“農村”有關;其二,視頻拍攝的對象為農民、農村青年等生活在農村的人;其三,同一賬號的視頻內容不重復納入研究范圍。在確定樣本后,本研究有目的地選取具有較高信息密度和強度的案例進行分析。
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基礎源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從語言學角度對語言進行社會分析的方法,自20世紀70年代由Flower、Van Dijk、Fairclough等學者提出并發展起來。在對個案進行分析的過程中,本研究主要采用Fairclough的社會文化分析法,從文本、話語實踐和語境分析三個層面分析各類主題的視頻。在文本層面,本研究想要回答“快手短視頻中建構了怎樣的農村主體形象”;在話語實踐層面,本研究側重于對獲得較大關注量的視頻進行分析,回答“農村主體形象建構過程中使用了怎樣的話語策略”;在語境分析層面,本研究側重于從社會層面分析快手短視頻中農村主體形象建構背后的深層社會原因。
Fairclough認為,文本分析可從詞匯、語法、連貫性和文本結構等方面展開。本文主要從分類、文本結構兩個方面進行相關短視頻的文本分析。
分類。經過對樣本視頻的分析,筆者總結出在快手短視頻中農村主體的三類形象構建,具體如下:
一、生活安逸、辛勤勞動的田園牧歌式形象。在這類短視頻中,主題大多為展現鄉村美食、美景、風土人情等,其內容特點是原生態、回歸自然、就地取材、節奏緩慢,給受眾田園牧歌式的觀感。如快手博主“成龍成才記錄生活”,其粉絲量達256.5萬,視頻內容大多為記錄鄉村日常生活,展現美食制作過程。例如《農村香辣排骨》《農村原味豬蹄》《手搟面》等視頻中,視頻主人公往往選擇農村自種自養的原生態材料,使用鐵鍋、大灶臺等傳統的燒制器具,最終做出分量巨大、外觀鮮艷、名稱樸實的食物。其中也有一部分內容展現農村原生態生活,在《新小米》這樣的短視頻中,視頻主人公在鄉間行走勞作,記錄了鄉野美景與耕作常態。無論是美食還是原生態生活,都是對農村生活質樸、自然的呈現,與城市對農村“田園牧歌式”的想象和向往不謀而合。
二、審丑過度、惡俗搞怪的放逐者形象。快手短視頻中也存在大量惡搞、低俗的視頻,內容淺薄甚至道德缺失。如此前遭到封殺的“迷人的郭老師”,她在視頻中的形象十分邋遢,直播內容“接地氣”甚至低俗,且經常發出鬼畜的叫聲,其土味扮丑的形象也受到網民的非議?!皩彸蟆钡囊曨l內容雖然迎合了受眾的低級趣味,但是毫無審美格調與教育意義,這些過度“審丑”的惡俗搞怪類視頻不僅影響了鄉村短視頻的內容生產,也給快手短視頻打上了“惡俗”“粗糙”“無營養”的標簽。
三、狂歡表演、非主流的鄉村“殺馬特”形象。殺馬特也成為快手短視頻中對于鄉村文化展現的內容之一,其所代表的是一種另類青年形象,也是在不斷挑戰大家的審美神經。如在快手賬號名為“羅福興(殺馬特創始人)”的視頻中,他頂著夸張的造型,穿著低腰緊身褲和鉚釘腰帶,身材精瘦,在水泥地上尬舞,被網民戲稱為“葬愛家族”,其視頻將“殺馬特”這一非主流的審美形式展現在大眾面前,也受到了網民的戲謔和詬病。與此同時,快手短視頻中另一部分廣受爭議的視頻內容則是“喊麥”和“社會搖”,其粗制濫造的唱詞、固定的表演模式透露著無病呻吟的“非主流”氣息。
綜上分析,在快手短視頻的農村主體形象建構中存在正、負面形象并存的情形,既有展現鄉土人情、田園牧歌式生活的安逸形象,與城市對農村的想象相對應,也有獵奇、怪異、惡俗的丑化形象,曲解鄉村。前者主要記錄質樸的鄉村生活,而后者帶有強烈的土味氣息并成為人們批評與關注的焦點。
文本結構。社交媒介平臺上的鄉村短視頻的內容多是日常生活瑣事的碎片化呈現,沒有穩定的言說結構,大多依照事件發展的自然順序進行。例如在快手名為“牛愛芳的小春花”的賬號中,視頻內容主要記錄鄉村美食的制作過程,其視頻文本結構大概為食物原材料的獲取、食物的制作過程、全家人吃飯的自然時間結構進行。
從話語實踐分析來看,話語實踐分析主要研究此類短視頻是通過何種方式進行制作的,本文認為主要有以下三種方式:
一、拼貼。拼貼是快手短視頻制作中的常見現象,其視頻內容大多由許多元素拼貼而成,雜亂卻又渾然有序。部分使用快手的農村青年經歷了城鄉二元差距的陣痛,他們對城市有一種向往而疏離的情感,因此他們在快手平臺上的內容制作,不僅是對觀察到的城市生活進行片面的理解、解構和重新編碼,而且模仿和形象化城市文化表現體系,以拼貼的方式呈現零散、新穎、粗糙的內容。
如“喊麥”以語言的原來音調描述內容,加上流行音樂做背景編曲,節奏動感,融合KTV和農村農田干活時的吆喝等多種元素。“社會搖”則是隨電子舞曲旋律搖動身體的舞蹈,集納了20世紀末的蹦迪、當下的夜店、演唱會等元素,且快手的視頻中大多以一些網絡神曲作為背景音樂。
二、殘酷的身體敘事。2016年一篇署名為“X博士”的文章《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在社交網絡引起轟動,文章描述了自虐吃異物、自虐炸褲襠等自虐殘酷行為,這些荒誕低俗的身體敘事成為農村青年出場的現實寫照。這些視頻通過對身體的自虐、自殘獲得關注,根據??玛P于身體與權力關系的論述,身體不僅具有生理性的意義,更具有社會性的意義,它構成了日常實踐與權力組織之間的關聯。社會中的階層分化與秩序失衡的問題,通過不同的身體形態的分化表現出來,快手短視頻中農民殘酷的身體敘事其實是社會階層分化的表現。如今整改后的快手短視頻中此類低俗、獵奇視頻已大大減少,但身體敘事仍是快手短視頻中的常見敘事方式。
三、儀式性表演。在一些短視頻中,有些賬號的這種“穩定的表演”形成了一種“儀式”行為。一方面它是對實際生活的戲劇化處理,另一方面它又是對社會關系和秩序的反復確認。如賬號“鄉村維密秀”,鄉村社會搖、田野蹦迪等表演行為,表面上是對鄉村文化的傳達,其實質表現出農村群體對城市主流文化的追求,也是對城市話語的一種解構,且這類土味表演背后隱藏著一種話語對立。這些視頻大多是在農村和城鎮拍攝的,畫面模糊粗糙,故事老套,演員演技夸張,毫無審美體驗。一些城市自媒體用戶經常在主流話語體系下對這些視頻進行玩笑或嘲笑,以獲得一種安慰和滿足。如新浪微博平臺上,用戶名為“土味挖掘機”的賬號將快手上的土味視頻搬運到微博,帶動微博評論區的用戶對其視頻內容展開嘲諷與批評。該微博賬號早已被封,但快手在大眾的認知里已經成為“土味文化”的代名詞,被貼上“low”“低俗”“不堪”的標簽,在一定程度上拉大了農村主體與城市主體的社會距離,階層屬性成為快手短視頻不斷放大的焦點,所謂“城里人的美拍,農村人的快手”。
從社會語境分析來看,在社會化、城市化進程中,城鄉之間差距越發凸顯,城鄉之間的矛盾也越發激化,從而導致以下三種情況:
一、主流話語體系之外的農村。城鄉之間的貧富差距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而加劇,處于優勢地位的城市獲取主要話語權,而落后的農村被排除在了主流話語體系之外。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中國農村開啟改革序幕,溫飽問題得到初步解決。但是,伴隨著改革的進一步推行,中國農村逐漸“轉軌”到以勞動力、資源、土地向城市輸出為主要路徑的變遷進程,中國農村的困局也逐漸形成。農村本身的凋敝,成為大眾媒體詬病農村的現實基礎。
在中國社會的發展過程中,受歷史因素和現實原因的影響,城市發展一日千里,而鄉村發展較為緩慢,而大眾媒體也在為人們持續建構著這種城鄉區隔。大眾媒體中的話語大多是站在城市視角下對于鄉村的一種想象,而缺乏一種真正來源于鄉村的視角,以致于人們對于鄉村形成了某種思維定式和文化慣習。在這種固有認知下,快手短視頻對農村的敘事主要表現為:農村為城市提供了消費的可能性,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同情與優越感,城市開始用想象的農村替代真實的農村。
二、群體沖突與身份認同之困。農村青年是快手短視頻中鄉村視頻的主要發布者,新生代農村青年在追求個人發展時對鄉村本身有著“想離又無法離”的矛盾心理,同時對在城市建立新的關系又有著不確定性的焦慮。這種群體沖突與身份認同之困集中反映到了這一群體對快手的使用上:在快手短視頻中,他們大量解構和想象著都市文化與話語體系,將其構建為一種片面、極端的形態。快手鄉村短視頻中的情景劇將城市生活中的成功與金錢、豪車、團隊掛鉤,他們建構出自己想象中的城市和成功人士的生活并在視頻中模仿這種風格。原本相對完整的城市生活、都市文化概念被新生代農民工群體解構為一個個風格獵奇的視頻。
三、商業資本的異化。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以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的興起給予了農民群體更多的發言空間與機會,使得更多的社會底層群體擁有更多的個體敘事話語權,大量“三農”自媒體的內容生產、傳播、消費使鄉村文化得到一定程度的傳播發展,鄉村文化話語權得以提升。
但在媒介技術、商業資本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農村主體的媒介形象構建經歷了從傳統媒體的“失語”到新媒體時代下的“異化”。社會化媒體的標志性產品是由人脈關系和眼球指數共同驅動的各種注意力指標——粉絲數、轉發數、閱讀數、分享數。那些怪異視頻、趣味視頻和惡搞視頻則滿足了人們的窺探心理和獵奇心理,因此能夠獲得更高的收益。而算法推薦機制下閱讀量、評論數、分享數等成為視頻價值的衡量指標,在數據和利益導向下農村短視頻的內容文本不斷趨向夸張新奇,在相關短視頻中農民的主體性構建被商業資本削弱甚至消弭。
通過Fairclough的社會文化分析法,本文探討了快手短視頻中關于農村主體的形象建構,從分類和文本結構兩個維度進行分析,得出如下結論:
其一,部分視頻對于農村田園牧歌式生活的描繪與展現迎合了受眾對于農村的想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城鄉的溝通對話,消弭城鄉二元分割界限,展現新時代的美麗鄉村。其二,快手短視頻中也大量存在著惡俗、搞怪的“土味視頻”,其對于鄉村的丑化實質上也在創造著新的社會區隔。而農村形象的異化本質上是城鄉發展不平衡的體現,是文化慣習和商業運作共同操作下的必然結果。
不可否認,快手平臺給予了農村主體更多的表達空間,為他們提供了更為開放和自由的話語權,使其擁有了自我呈現和建構文化的權利,為打破城市與農村固有的中心與邊緣關系結構、促進城鄉文化交流提供了可能。但快手中大量存在的惡搞、低俗的“土味視頻”內容則在持續為我們構建著一個“荒誕”的鄉村圖景,其本質是農村土味與城市精英的二元對立,也是農村落后與城市先進二元對立的另類表達。如何建構起真實的鄉村景象,政府、社會和互聯網平臺應該如何承擔各自職能,建構新時代的“鄉村物語”,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話題。